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轉眼間,已臨近這年的冬天。對倪家和倪瀟儒來說,真的是時來運轉,機會終於眷顧時常為前途憂慮的倪家。這個機會當然不是居民主任王阿姨所說的,忽然間讓倪瀟儒進得什麼政府機關工作那種機會。就在這一年的下半年,國家決定恢復高考。中斷十一年之久的全國高考,重新敞門攬賢。全國五百七十萬有志青年,奔向期待已久的考場,抖擻迎考。倪瀟儒只是其中之一。

  經過焦急不安地等待,成績終於出來了。結果倪瀟儒僅以五分之差而名落孫山,被生生地擋在了高校門下。這個結果出乎意料,讓人大失所望,也著實讓倪瀟儒嘗到了偏課的苦果。倪齊安倒並未因此責怪兒子。畢竟只有五分之差,還有機會,還可從頭再來。一家子都在鼓勵倪瀟儒。這時倪瀟儒自己也絲毫不敢懈怠,潛心準備,強化補習。他要重整旗鼓,捲土重來。

  第二年他重新參加高考,這一次參考人數還要多,有五百九十萬,而且之中已有首批高中畢業的考生。倪瀟儒再次參考,這一次終於如願以償,而且還考出一個好成績。高考中滿分的作文是不多見的,他的作文離滿分僅僅2分之差。他的這篇作文曾在閱卷老師中引起爭議,因為有老師想給滿分,最後交到中文系教授手中,經教授批閱才最終被定這個考分。成績出來后,一家子高興得彈冠相慶。憑這次考得的成績,要念個大學已無懸念,不過念那個學校倒讓一家子頗費了一番思量。倪瀟儒自己鍾情念中文或法律。他說了這個想法。他媽媽和妹妹對此也說不出什麼想法來,只知道念大學都是好的。

  倪齊安一直在思忖著,他說道:「眼下這光景,只要能念上大學,那都是好事,這沒錯。但不管怎麼說,終歸還得有所選擇才是。瀟儒,我想你還是學醫的好,去念省中醫藥大學,你看怎麼樣?我聽廠辦秘書說,不是高分還念不了醫科院校。」

  「學醫的好?對呀,我怎麼就沒想到呢?爸爸畢竟是爸爸,言必有中。」妹妹瀟佚拍手贊同。她轉過身,繼續說道:「哥,爸爸說得對,就念那個省中醫藥大吧!」她頑皮的舉起一隻手,同時還把她媽媽的手也生拽起來,嘴裡說道:「媽媽,你肯定也贊成哥哥學醫的,是不是?」她又轉過頭,對哥哥說:「哥,你看呵,現在可是三比一喲!」

  媽媽被女兒的頑皮逗樂了,笑著說:「贊成贊成。這樣總好了吧?你急啥呀?只要你爸爸的話有理,那你哥哥是一定會聽的。」

  倪瀟儒故意橫了妹妹一眼說道:「我們說的可是正題話,你一個小女孩子瞎摻和個啥?」

  妹妹瀟佚很是不服氣,昂昂頭甩一下長發后說:「哥,你別老說我小的,我可是個高中生了。再說,我們家可是個民主家庭,誰都可以發表意見的。爸爸,你說是不是呀?」她轉而向爸爸求助。

  「我們家哪少得了你的高見,你不是一直在說么,又沒人攔著你。」倪齊安笑著對女兒說。

  倪瀟儒也故意逗妹妹說:「哦,是高中生了,好呀,有啥真知灼見,那就快拿出來,也好讓我見識見識。」

  妹妹瀟佚攏一攏髮辮,說:「說就說嘛,真知灼見沒有,芻蕘之言倒有一些。哎,哥,我跟你說句正經話,你要是真學了醫,當了醫生,那爺爺的醫技不就後繼有人了么!你就成了倪家醫技名副其實的傳人,是不是?」這位高中女孩在不經意間已將她爸爸想說但還來不及說的話和盤托出。

  女兒的話正是自己想要說的,這倒好,不用再重複了。倪齊安接過女兒的話茬,說:「呵喲,還真看不出來,這人小鬼大的,不過說的倒真還有些中聽。」

  倪瀟儒想了想后說道:「爸,其實我也並非認為醫科有什麼不好。只是我的優勢在文科,如念醫科,這樣舍易求難,以短搏長,學起來恐有困難。」

  倪齊安聽了兒子的話並未馬上說話,他稍作考慮后說了句可能被誤作有悖常理的話:「我倒覺著,正是因為你文科基礎好,才更有利。」果然,此話一出,三個人的目光不約而同的一齊投射過去。

  兒子瀟儒馬上說道:「爸,這好像不合常理喲,我沒看到過這方面的事例,你有啥依據呢?說來聽聽!」倪瀟儒雖極愛看書,常手不釋卷,知識積累越來越厚實一點不假,但畢竟還是個二十才剛出頭的小夥子,沒多少生活閱歷。因而書生氣頗濃,喜歡刨根問底,要說的人拿出依據來方肯罷休。別看他對有些事情能引經據典,說得頭頭是道,可是對有些社會常識卻懵懂得很,之於一些需要生活積累的經驗那就更缺少了。因而在爸媽的眼裡,兒子有時候真有點傻呆的樣子。還不過是個半大不小的孩子而已。

  倪齊安解釋說;「文科基礎好的人,善思考,悟性好,理解力特彆強。這樣的人我不但遇見過,還經常打交道。我們廠辦有位秘書,是個老牌文科生,人家都說他滿肚子墨水。廠里的人都叫他:秀才。我當時還不以為然,因為這是工廠,又不是什麼報館,總覺著他學的東西用處不大。學了就是為了能用,學以致用才好。後來廠里搞技術攻關,大夥忙得胼手胝足都嫌不夠。那位秘書也拿個筆記本,一直在現場轉悠,問這問那的,反正有問不完的問題。那些電氣原理、線路和構造是蠻複雜的,我東一句,西一句的說給他聽,當時我心裡想,反正你也聽不懂這些複雜的技術問題。後來廠里專門為這次技術攻關出了一份簡報,我看了后不得不折服。這位秘書雖不懂技術,可理解力特彆強,經他一編排,那些複雜的技術問題被他說得好蠻明白的。難在哪裡,怎樣個難法,攻關小組又是採用什麼辦法解決的。他把步驟過程說得有頭有臉的。儘管他說的都是原理性的,但也能讓人看出個大概來。哦,這話好像上次你說過的。」倪齊安笑著看看兒子,見兒子在微微點頭,那眼卻光定在那兒,好像在想什麼問題。倪齊安又接著說道:「一個不懂技術的人,居然說的那樣好!若不是知根知底的話,還誤認他是個技術行家呢!可惜當時我忘了將那份簡報拿回家了。有一句古話說的好:「秀才行醫,如菜作齏。」我想,若這樣的人學起技術來,那定將是事半功倍。」

  瀟佚看看爸爸,又看看哥哥然後像是自言自語的說道:「他不懂技術,怎麼一聽就懂呢?文科基礎好,學起來真的有那樣方便么?」

  哥哥對妹妹說:「爸爸說的或許有道理,文科基礎好的話,真能幫助理解問題和歸納問題。那位秀才是把具體複雜的技術問題原理化,抽象化,再用分解法,用文字描述的方法畫出那些原理和結構圖來。再複雜的事物,一經分解就不那麼令人生畏了。但依我的感受,那位秀才不過是懵懂的懂,他雖說個像模像樣,可是內行人一看便知其是外行。這不叫懂,就像我前幾次和爸爸討論中醫的事一樣,能說卻懵懂。」

  女兒瀟佚問道:「爸,我還是有些不明白,既能說清技術問題,那不就證明他懂技術么?」

  她爸爸回答說:「那倒不一定,這說和做可不是一回事,理論指導實踐,實踐驗證理論。打個比方,就像那學開車的人,步驟要領爛熟於胸,但真的上路卻手忙腳亂,屢屢出錯,必經反覆實踐,方能將所說的理論變成手中的活兒。你們念書不是有實驗課么?他缺的就是實際操作能力。」倪齊安轉臉對兒子說:「瀟儒,我說你學醫准行。不過這事須你自己認同,否則就會是「強扭的瓜—不甜。」學東西得有心理準備,要想到它的難處,生拉硬拽是學不來的。你說,是不是?」

  兒子瀟儒一下還難以抉擇,因而含糊地說道:「這個么…這個么…」

  倪齊安不等兒子說完,就用滿含期待的語氣說:「你爺爺留下的那份遺產還等著人去繼承、去發掘呢!目前看來也只有你了。不過,要想獲得這份遺產得付出艱苦的努力才行。如能把這份遺產發掘出來,那可是無價之寶,不然的話,又只能把它壓在箱底嘍!我想你是懂這個理的。」

  兒子瀟儒回答說:「爸,這個理我當然懂,古人說:「欲取之,先予之。」求學問,求知識的道理和方法雖一時無法窮盡,但它的根本道理是一樣的。」不過他還是並未馬上表態。

  一陣短暫的沉默后,他媽媽說道:「瀟儒,要是你爸爸的話有理,那就聽你爸的吧!」

  倪瀟儒知道他爸爸一直就是這個心思,所以這些日子,他也在考慮,也在作著擇校地打算。爸爸的話沒錯,希望有人繼承祖輩的醫技可以理解,只要是倪家的人,都有這種想法,包括自己,也曾有過這種閃念。憑心而論,學醫其實也是一個很不錯的選擇。如果不是考了高分,那還真念不上醫科。自從翻看過那些醫書後,倪瀟儒的觀念起了變化,有一種新的認同感。對那些醫家,他心悅誠服。儘管內容和術語都不好理解,但詞章卻精鍊而又極富文采。再說現在家裡四個人,有三個贊同念醫科,如一味悖忤,那會是很無趣的。他在心裡這麼想了以後,終於作出了抉擇,說道:「那好,就填中醫大吧!」

  對倪家來說,這是一個重大的決定,對倪瀟儒來說,這是一生的選擇,現在終於錘音落定。

  妹妹瀟佚高興得拍手叫好:「太好了,哥哥就要當醫生了,而且還是個科班,不像爸爸那樣被人看作是個草頭郎中。哥,那就快填志願呀!」看樣子,這個小女孩子比誰都急。有了這個漂亮活潑的女孩,使得倪家的氣氛更加融洽快樂。

  在倪家,表面上看,倪齊安似乎總讓著妻子,但是凡遇重大事情又總是由倪齊安決定的,由他最後一錘定音。其實,倪齊安的性格溫和不固執,也從不勉強人,他就通過這種輕鬆地談論,在不經意間說出自己的想法,又在不知不覺中讓人接受自己的想法。

  省中醫大的錄取通知書如期而至。倪瀟儒考上大學,在這個居民區里還是頭一個,因而這些日子裡,倪家成了倍受關注的熱點。一時間上門相賀道喜的親友睦鄰紛至沓來,可謂賀客填門,那熱鬧喜慶自不用提。倪齊安更是滿面春風,不管是在小巷裡,還是在廠里,總不斷有人倪師傅、倪膏藥的招呼著他。這個對他說:「你兒子真有出息啊!能考上大學,不簡單啊!」那個對他說:「你兒子考上大學了,日後定然前途無量啊!」讓他樂得沒工夫合嘴。那廠長更是特意把倪齊安請到辦公室,然後拿出一個已褪色顯舊的金絲絨小盒子說:「這是一支金筆,是我外公在南洋做工時得到的。我念書時都沒捨得拿出來用,現在就送給你兒子瀟儒吧!」

  倪齊安趕忙起身接過小盒子,說:「哎呀,廠長,你送這麼彌足珍貴的禮物,這…這叫我說什麼好呢!」

  廠長說:「我倆之間還客氣什麼呀!瀟儒考上大學,可喜可賀呀!希望他能早日完成學業,早日把你家祖傳醫技重新發掘出來,能為大家服務,也好了卻你的心愿。」

  第七章

  入學報到那一天,倪家是舉家出動,提著行李用具,陪伴瀟儒上學校報到。從倪家到學校,只要稍走些路就有公交車直達,其實也挺方便的。再說一個星期就能回家一次。要是遇上什麼事情,只要告個假,也可隨時回家。可他媽媽還是有些不放心,雖說兒子已長這麼大,可還從沒一個人在外面呆過。因而凡能想到的用品,都替他備好帶上,還千叮嚀萬囑咐的,生怕兒子有什麼不便。

  省中醫大座落在早先規劃的文教區內。這裡散布著二十幾所學校。這個區域原本還要大許多,因為一場大的政治運動而被迫停建,被定格在現在這個規模上。當國家決定恢復高考時,許多學校壓根還沒這個準備。為了迎接恢復高考後的第一批新生,省中醫大在倉促間,做了大量的準備工作。原先的設施已閑置多年,不但陳舊簡陋,還破損嚴重。學校禮堂都快成雀鳥的天堂,橫樑上築有不少雀屋。因而校方對那些教學設施都作了較大的,但也是最基本的維修,這樣才勉強可用。

  倪瀟儒被分在一間十二個人合住的寢室里。寢室的牆壁倒是很白,看那樣子,是剛用石灰水刷過。不過,這牆壁是不能靠也不能碰的,因為那石灰是碰啥就沾啥。地板上打滿了鐵皮補丁,走起路來咯吱作響,甚至讓人有一種搖搖欲墜的感覺。沾在地板上、床架上的石灰都還未清除乾淨,但新生已報到入住,可見此前維修工作的倉促與緊迫。這一整天都匆忙紛亂,大家都在忙著擺放用具,擦抹床鋪,辦理手續。不斷的在總務室,盥洗室和寢室之間來回地奔走。

  倪瀟儒對這個區域是很熟的,因為念書的初中和高中都在區域。他初中和高中是在工大附中念的,和中醫大僅一河之隔。中醫大的斜對門是師範中專,兩校隔路相望。不過師範中專一年後才開始招頭一批新生。

  在念初中和高中的時候,倪瀟儒常和一幫同學溜進附近那幾所學校里去玩耍。遇上星期天或寒暑假時,自己的學校規定是不能進去的。因而倪瀟儒便和幾個同學就想法子溜進附近那幾所學校去玩耍。中醫大和斜對門那所師範中專是常去光顧的地方。相比之下對門師範中專似乎要光顧得更多一些。因為那門衛大伯腿腳有些不便,人也和善,溜進去容易些。再說裡面地方大,又特別好玩。因為鮮有人打理,若大一個校園,滿地綠草,又厚又密。綠樹依河,翠柳夾岸,遠眺就像翠綠的垂簾。倪瀟儒和一幫同學進去后,盡情的追逐玩耍。什麼打球啊、捉蛐蛐啊…要不就去小河邊濯足清流,或是編柳環打水漂,累了就一個「大」字躺在鬆軟的草地上。想到這裡,倪瀟儒不禁在心裡感慨道:「那是多麼的愜意啊!無憂無慮,只知道好玩。不過那時就連做夢都未曾想到,以後居然會到這個區域去念大學。」

  倪瀟儒的大學生涯就在這匆忙紛亂中開始。學業雖說緊張,但也不算很繁重。他非常珍惜這個來之不易的機會,求知的慾望非常強烈。再則他天資敏達,語文功底紮實,理解力強,悟性又好,因而學習成績一直名列前茅,為班上同學所羨慕。

  自進大學起,倪瀟儒已少有時間看那些專業以外的書了,他要全力以赴,先完成學業。這一年多下來,使他對中醫藥這門學科有一種全新的感受和認同。他已深深地喜歡上這門學科。他把「學海無邊,勤奮作舟。」和「寧靜以致遠,淡泊以明志。」的條幅掛在床頭,用以自勉。夢想著能把爺爺的獨門醫技重新發掘出來,夢想著日後能成為一名醫術精湛的醫生,就像他爺爺那樣祛病消痾,濟世救人。他非常留意那些與中醫中藥相關的訊息,開始著力收集民間偏方。他佩服他爸爸的眼力和判斷,幫他作出了這個選擇。以前他獨好文史傳記之類的書,現在他有點「移情別戀」,他把先前看文史書的那些時間和那份熱情都投入到中醫藥這些專業書中。

  每日傍晚,倪瀟儒總會和一幫同學在校園徜徉,或是去打球,有時也會到校門口躑躅一會。傍晚時分,校門口是最熱鬧的地方。幾家小店,總是熙熙攘攘,擠滿了人,打個公用電話得排隊等候。倪瀟儒家住得近,因而不需購買那些日常用品,也不用打什麼電話。他一般不去湊這份熱鬧,只是站得遠遠地、漫無目的四處看看,至於在看什麼?連他自己也說不上來。此時如門衛在,他便會上前和門衛閑聊一會。門衛居然還不曾換過,仍是先前他念高中時的那位。就在報到那天,倪瀟儒就一眼認了出來。因為那門衛曾多次呵斥過他,還橫著豎著地阻攔過他。有一次遇上那門衛發飆較勁,竟氣喘吁吁地追進校園,硬是把他給拽出校門。不過現在那門衛絕認不出眼前這位文質彬彬的青年,就是幾年前年那位老讓自己費力耗神的小淘氣。

  念高中時,倪瀟儒個子長得高高地,成績又優秀,無形間使他在同學中成了頭目式人物,頗有登高一呼應者無數的號召力。閑暇時,倪瀟儒常和一幫同學去附近的校園玩耍。雖說只是一群半大不小的男孩,但卻機靈,還鬼主意多。他們會變著法子,晃過門衛,一個不拉地溜進校園。那些個門衛雖都克盡職守,生怕在自己的職責範圍內出現什麼失誤,可遇著這群淘氣又調皮的男孩也就沒輒了。他們眨眼的功夫就能溜進校門,等門衛追進校園,他們就呼啦一下四處逃散,常常演變成一場貓捉老鼠的遊戲,把那門衛弄送得又氣又急卻又無計可施,只能站在那裡乾瞪眼。同學們那個開心啊…!個個笑得彎腰彎到頭皮碰地為止。兩人說起這些事都不由得都要大笑一陣。

  倪瀟儒不等那幫同學盡興歸來,就顧自回寢室看書或上圖書館自修。這時人少清靜,正是看書的好時光。過會兒人多了,那就看不安穩了,因為同學們非纏著他一起閑聊清談不可!倪瀟儒生性隨和,不願違忤眾願,掃大家的興,但也不願老讓人覺得自己特別愛看書的樣子,不過他把握得很有分寸,雖「和其光,同其塵。老子」但和而不群。每晚必定要看到半夜。熄燈以後便用手電筒在被窩裡看。

  周未回家那是最愜意的了,媽媽必定做好他喜歡的飯菜等他。倪瀟儒除了打理個人事務外,根本不用做什麼事,所以空閑的時間很多,這正好用來看書。這段時間裡,父子倆的交流也特別多,而且特別融洽,圍繞中醫這個話題常常探討個不停。不過多半是由父親挑起話題,兒子瀟儒則盡其所能的講解。兒子雖無行醫經歷,但念的畢竟是中醫大,相關的書籍資料看得多,思維活躍且邏輯性強,因而他的講解總挾著新穎的觀點和系統的理論,讓人耳目一新。他還常把醫書和筆記本拿出來,以求講解的可靠和準確。父親倪齊安聽得不斷地點頭稱是。父子倆常常這般深入地探討,一拍一和,特別投機。父親倪齊安一邊靜聽著兒子的講話,一邊則在結合自己行醫用藥所積累的經驗,作著的思考。倪齊安覺得通過這種探討和提問,使自己尋常的行醫用藥有了一種理論的升華,屢有所獲,每每受益。以前用藥,倪齊安只會機械地依著方子照搬照用。只知道可以用這個葯,至於為什麼可以用這個葯,那就不得而知了。雖然這許多年來,從未出過什麼亂子,只是同樣的病症,同樣的用藥,療效卻大不一樣。有的兩天就可痊癒,有的一個星期才稍起色,這事一直困擾著他。他知道這是個體差異的緣由,應將葯的配伍和用量作些調整。可自己底氣不足喲!對於這些葯,他是增一分擔心,減一分又怕失效,始終不敢越雷池一步。他只能告慰自己:「安全用藥最重要,至於那療效只能靠後再說了。兩利相權取其重嘛!」

  現在好了,這種狀況正在俏俏地,但迅速地起著變化。現在用起葯來,他總覺著背後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在支持自己,指引著自己,這就是兒子瀟儒所講解的那些中醫藥理論。三個月前,倪齊安在給那位村婦的診療中,已作了大膽嘗試,效果非常好。療效提高了,時間縮短了,用藥量反而減少了!這次嘗試成了他的破冰之旅,現在用起葯來,他是底氣十足,得心應手,遊刃有餘。因而他現在對兒子是十分地讚許和滿意。他在心裡自忖道:「照這光景下去,兒子將來定然會有一番作為。」

  倪瀟儒每次回家,倪家喬梓便少不得要執經問難,談論醫道。一說起這個話題就會沒完沒了,沒了時間概念。要是沒人催促,說不定會來個徹夜長談呢!他媽媽看著這情景雖滿心喜悅,可又心疼著兒子,看看時候不早了就催促父子倆好休息了!可三番五次的催促,這父子倆卻仍是無動於衷,絲毫沒有罷休的意思。這時他媽媽總會生氣的,她會走過來又拉又拽,直把丈夫推進卧室為止,一邊還責怪丈夫道:「兒子難得回家來,你就問個沒完,你還讓不讓他休息了?有話明天就不能說啦?」

  倪齊安雖意猶未盡,卻也無奈,只能順從地說:「好啦…好啦…聽你的總行了吧?」一邊還要回過頭,叮嚀兒子道:「明天再把那幾點給我說說!」

  倪瀟儒也熱衷和父親作這樣的探討和談論,這樣有學而溫之的作用,甚至可以溫古而知新,可使學過的知識有更深刻的記憶。周未回家,倪瀟儒除了打理個人事務和看書外,還得抽空去看看吳奶奶,陪她說會兒話。這天下午,他照例又去了,天色灰濛,還時斷時續的飄著絲絲細雨。他看見吳奶奶就在門口拐角的屋檐下坐著,還手搭涼蓬,好像在張望著什麼。倪瀟儒趕快走過去問道:「吳奶奶,你在找什麼呀?」

  吳奶奶聽到叫聲才回過神來,那張慈祥布滿刀刻一樣皺紋的臉上,立時溢出笑容來。說道:「哎呀,瀟儒是你呀!我知道你準會來,所以就一直坐著等你,看我這老眼昏花的,到了跟前都沒看到!」

  倪瀟儒趕緊問道:「吳奶奶,有啥個事情需要我做的?」一邊還四下里看看,有沒有要做的事情。

  吳奶奶擺擺手說:「不忙不忙,進屋去說。」她慢慢地、抖抖顫顫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招呼著倪瀟儒進屋去。倪瀟儒趕緊上前攙扶吳奶奶進屋坐下,又去開了燈。小屋又黑又暗,昏暗得讓人壓抑,四處的牆壁都是灰濛濛的,即便是大白天,也得開個燈才辯得清屋內擺設。燈光的照射使得牆壁上折射出點點的油亮來。吳奶奶側過身,又習慣地從那隻外表斑駁的小木匣里摸索出一把小零食來撒在桌上,招呼道:「快,拿了吃。」

  倪瀟儒知道說什麼客氣話都沒用。你不吃,她反而要生氣,因而也就拿在手裡剝來吃。他一邊吃一邊說:「吳奶奶你自己那樣節儉,一點都捨不得吃,可我來你卻啥都拿出來。」

  吳奶奶卻笑著說:「我呀…一看見你就高興,就喜歡!再說我也不是捨不得,是真的吃不了了。」

  倪瀟儒四下里望望,覺著今天這屋子很是異樣。本來這屋子是夏天裡熱,讓人整天汗流浹背,待在屋內像是一種炙烤;冬天裡暖和,坐在屋內,那無疑是在領受一分愜意。三月的江南,天氣算不得冷,可倪瀟儒卻覺著,今天這屋子是特別的清冷。他好生奇怪,便問道:「吳奶奶,今天怎麼不生火燒水呀?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吳奶奶回答說:「已經歇了好幾日了。我急著等你來,是有話對你說…」

  倪瀟儒趕忙回答說:「吳奶奶,有什麼話儘管說好了,有什麼需要我做的那也儘管吩咐好了。」

  吳奶奶聽后,臉上露出舒心地笑容來。她四下里環顧著,最後定格在那隻大開水爐上,說道:「我呀,一直守著這個大爐子,沒料想這一守啊,就是半輩子喲!現在我是站也站不久了,煤也鍬不動了,已是油盡燈枯,風燭殘年的人了。可真的讓我歇下來,這心裡頭卻還常戀著,舍不下呢!這幾日里,看著那些熟悉的街鄰,提著空水瓶急匆匆地來,又提著空水瓶失望地回,這心裡頭老覺著愧欠似的!」蒼老的聲音里飽蘊著某種留戀與無奈。

  倪瀟儒忙安慰說:「吳奶奶,你不用擔心的,休養幾日就會好的,我會常來看你的。」

  吳奶奶臉上再次露出舒心地笑容來,她說:「你這孩子就是懂理。」她稍頓了一下,又繼續說:「前幾日,街道上派人來看我,見我這個病懨懨的樣子,就勸我不要再幹了,打算送我去養老院過。我思量著,做事情總有歇手的日子,只不過是早一日晚一日的差別。歇了就歇了吧!再說,我也真的干不動了!可我心裡一直有話捂著,再不說恐怕就沒機會了!」

  倪瀟儒半是寬慰半是鼓勵的說:「吳奶奶,有話就不要讓它壓在心頭,說出來心裡反而痛快些!」

  吳奶奶沉思良久后才開始說她想要說的話:「我小的時候家境還算不錯,因而我一個小女孩子才能夠念上私塾。本來打算念完私塾后再去省城念師範。我的理想是回縣城當一名教書育人的女先生。念三年級那年,正值開春,我父親忽然害起一場大病來,卧床不起,只能歇了手中的生意。這樣一邊是斷了收入,一邊卻要看病吃藥,因而家道就一下敗落下來。這年上半年的書還沒念完,我就回了家。這樣一可省下一筆錢,二還可幫著家裡做點事。」

  吳奶奶舒了一口,然後繼續說道:「後來長大了就嫁了人。我丈夫家是世代相傳的郎中家庭。他人挺正派、挺溫和的,待人誠懇,醫術又精,因而他的人緣是特別的好。嫁到他家后,日子過得是又祥和又安穩。」說到這裡,她那渾濁乾枯的雙眼裡閃出兩道亮光來。她停了下來,閉起了雙眼,她的記憶在追尋,她的思緒在翱翔。有一位哲人曾說:「歲月,好似一位笨拙的化裝師,給人留下的是蒼老和皺紋,帶走的卻是青春和美麗;歲月,好似一位點化心靈的大師,給人的是智慧和經驗,帶走的是幼稚和茫然;歲月,好似一位出神入化的導演,既讓你演喜劇,也讓你演悲劇,既讓你喜悅快樂,也讓你痛苦傷感。」因為歲月,才有不盡的回憶。

  倪瀟儒一直靜靜地坐著、靜靜地聽著、靜靜地想著。他不願去驚擾吳奶奶。過了好一晌,她才接著說到:「我不懂中醫,但識些字,也能寫那些常用的字,反正一邊學一邊寫。我就在旁邊替我丈夫整理藥方醫案。我還把病人的個人情況詳細的記錄下來,什麼飲食起居、生計職業、脾性習慣、病情癥狀,治療恢復情況,差不多給病人作了份小檔案,有寫不來的字就問丈夫。這個事情是我想出來的。因為在這之前,按我丈夫家的慣例是不做這件事的,只在藥方的上方簡略的寫上癥狀。做了這個事情后,等病人來複診時就很方便,有個明確的比對,以便調整藥方。我丈夫說這件事情做得好,又方便,又不會搞混遺忘。我丈夫家的醫技特長是治療肝膽病。記得有一次,我們那兒的教育局長,也是我丈夫的摯友,半夜裡忽然腹痛如絞。那位英國留學回來的西醫,經過診斷,確認是膽結石,建議開刀取石。可那位摯友手捂著腹部,捲曲著身子,堅持要我丈夫過去。我丈夫給他號了脈,作了仔細的檢查后,說給他半天時間,如果不行再另作打算。我丈夫所用的葯裡頭,有一種是我也叫不出名來的礦石,還有一種是深海魚類體內的晶體,要用米醋浸泡一個時辰才能用。我丈夫回家把葯配製好,拿去給他服下。過了兩小時的光景,一陣絞痛后,疼痛迅速減緩消失,背部也舒展了開來。過後查驗證實,幾顆綠豆般大小的結石全被打了下來。

  自此以後,我丈夫在當地的名氣也就愈發大了。還有的葯是用來治那種,我們當地俗稱為「富貴病」的,因為患上這種病的人,不能幹活,要休息,還要營養得好,只有有錢的人家才做得到,所以才叫它「富貴病」。那時科學不發達,不懂,後來才知道,這種「富貴病」原來是叫肝病。什麼肝硬化、肝腹水、乙肝大小三陽這些都是。我丈夫家配製的葯,對治療輕度肝硬化、肝腹水效果很好,對治療乙肝大小三陽,那是特別有效,一般七劑葯為一個療程,三個療程就可使其轉為陰性,有的甚至只需三到七劑葯就可使其轉為陰性。我常聽丈夫感慨:人形形色色,葯千變萬化,看似同樣的病症,卻不能用同樣的藥方,要因人施治,不能一味的照搬成方。葯這東西真是變化無窮啊!」

  說到這裡,吳奶奶稍稍挪動了一下身子,轉了個話題又接著說道:「我家有個兒子,年紀要比你現在大幾歲,長得英武高大,在省城念師範。一天家裡收到一封皺巴巴髒兮兮的信,是個教書模樣的人送來的,他沒有停留立馬離開了。信是兒子半年前寫的,幾經轉輾,直至那日才收到。信上說:他已投筆從戎,和一群同學往北去當兵參加革命了。這事如被人知道,那還了得,那是要殺頭的!我當時被嚇懵了。我丈夫慌慌張張地把信塞進牆縫,再糊上泥,這才稍微安心些。我丈夫生性耿直,只善醫道,從不諂媚巴結那些權貴。當時,我們那裡有個為富不仁的財主,那勢力真是大喲!他家的財產真可說是良田千頃,廣廈千間。在縣城開著錢莊賭場,還養著三四十個家丁,晚上看家護院,白天逼租索債。他仗著兒子是國民黨的保安隊長,長期橫行鄉里。不知他是從那裡得了風聲,因此隔三差五的就上我家來盤查。幸好我丈夫是個郎中,人緣又好,再說那財主也只得了點風聲,並無真憑實據,只是來尋釁滋事罷了!

  我們就這樣提心弔膽的過著日子。那財主有個女兒,不但人長得標緻,而且跟她那財主爹完全不一樣。那些有頭有臉的人,她都看不上,偏偏看上本縣學堂的一個窮教師。記得是在解放前一年的秋天,財主女兒讓心腹丫頭來找我丈夫,說是懷孕了,求我丈夫幫她打胎。我丈夫覺得這事風險太大,稍有疏忽就會弄出人命來,因而幾次都婉言相拒。誰知那財主女兒悄悄地溜進門來,跪地懇求,說這事若被她爹知道,那不是被打死,就是被趕出家門,你是我唯一的活路,我在此懇求你了!我丈夫經不住財主女兒的苦求,心一軟就勉強應承下來,可吃了兩日的葯就是沒反應。於是財主女兒又心急如焚的上門來懇求,說她實在是熬不下去了,吃一點點東西就翻江倒海的吐,再想瞞已是不可能了。她跪著哀求救救她。我丈夫看她實在可憐,心一橫就又應承下來。我丈夫考慮好長時間,才配出一劑葯。胎是打下來了,可就是淅瀝瀝地血流不止,最後終於演變成那可怕的血崩(大出血)。這事讓整個縣城都沸沸揚揚,我們兩個的心也因此蹦到了嗓門口。那財主很快就查明了此事,此時已是午夜,財主立馬帶領家丁,挎槍背刀,舉著火把一路殺奔而來。幸虧有人冒死前來報信,才讓我逃過這一劫。那是逃命喲!慌亂之中不知拿什麼好,只是下意識的拿了那個包裹。我倆跌跌撞撞逃到河邊,追殺的人已緊追而來,殺聲連天,眼看著就要難以脫身了。情急之下,我丈夫慌忙把我推上小船,叫我往北走,找兒子去,然後就拼力一推,那船家也是面熟的,因而操槳猛划,小船順流直下,瞬時就湮沒在點點漁火之中。黑暗中,依稀見我丈夫奮力往對岸游去。這時叭…叭…地響起了一陣槍聲…,過後,我家那個方向便回祿籠罩,火光衝天。」

  說到這裡,話音嘠然而止,淚珠順著她臉上的溝紋往下滾。她的嘴唇在微微翕動,好象是默默地在為他丈夫祈禱。

  倪瀟儒見吳奶奶好一陣子都沒說話,就不禁輕聲問道:「吳奶奶,那後來呢?」

  吳奶奶揉了下眼睛,吁了口氣才說道:「我捲縮在船艙里,渾身發抖,不停地向外張望著,可除了那隱隱約約的漁火外,什麼也看不到啊…。我相信他一定會沒事的,因為他自小與水為居,水性是極好的,只是擔心他畢竟已是五十齣頭的人了喲!天將放亮時船靠在了對岸。上岸后,我躲躲藏藏地尋了他好幾日,可一點音訊都沒有。當時情況很亂,街上晃蕩著那些敞衣挎搶的游兵散勇,我怕財主家的兵丁混雜其中,不敢久留。我記得他的話,一路地往北走。一路走,一路不忘打聽我丈夫和兒子的消息。我身上除了那個包裹外身無分文,幸好還帶著一對耳環和一個玉鐲,我把它們退下換作路費。走到這裡時,那點錢早花完了,我又餓又累,眼前一黑就暈倒在地。」

  吳奶奶用手向外指著說:「就在這門口,當時這裡是家茶館,主人是一對老年夫婦。他們用米湯救活了我,又足足躺了半個月,身體才算恢復過來。想走又沒個去處,兵荒馬亂的,到處都是要打仗傳聞,我就留下來幫二老乾些雜活,不久就解放了。二老去世后,茶館就歇了業,鋪面改成了住宅,只留下這一小間專賣開水。」

  倪瀟儒問道;「那後來你有沒有去找過他們?」

  吳奶奶脫口答道:「找過。怎麼會不找呢?民政局的人也幫我去找過,自己又想辦法託人去找過幾回,但總沒個音訊。沒想到,那一別竟然成了永久的分別啊!儘管沒有他們的音訊,但我認定他們都會安然無恙的。我丈夫家世代行醫,做下不少善事。古話說:「惡有惡報,善有善報。」可是…我弄不明白,我家為何沒能得到好報呢?」

  倪瀟儒安慰說:「吳奶奶,這是因為世界上常有與這句話相反的事情,一心為善的人不是總能獲得善報的。古羅馬有一位奴隸英雄叫斯巴達克,他說:「我們留下了可以被人模仿的榜樣。」上天是想讓這個人以他的善行和美德向世界彰顯圭臬的光輝和榜樣的力量。」

  吳奶奶看著倪瀟儒似懂非懂的聽著,知道瀟儒這孩子說話一向有理,現在念上大學了那就更有理了,她若有所思的點著頭,只是那心裡還是有點糾結,因而說道:「我家做的事雖然都如涓涓細流,芝麻綠豆,但也不應該是這樣的報應呀!瀟儒,你說是不是?」

  倪瀟儒說:「吳奶奶,善本無大小之分,小善即大愛,行善向好永遠都不會錯的。莎士比亞說:「一個人做了好事,心裡總是暢快的。一支小小的蠟燭能照亮夜空,而做一件好事就像點亮一支巨大無比的蠟燭,它的光輝足以照亮整個天空。」你家發生的事不叫報應,那叫遭遇。」

  吳奶奶連打了幾個嗝,那胸口已順暢許多,她說:「瀟儒啊,我知道你的話說得對,只是我家的人從此天各一方,永難團聚,內心不免常要惆悵,這麼多年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為他們默默祈禱,我想他們都會過得好好的,瀟儒,你說是不是?」

  「是的,吳奶奶,我想他們一定會安然無恙的。《易經·坤卦文言》中說得好:「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易經》八八六十四卦,從「乾、坤」二卦開始,到「未濟」最後一卦結束。「未濟」卦的含義就是不圓滿,社會是不圓滿的,人生也是不圓滿的,就連人的身體都是不圓滿的。人生永遠是缺憾的,因為人生活在缺憾的世界中,佛學稱這個世界為「娑婆世界」,就是能隱忍許多缺憾的世界。你家雖未能團聚,但這只是人生的不圓滿而已。他們一定會如你所希望的那樣,過得好好地。「人有善願,天必佑之《增廣賢文》。」我想人絕不會為德而不果的。古詩云:「施恩只道濟他人,報應誰知到自身。」老子在《道德經》中說:「天道無親,常與善人。」天道對於眾生一視同仁,沒有親疏厚薄之分,但天道卻常常無意識地暗中幫助積善之人。吳奶奶,你思量一下看,當年你暈倒在地不就有人來救你了么?現在你年高體衰,不就有政府來管你么?再說,即便真是玉折蘭摧,那也是:「亡者升天,生者獲福。《紅樓夢》」吳奶奶你千萬要想寬些才好。」倪瀟儒安慰說。

  吳奶奶一氣說了這一大堆話,心裡的石頭落了地,又聽得倪瀟儒這一席安慰的話,因而原本悲涼壓抑的心境也漸漸地舒展開來。她說道:「瀟儒,你的話說得很在理,其實,我只是想說說而已。這麼多年了,我也想開了,他們能活在世上,那是他們的造化。如果都遭了難,那我也很快就要去陪伴他們了!」

  倪瀟儒安慰說:「吳奶奶你千萬不要這麼想,我會常來看你,陪你說說話的。」

  吳奶奶的臉上再次露出舒心地笑容。她說:「瀟儒啊,你知道我今天為什麼急著等你來?」

  倪瀟儒看著吳奶奶然後說道:「不知道啊!吳奶奶,有什麼事需要我做的,你儘管說,只要我能做到的,那就一定會做的。」

  吳奶奶慈祥又歡喜樣的看著倪瀟儒,口裡說道:「瀟儒啊!你這孩子懂事,以後一定會有出息的。」她停了下來,挪一挪身子,那張舊竹椅子也隨之「嘠嘠」作響起來。然後才緩緩的說道:「我今天等你來,是有一樣東西要交給你,嗯…現在也已到了該給你的時候了!」

  倪瀟儒心裡甚是奇怪,今天吳奶奶的口氣是那樣的肅然,神情是那樣的莊重,似乎是什麼傳家之寶要交給我那樣,因而就急著問道:「吳奶奶,是什麼東西啊?」

  吳奶奶擺擺手並末作答,而是顧自說道:「我是看著你長大的,這條巷子里有那麼多的孩子,就數你最懂事,以後定然會有出息。聽說你家也是郎中世家,只是到了倪師傅輩上好像偃了些。不過不要緊,因為倪家有了你,念的又是大學。這恐怕就是那天意哦!」

  吳奶奶說到這裡頓了頓,然後轉過話鋒繼續說道:「你知道我出逃時隨身帶的那個包裹嗎?裡面裝的全是藥方和病歷記錄。我一直都把它們藏得好好的,這些都是我丈夫最需要的,總盼著有一天他還能繼續用上。哎…現在看來呀,這一天是不會來了,不會來了喲!我家雖沒了人,但我想,現在已有最合適的人了,那就是你。」接著吳奶奶招呼道:「瀟儒,你把那高凳子拿過來,然後站上去,把上面那塊擱板移開,擱樓里有個白布包裹,你把它拿下來。喏…拿上手電筒,這是我昨天剛去買來的。」一邊從口袋裡拿出手電筒遞給倪瀟儒。

  倪瀟儒順從的接過手電筒,心裡想道,看那光景,吳奶奶是早早地作下了準備。他照著吳奶奶的吩咐,站上高凳子,把那塊擱板往上一頂然後移開,露出一個小窗戶般大小的豁口來。他小心的把上半身鑽進擱樓,然後用手電筒四下里來回掃著,是有一個包裹,不過那白布的顏色早已變成了深褐色。他小心的把包裹拿下擱樓,然後輕輕地擱在地上。這時吳奶奶說:「瀟儒啊,你先去洗一下手,然後過來把包裹解開。」

  倪瀟儒嘴裡「哦哦」的應著,一邊去洗了手過來。吳奶奶點著頭示意打開包裹。倪瀟儒心裡雖是很想看包裹裡面的東西,但還是異常小心地解開包裹,幸好還有一層很厚的油紙包著,裡面全是一小扎一小扎的方子,看去都完好無損,僅僅是邊緣處略變黃了些。吳奶奶讓倪瀟儒從裡間柜子里把那塊布拿出來,這也是她早準備下的。把包裹重新包好后,吳奶奶顫顫巍巍,但卻鄭重其事的說:「瀟儒,現在我把這些東西交給你,裡面是我丈夫家世代累積下來的經驗和方法,以後肯定有用得著的地方。」

  倪瀟儒欣喜地接過包裹,說道:「這等於把你家祖傳的醫術給了我,吳奶奶,謝謝你啦!」

  吳奶奶嘆口氣說道:「可惜當時只搶出這一部分!不過,只要好好琢磨,會有用處的。」過後,吳奶奶微微笑著但用認真的口吻說道:「瀟儒,你可千萬要記住喔,以後當了醫生,給人看病用藥時一定要謹微小心喲!這是絲毫急躁馬虎不得地事,不然就會既害了別人,也毀了自己。我丈夫可說是素來謹微小心,可就那麼一次稍微的急躁閃失,一條活生生地人命就沒了,一個家也給毀了,從此只好飄寓他鄉!」

  倪瀟儒用非常莊敬虔誠地語調說:「吳奶奶,這不是你家的錯,那是亂世所逼呀!你放心,我一定會牢牢記住的。在家裡,我爸媽也經常這麼說的。」

  吳奶奶信任滿意地說:「這樣就好,這樣才可當一個醫生。啊喲,時候不早了,你爸媽恐怕早在等你吃飯了!」

  倪瀟儒看看手中的包裹,又看看吳奶奶,依依不捨地問道:「吳奶奶,你哪天動身,去哪家養老院?到時我好來送你!」

  在吳奶奶看來,像是了卻了一樁長久的心事,鬱積心頭的重壓已被渲泄釋盡,她用豁達的語氣說道:「也就這一兩天吧。去哪裡,我也不曉得。街道上的人說,會用車來接我的。瀟儒啊!你不用惦記我,反正有政府管著我!你只管好好念書,過後再把我給你的這些藥方和你爺爺留下的藥方都研究透了,好給人治病唷!哎,這恐怕不光是我的願望,更是你爺爺、你爸爸的願望哪!」

  倪瀟儒回答說:「吳奶奶,我以後一定會好好地去研究這些藥方的。」

  倪瀟儒惜別吳奶奶回到家裡,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說給爸媽聽。他爸爸聽后很是驚詫莫名,說道:「我天天路過她哪兒,還時常打個招呼,可一點都不知道有這事。」

  「我也是呀,只知她是個孤苦伶仃的人,心地卻特別善良。我常去她哪兒,陪她聊聊天,她從來都沒說起過這事。真看不出來,原來吳奶奶還有這樣不凡的家世。」倪瀟儒也深有同感的說。

  倪齊安一邊拍拍包裹一邊對兒子說:「別人恐怕千方百計的去求都求不來,可吳奶奶就這樣心甘情願的把祖傳秘技給了你,看來這好事都讓你給佔了。」

  他媽媽在一旁說道:「話雖這麼說,不過依我看,這是有原因的。吳奶奶就是看我家瀟儒明理懂事才願意給的。」

  倪齊安說:「明晚我把事情都推掉專門去看看吳奶奶,她要去養老院了也應該去送送才是。」

  倪瀟儒嘆了一聲,用一種很惋惜的口氣說:「可惜我不能去送她,我得回學校去啊!不過,我以後一定要去看望吳奶奶的。」後來,倪瀟儒便去街道上問清那養老院的地址,然後趕去郊縣看望吳奶奶,一年裡總要去個兩三回,直到吳奶奶去世那年為止。

  「是啊,是得去看看她喲!噢,對了,我去準備一些禮物,讓你爸順便給她帶去。」他媽媽說。

  倪齊安回答說:「好的,明天我帶去給她。」

  他忽然間似乎想到了什麼,因而說道:「瀟儒,今後你得多留些心,注意多收集一些民間藥方。」

  「爸,你也是這麼想的呀!其實,我早就在留心這事了,已收集了幾個小藥方,有的還很管用。

  有個初中同學,我跟他本沒什麼來往的,又是阿瑜給牽過來的。他皮膚上一下長出許多斑塊,有指甲那麼大,又紅又癢。我用樟樹木的刨花片煮湯,讓他擦洗,很靈,一下就好了。」

  「好啊!好啊!這樣真是太好了」倪齊安肯定說。接著他又鼓勵說:「只要肯往這方面用心,將來定會超越你爺爺。」

  兒子瀟儒回答說;「啊唷,爸,我可不敢這樣想,還是踏踏實實地先做起來再說。剛才說到藥方,我手裡還有一張,是治脫髮的。主藥用的是冰片和射香,再用蛋黃熬的油調和,塗抹患處。記得我高中的同學阿瑜嗎?高中時他不是常來我家么?」

  「哦,阿瑜呀,怎會不記得?你念大學后,好像還沒見他來過。他怎麼了?」倪齊安饒有興緻地問道。

  兒子瀟儒回答說「他爸爸脫髮已好長時間了,用過很多葯,卻久治不愈。前些日子我去他家,又說到了這事。我就大著膽兒說服他爸爸,由我來給他治。他爸爸也許是出於「病篤亂投醫」之故,真的讓我給說服了。不過,才剛開始…」倪瀟儒扳了一下手指,說道:「喔,已經半個多月了,我會密切跟蹤的,療效怎樣也會告訴你的。」

  倪齊安內心十分喜悅。他看著兒子說道:「能有這麼超前的意識,能這麼做,我真是非常高興。你做得對,做得好啊!」

  父子倆一邊說著話,一邊將吳奶奶給的那一包藥方整好理齊,藏入櫃中。之後,倪瀟儒便回了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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