第5章 翠色飄然美人紗(上)
四麵八方的水奔湧而來,填滿了七竅,侵入五髒,仿佛要將她徹底淹沒。她在水裏不斷掙紮,唯有一雙手露出水麵,不斷地搖動,想要攀附一點什麽東西,終於,她的手被一雙冰涼的大手包住,然後,她被推到了水的更深處,最後,連一雙手也消失在水麵……
“啊——”雲楚“嘩啦”一下從浴桶裏站了起來,帶起了一片水,頓時,房間的地板變得濕淋淋的。
“阿楚!”原本守在門口的鳳流年聽到雲楚的叫聲心裏一緊,難得衝動地踢門而入,卻隻見一具白花花的身體急速沒入水中。
鳳流年一怔,刹那間全身僵硬。
雲楚歎了口氣,“我沒事,你不用緊張。”
鳳流年在一瞬間似乎回了魂,他慢慢地垂下眸子,點點頭,悶聲不吭地走了出去,將門關上,他有什麽資格緊張她,在她最需要的他的時候,他卻不在她的身邊,讓她一個人承受所有的一切。他總是厭惡鳳傾闌將她傷害到如此地步,可是真正傷害她的人,是他自己才對。在鳳凰閣時,一次次地站在鳳妍的身後,將她推到更遠的地方,鳳妍死後,他為了一己之私,留她一人去應付豺狼虎豹,他真的後悔了,可是如果再重來一遍,他是否能夠改變自己的選擇呢?
答案,連他自己都不清楚。
雲楚慢慢從水裏露出一個頭,此刻她滿頭是水,一頭青絲早已沒了原先模樣,一想到自己的夢,真是得令人寒戰,即使是醒了還是覺得心有餘悸。雲楚唇角勾了勾,別人死過一次,膽兒都變大了,怎麽就她的越來越小了?
抹了抹臉上的水,她調整了一下姿勢,總算是舒舒服服地靠在浴桶中了。
這藥浴泡久了奇癢無比,該是那魏長舒捉弄自己,非說要泡上一個時辰,明安天冷,家家都有炕,那時魏長舒就拿個桶放在炕上,丟一大堆亂七八糟的藥材進去然後將她一塊兒丟進去,用大火慢慢倒地烤著,熱了就加冷水,涼了就加柴火,簡直生不如死的節奏,偏偏沂水不知從哪裏聽來的讒言,什麽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夥同鳳流年一塊兒煮她,漸漸地,她也就習慣了,如今正正當當地在浴桶裏泡著,她反倒有些違和,雲楚歎了口氣,果然是犯賤啊!
此刻,沂水在門外敲門,“小姐,要加熱水嗎?”
分明是個丫頭,這小廝幹的活她還做上癮了!雲楚又擰了擰眉心,“進來。”
於是沂水小姑娘提著一個大木桶虎頭虎腦地溜進來,還不忘記將門關上。本來沂水的身體就屬於那種又瘦又小的,此刻提著個木桶,走起來就像鴨子一般,十分好玩。
“以後這種事情讓流年做就可以。”
沂水撇了撇嘴,拿著勺子往浴桶裏舀熱水,“那怎麽成,雖然流年對小姐好,可到底是男人,怎麽說都會壞了小姐的閨譽的。”
“你小姐我早就沒有閨譽那種東西了。”
“這話可不能亂說,再說了,以前是以前的事,現在是現在,我家小姐花容月貌,閉月羞花,怎麽說該給人冰清玉潔的形象,將來嫁給王孫公子享福。”
雲楚瞅了她一眼,“你怎麽會認為我一定嫁給王孫公子呢?”
沂水睜大眼睛,“難道這不是一個女子該有的夢想嗎?”
雲楚:“……”
試了試自家小姐的水溫,覺得差不多了,沂水才放心,可是轉眼一顆心又提了起來,“小姐,你該不是看上哪一家的窮秀才了吧?”
“……”
“可千萬別。”沂水的臉立刻嚇白了,跺了跺腳,“都怪流年,我都說了讓小姐少看這些亂七八糟的話本子,偏偏他就慣著小姐,這下好了,小姐被話本子騙了!”
雲楚繼續沉默,每天抱著話本子不撒手的人到底是誰啊!
“小姐啊,你可別想不開喜歡上窮秀才,那些秀才什麽的最不靠譜了,一朝得誌就幹出那種拋棄糟糠之妻的壞事兒,有些還為了攀高枝殺妻棄子,總之都不是好人實在不行找個老實的農夫也好。”
“……”雲楚此刻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把某個人的腦袋剖開,看看裏麵到底是些神馬東西!
“小……”
“行了。”雲楚打斷她,“你小姐我家財萬貫以後自然是養一堆男寵繼香火,到時一定分你兩個。”
沂水眨眨眼見,瞬間笑臉燦爛,“小姐好誌向!”
“……”她隨口說說。
“那我先去為小姐物色物色,尚京水土養人,應當會有漂亮的狐媚子。”沂水說著像是打了雞血一般興奮,提著桶一溜煙兒跑出房間。
雲楚隻覺得胃疼,她養的都什麽人啊!
一連折騰了一個上午,雲楚手腳發軟地從浴桶裏爬出來,緩步走到屏風後,那裏早有沂水準備好的的衣裳,是一條碎花翠紗露水百合裙,看起來簡單清爽,最適合春天穿。雲楚依舊是慢吞吞的動作,將裏衣攏在身體之上,然後開始係身上的帶子,因為剛泡藥浴的緣故,她不能穿太過貼身的衣飾,連肚兜也不能上身,因此沂水特地將裏衣的尺寸大了幾分,雲楚的手慢慢向上,卻在胸口處停了下來,她的手略微左移,指尖碰到的真好是她心髒的位置,冷得沒有一絲溫度。
仿佛是一朵花從心髒發芽,衝破皮膚,展開在她的左胸處,血紅的花色,如曼珠沙華那般張牙舞爪,數不清的花瓣上又綻放著一朵朵極小的花,整朵花就像是無數朵同樣的花不斷地縮小體積聚攏而成,從三年前便有了,連脈絡都如此清晰,無時無刻地提示著她的過去。原來這就是命運花,這就是情人誅,纏繞於心,開在心口的情人誅,誅人情!觸骨生涼,無心無情!
她籠下眉目,慢慢地係上胸口處的衣帶,然後穿上裙子,滿頭烏發隨手弄了弄,然後別上一隻碧色的小簪花,她不施粉黛,不塗胭脂,慢慢走出房間。
鳳流年聽到動靜便立刻回頭,目光微微一顫,慢慢地低下頭去。
雲楚的唇角勾了勾,伸出右手,登徒子一般地挑起鳳流年的下巴,對上對方的眸子,朱唇微啟,“好看嗎?”
漆黑的眼中倒映出的唯有她的影子,鳳流年的耳根頓時有些發燙,不自在地點點頭。
雲楚刹那間眉開眼笑,孩子般地在原地轉了兩圈,輕紗隨著 她的動作飄揚如雲。她停下來,撥了撥垂在頰邊的幾根發絲,“我原以為我穿不了那麽素的,你說好看,就一定好看了,因為流年不會對我撒謊。”
鳳流年麵色不變,眸子裏擒出幾分笑意來。
三年前的雲楚不曾長開,雖算得上一個小美人,但到底青澀,又不通世故,給人一種漂亮但更多的是清純可愛的感覺。而現在,她除了那張依舊相似的臉,從頭到腳的氣質已經完全改變了。青絲及腰,隨風垂擺;媚眼如絲,紅唇絕豔;肌膚如雪,身段如蛇。用一個字形容她便是媚,用一種生物形容她就是狐狸精。若不是她故意用粉底示醜,恐怕這一路以來她不知得當多少回壓寨夫人了。
“醫館的事兒可定下來了?”
“嗯,就在前廳。”
“在自家開醫館也好,省的來來回回奔波。”雲楚垂首像個小姑娘似的玩著自己的頭發,漫不經心地說道,“這幾日雲家的人可有來過?”
“來過,三次。”鳳流年惜字如金。
“我猜猜……”雲楚邊說著邊往前廳走去,“他們一定是說,‘我家王爺感念姑娘救了小公子性命,略備薄禮,請姑娘笑納。’”她學著男人粗聲粗氣的模樣,鳳流年還不曾有反應,自己卻先笑了起來。
鳳流年心裏微微一暖,他有多久沒見她這般開心了。
“雲昭那人還真是——送禮便送唄,何必打著他爹爹的名號,否則我還能多敲他兩筆。”敲完兒子那份再拿他爹那份,多劃算。
鳳流年淡淡地說,“他不確定,所以不敢貿然在赤雍王前提起你,隻能自己處理這些事。”
“哼。”雲楚指尖一擰,一根頭發就被她這麽折斷了,她麵無一絲變化,語氣卻淡了三分,“我要是想惹事他防得住?當年在菁茗樓可是他親口說要對我負責的!”
“阿楚……”
“自然是負責我的衣食住行了。”雲楚懶洋洋的聲音接著響起,“他毀了我清譽,我嫁不出去,下半輩子就得他養著。”
“……”
雲楚臉上的笑意慢慢地冷卻下來,她已經走到了前廳,這兒的裝飾就和普通醫館沒有兩樣,還把藥鋪的職責也搬了過來,又開藥鋪又行醫的,倒是方便了很多。在尚京安家是她忽然而來的決定,能準備成這樣已經很好了。三年以來,雲楚幾乎沒正經當過大夫,甚至魏長舒的名聲都要比她大很多,她出手最多也隻救一些貧苦的老百姓練練手,有時候遇到感興趣的病症才會不管對象是誰,對她來說,自己喜歡醫術是一回事,救不救人也是一回事。如今武林沒落,朝廷崛起,王權總算集中在安成帝手裏,相對的,官府貪汙腐敗的事情也屢見不鮮,以前還會有武林人士看不慣上前拔刀相助,如今誰敢出頭,就強搶良家婦女這事兒雲楚也是見了不少了,這種事情傳不到上麵,下級官府更是無法無天。
雲楚的唇角勾了勾,卻無甚笑意,明眼看著蠱毒之事後江湖沒落,王權至上,這舉國歡慶的事情不到十年就已經露出弊端,民憤越積越深。原本自安成帝上位後晉華江山就沒有真正穩固過,也不知道這粉飾太平能夠持續多久。
拿她的命換來的盛世江山會有什麽下場?
她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