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倪瀟儒高中畢業蝸居在家時,仍和過去那樣,為了弄到書,他得四處奔波告借。因為,這時看書已成了他繼續求知的唯一途徑。這種閱讀習慣和喜好,不是緣於外力的推動或內心的自律,而是一種純粹的愛好和興趣。現在已不用再寫什麼作文了,因而他就轉而寫讀書筆記,而且寫得十分認真,就象要拿給老師批閱那樣。白天一個人在家裡,沒有任何干擾,也不用做什麼家務事,因而任由他舒心地去看、去寫,這已成了他最大樂趣。

  一次,居民主任王阿姨路過他家。這時倪家還住著老房子,透過矮牆,見倪瀟儒一個人在小院內又是看書又是寫字的,因而就排闥而入,問道:「瀟儒,你在寫什麼呢?」

  倪瀟儒回答說:「哦,王阿姨,我在寫讀書筆記。

  王阿姨「哦」了一聲,說:「來,拿來我看看。」王阿姨不管倪瀟儒是否同意便顧自拿起筆記本來看。因為在她眼裡,倪瀟儒不過是個大孩子而已。這王阿姨念過掃盲班,能識字看報,就是寫不來。王阿姨一邊看,一邊嘖嘖稱讚說:「寫得真好,真好!哎,能寫的人就這樣,一點事情就能寫出一大篇,多好啊!真沒想到,我們居民區還有你這樣的人才。」

  孔子說:「巽與之言,能不說乎?」好聽的話,誰不願意聽啊?可面對王阿姨的稱讚,他卻不以為然,他知道王阿姨的文化功底,因而這種稱讚也就沒什麼含金量,要是換作自己的老師那就不一樣了。不過他嘴上卻說:「王阿姨,你千萬不要這樣誇我,我是沒事才寫的。」

  王阿姨試著問道:「你待在家裡也沒什麼事,能不能幫王阿姨做點事?這也是在幫居民區做事哦!」

  倪瀟儒想也沒想就爽快地答應說:「好啊,要我做什麼事,你儘管說好了。」

  王阿姨告訴說:「就是幫居民區寫寫宣傳材料、出出黑板報這些事。」這正合他的興趣,他非常樂意做這事,也算是一個小小地用武之地。

  這事真做起來還非常多,沒完沒了。什麼逢年過節要寫,政治運動要寫,科技成就要寫,居民區的好人好事也要寫。那些牆體黑板又東一塊西一塊的散在四處,只能一處一處的寫。倪瀟儒寫這些文章真是遊刃有餘,是個快「槍手」。文章寫得好,字又工整,看的人也就多,評頭論足自然也就相伴而來,不過多半是稱讚他的。這讓倪瀟儒倍受鼓舞,雖然給他的這片天地並不大,自知只是初出茅廬,手中的筆也絕非江夢生花的如椽之筆,但他卻做得很認真,把它們當作重要文告來寫。這麼一來,居民區的黑板報自然是越辦越好,影響已遠遠超越了居民區這片狹小的區域。後來街道、區上的幹部也來實地考察,把它豎為宣傳方面的典型,同時也知道了倪瀟儒這個小青年的名字。這事是居民主任王阿姨一手操辦的,倪瀟儒這個小青年是她發現的,宣傳的方向和內容又是她欽定的,她自然是功不可沒。因而,年底時節也就順理成章地將好幾個榮譽稱號攬在名下。

  儘管倪瀟儒在外面贏得一片讚譽,可他爸爸卻高興不起來。其實倪齊安並不反對兒子去幫著做這些事,他雖嘴上不說,但心裡還是贊同的。可他畢竟是父親,他不得不往遠處想,不得不為兒子的前途操心那!他看兒子似乎是像模像樣的在忙個不停,可這與兒子的前途不相干呢,究竟非長久之計啊!就這樣呆在家裡,沒個去處,更沒個盼頭,長此以往如何是好呀?依倪齊安的想法倒還不如乘早去農村插隊,這樣或許還能碰上抽調回城的機會,畢竟有個盼頭。去農村插隊,雖說生活苦點,但可以見風雨受鍛煉,同時也可讓兒子感受一下勞動的不易。

  倪齊安曾三番五次地提這事,可兒子就是不肯接他的話茬,默不作聲,只顧低頭吃飯,似乎餓了三天三夜似地。他妻子更是說什麼都不肯讓兒子去農村插隊。有他媽媽這般護著,兒子更加可以賴著不去。只要倪齊安一提這事,立時就成了家裡最孤立的人,原本樂融融的氣氛,霎時就會煙消雲滅,準會弄得一家子老大不開心,連晚飯都吃不安穩。他妻子說:「現在家裡又不多兒子一個人吃飯,你老攆他,這是作啥呢?你不心疼,我可心疼。你捨得,我可捨不得!」

  他妻子平時極寵愛一雙兒女。因而這樣說也在情理之中。可女兒瀟佚也不時的要來幫腔,替她哥哥說情。她摟著爸爸的脖子說:「爸爸,你就讓哥哥留在家裡吧!我也捨不得哥哥去農村,他一個人去那麼遠的地方,你讓他怎麼過呀?爸爸,我求你了!」

  此時倪齊安是處於三面夾擊之中,早把他弄個束手無策。他只好擺擺手說:「好了好了,我不說這事了。哎,還是去弄我的草藥好。」

  他媽媽和妹妹這樣說倒也入情在理,可讓倪齊安大惑不解的是,那居民主任王阿姨。在巷子里碰面時,她說:「老倪啊,你也真是的,你家境況不錯,難道還怕多個人吃飯不成?現在還有幾個孩子能象瀟儒這樣靜靜地坐在家裡,這樣認真地看書寫字,別說已是高中畢業,就是那些還在念書的孩子,等放了學便把書包一扔,還不都顧自玩去?依我看,瀟儒這孩子真是又乖又有文化,日後保不定是個青雲偉器,你就別逼他了,讓他呆在家裡算了。現在就連街道、區上的人也知道你家瀟儒的大名了,說不定那一天時來運轉,真讓瀟儒碰上個什麼好機會,進得這些部門工作都沒準呢!」本來,這說服動員應屆畢業生去農村插隊,是居民主任的工作和責任。現在倒好,來個角色換位,這說服動員也可倒著來做。她的話真讓倪齊安暈乎了好長時間。

  私下裡,兩口子也常為兒子去不去農村插隊這事犯嘀咕,不過從不為這事爭吵。兩口子感情彌深,凡有意見相左的事,倪齊安都會退讓一步,總要讓著妻子一些,因而這個家總是那麼太太平平、和和美美的。他妻子說:「不是我自誇自好,我家瀟儒是又懂事又聰明的,說到頭裡還不都象你的。你忘了那會兒你自己弄樹皮草根那傻勁兒,香煙燒破衣服都不曉得…」

  一說到這些事情,倪齊安不由得笑起來,說道:「哎呀,那是…那是…」

  他妻子笑著瞥丈夫一眼,然後繼續說道:「你也得往好里想想,咱家瀟儒,自打小起就不淘氣,也從不讓你這個當爸爸的操過什麼心!左鄰右舍那麼多孩子,你倒是去比比看!兒子現在做的這些事,還不都是正事好事?你就由他去吧!」

  倪齊安說:「你說的這些,我哪會不曉得啊,只是這老大不小的總呆家裡,那以後怎麼辦?哪天是個頭啊?總不能養他一輩子吧?」

  他妻子說:「哎呀,你想那麼遠作啥呢?先管住眼前再說,以後的事等以後再說。沒有現在,那還有什麼將來呀!現在這個樣子,也不是兒子的緣故,他也是無力改變的。以後你就別再去攆他了。噢!你看,現在兒子見你都有點怕了。」

  倪齊安聽了妻子的話后說:「好好好,以後不提這事總好了吧!」

  倪瀟儒依舊是先前那個老樣子,借書看書寫筆記,再有就是幫居民區寫寫黑板報。不過他時常還得去巷子里賣開水的吳奶奶那裡,幫著干點雜活。吳奶奶孤苦伶仃的,整天守著那個大圓柱似的開水爐,靠賣開水維持生計。歲月的艱辛和常年的煙熏火燎,使吳奶奶臉上終日蒙著一層無法濯盡的油煙,深一搭,淺一搭的。那油煙已深深地嵌入她的皺紋,蒼老的臉上布滿了溝溝坎坎。吳奶奶是看著倪瀟儒長大的,她特別喜愛這孩子。他不象別的孩子那樣淘氣,想出往煤堆里塞個小鞭炮什麼的惡作劇,來弄送我這個老太婆。相反還總要幫著干點事情。要知道,那鍬煤的活兒可不比小孩子做遊戲那樣的有趣。

  一次,倪瀟儒幫著把一堆剛卸下煤的鍬往裡間,發現煤堆里有一個管狀樣的東西,他揀在手裡看,心裡一驚,這莫非就是雷管?他記得化學老師在課上講過。他拿捏不準,便拿去巷那頭的陳叔家。那陳叔以前曾是煤礦里的安全員,他一眼便認出是雷管,急問是哪裡揀的?倪瀟儒便告知是鍬煤時發現的。陳叔叮嚀說:「這不比小鞭炮,炸起來的威力是很大的,放在這兒,我馬上想辦法把它處理掉。」倪瀟儒擔心說:「原來有這樣危險啊,那屋子光線暗,再加上吳奶奶的眼睛又不好,那可怎麼辦?」陳叔說:「不用擔心,這種事是極偶然的,只要稍加留心就好了。」

  倪瀟儒飛速回到吳奶奶那裡,叮嚀說:「吳奶奶,以後鍬煤的時候,盡量多看看,若見著那些異樣的東西,立刻把它揀出來扔在一邊,千萬不可鍬進爐膛里。」他怕嚇著吳奶奶,因而並不說那要爆炸的話。

  吳奶奶只是開心的「哦哦」地應著,其實並不曉得這話的意思。陳叔賦閑在家,偶爾也來此處打壺開水。一次去吳奶奶那裡,因見空閑,兩人便聊起天來。這時吳奶奶方曉得孩子這話的本意,她心裡想,看這孩子,做下好事不嚷一聲,那日要不是孩子心細,我這老太婆就是不被炸著,恐怕也得被嚇死。真可與少年孫叔敖埋那兩頭蛇的做法媲美。這樣的孩子怎叫人不喜歡?不管什麼時候見到,開口總要先叫一聲吳奶奶。這孩子董事知禮,將來准有出息。吳奶奶看見倪瀟儒來了心裡就特別高興,舒心的笑容掩隱了嵌在皺紋里的油煙,笑容里彌含著慈祥與滿足。吳奶奶常備著一些小零食,藏在那隻快成古董,外表斑駁的小木匣里。不管倪瀟儒是來幫著干點事,還是坐下陪著說說話,准要拿一些小零食給他吃。她想不能總讓孩子為自己做這做那的。這次倪瀟儒去的時候說:「吳奶奶你不要老為我準備吃的,怪不好意思的,再說我現在已不是小孩子了。」

  吳奶奶不管倪瀟儒怎麼說,她一邊照舊拿出小零食,一邊說道:「看你說的,在我眼裡呀,你就是個孩子,不過,是個懂事的孩子。你知道嗎?居民區王阿姨常來看我的,每次都要誇你一番呢!」吳奶奶招呼道:「來,快拿了吃。小孩子要能吃才好,這樣才會長身體,到吳奶奶這裡,你還要作啥客!」

  倪瀟儒見不好再推辭了,因而就說:「吳奶奶,你先放著,等我把這堆煤鍬到裡面去再吃,不然走路不方便,晚上連門都關不上的。」吳奶奶就坐在那張倪瀟儒已幫她修過多少回的舊竹椅上歇著,看著倪瀟儒做事,眼裡充滿了慈愛、高興和滿足。

  倪瀟儒看書看到精彩幽默之處,會顧自笑起來,倪齊安雖然不再提讓他去農村插隊這事,但見兒子這個呆樣兒,心裡就來氣,忍不住又要數落排揎他。他爸爸數落時,倪瀟儒多半是不聲不響的,可有時見爸爸的話實在有點離譜,也免不了要頂上一句。

  他爸爸說:「你就知道看這種閑書,這種書看得再多又有什麼用啊?飢不當食,寒不當衣的,倒還不如想想辦法學它一門手藝靠得住。」

  兒子辯說道:「這又不是閑書,是名著,是小說,都是一些大作家寫的呢!看多了就會受益終生。」

  他爸爸「呵呵」了兩聲,不屑的說:「你不要拿名人來嚇我,小說不是閑書那還有什麼書是閑書的?」

  兒子可不同意他爸爸的觀點,他還是搬出名人來論理:「魯迅先生在他的《我怎麼做起小說來》一文中說:「我深惡先前的稱「小說」為閑書,而且將「為藝術的藝術」,看作不過是「消閑」的新式的別號。」這話你聽起來或許會拗口,那我就把南懷瑾先生的話說給你聽:「不要輕看了小說,有許多人都是眼高手低,隨便批評別人的作品,自己卻寫不出來。」他可是位大學者,外婆信佛的,她就知道這個人。再說,你還沒看過,怎麼好把它說成閑書呢?」

  倪齊安一邊看看兒子一邊下意識的搖著頭說:「你看書別的看不出有長進,倒把嘴巴看厲害了,張口名人,閉口學者,我說不過你,不過我倒想問問你,你說看這種「閑書」能終生受益的,那好,你倒說說看,你天天都在看這些書,都受了那些益了?是「飢能當食,寒能當衣」了?還是看成一門什麼手藝了?」

  兒子見爸爸這般奚落就頂一句:「能終生受益,這話可不是我說的,是我老師說的。」怕他爸爸不相信,又加上一句:「我老師的學問可好了!」

  他爸爸果然是不相信,他狐疑地看著兒子,問道:「你老師說的?你老師會叫你天天看這種閑書?」

  兒子說:「是老師說的嘛,你不相信啊,我筆記本上都記著呢!」

  他爸爸很是不服氣,可一時又找不著話來駁斥,因而只好擺擺手說:「既然是老師說的,那我還能說什麼?你看吧,我看你能看出個什麼名堂來?」

  以前總是為去不去農村插隊這事弄得一家子不開心,現在父子倆常為看書這事頂牛。私下裡,兩口子又為這事嘀咕起來。他妻子說:「你也真是的,兒子是看書,又不是去淘氣闖禍。學生聽老師的話,我想也沒錯,你何苦要有說沒說地去說他呢?

  倪齊安還是認為自己的看法要比他老師更正確,他說:「他看的都是些閑書,是閑來無事時,用來打發時間的,可看可不看。」

  他妻子說:「我沒看過,看這些書有沒有好處那就更說不上來,既然不是壞事,那你就由著他吧!」

  倪齊安無奈地搖著頭,嘆說道:「看他這獃頭獃腦的樣兒,以後可怎麼辦噢?靠什麼去立足存身啊?」

  他妻子倒沒想那麼遠,也不贊同丈夫的說法,她說:「就你在說兒子是呆樣兒,你可別忘了,這幾年的年終總結還不都是兒子替你寫的?你說廠長看了還嘖嘖稱讚呢,要是兒子真呆,那還寫得出來?你老說兒子呆呀傻的,往頭裡說,這呆傻樣兒還不全像你的?你忘了自己當年怎樣擺弄那些樹皮草根的?還不是那樣獃頭獃腦的,誰說都不聽。」

  倪齊安聽了不禁笑起來,他看著妻子說道:「好了,不說他了,有你這樣護著,我還能說啥?說了也沒用。」

  他妻子笑了,說:「我看你這倒象是獃話,你們三個人,在我心裡一樣的,要說護的話,那我從來都是三個人一起護的。」

  倪齊安對妻子說道:「我也不是故意在找茬,而是想讓他看些有用的書。」他嘆了口氣,繼續說道:「雖然來找我治病的人不少,但這畢竟是咱倪家醫技中最簡單的部分。至於那接骨療傷和用手撫捏的技巧,我是做夢都想著把它搞懂,可是力不從心哪!要是兒子肯看這方面的書、肯往這上面用功,那希望就大了。兒子的文化畢竟比我高,記性又好。文章寫得好,說明兒子有悟性,不管學什麼都離不得悟性這東西。你看,有的人信了半輩子的佛,到頭來仍舊只能念佛拜佛,吃齋打坐而已…」

  他妻子顯得有點不悅的樣子,打斷丈夫的話說道:「你說兒子就說兒子么,幹嘛要數落你丈母娘的?」

  倪齊安趕緊擺手解釋說:「沒有沒有。我不過是在說這種現象。你看,有的人做事,做一回和做十回沒有多大區別,而有的人卻不一樣,總能一回比一回要好。眼下兒子的毛病不是不勤奮,也不是沒悟性,而是對他爺爺留下的這些東西沒興趣。這實在是太可惜了!我是想慢慢地把他引到學醫的路上去。」

  他妻子聽了很是贊同,說:「這話是對的,不過也得好好說才是,要慢慢來,不能逼他,那樣反而更不好。兒子畢竟半大不小了,他有自尊心,有自己的想法。我想,只要好好地說,兒子是一定會聽的。」

  他妻子知道兒子不喜歡這些樹皮草根,也不想看那些舊醫書,對他爸爸在擺弄的這些東西不感興趣。他只想將來當個什麼作家的。因而他妻子悄悄地對兒子說:「瀟儒,你也要學得乖巧一些,你爸爸說你的時候,千萬不要去和他爭論。其實你爸爸是很看重、很在乎你的。他也全是為了你好,才這樣費口舌的。你爸爸讓你做什麼,你就先應承下來。還有,星期天的時候,你有事沒事的找點什麼做做,那你爸爸也就不會說你了,懂嗎?」

  倪瀟儒順從的回答說:「好的,媽媽我知道了。」

  一天吃晚飯時,倪齊安和顏悅色的對兒子說:「瀟儒,你看書,我不反對,況且你老師也說這是好事。我反對的是你老看一種書。我想,其它的書也應該找來看看,這樣,人的見識才會廣,你說是不是?」

  他妻子沒等兒子回答就接著說:「瀟儒,你爸爸說的有理,既然看書是好事,那你何不多看它幾種,這樣不就更好么?」

  倪瀟儒想了想后問道:「爸,那你想讓我看什麼書呢?」

  聽了兒子這句問話,倪齊安心裡還是挺高興地,不過這事急不得,不能再讓兒子產生那種逆反心理。欲速則不達,操之過急反而適得其反,事與願違。他這樣想了想后說:「這個么…具體的我倒也說不出來。你知道,家裡也沒別的什麼書。你爺爺是個中醫,留下來的儘是些醫書,如果能拿出來的話…那就拿出來看看么,我想也不會是什麼壞事?」

  「哎呀,爸,你原來是想我讓看這些書啊!這可是我最不喜歡看的書噢!」倪瀟儒不可置否的回答,因為他心裡不太願意,所以一下應承不下來。

  他爸爸聽了后並不象以前那樣,滿臉不悅。而是笑著問道:「你沒看過,怎麼知道不喜歡呢?這和我還沒有看過那本書就說那本書是「閑書」不是一個道理么?」後面那一句是他故意將兒子的,因為早幾天兒子就說過這樣的話。

  他媽媽在一旁鼓動道:「瀟儒,你爸爸說得蠻有道理的,即便不喜歡,那看看也不會有什麼害處吧!說不定你爸爸一直沒看懂的地方,你倒看懂了,這下不是幫你爸爸的大忙了?」

  妹妹瀟佚這時也說:「是啊!哥哥,爺爺留下來那麼多書、那麼多藥方,我想肯定都是很有價值的。可是再有價值也只能束之高閣呀!爸爸執著卻看不懂,哥哥你么是不感興趣。真是太可惜了!」

  倪瀟儒眯了一眼妹妹,然後故意用教訓的口吻說道:「你懂個啥?這些書堅深專業,你以為只要隨便看看就能懂了?」

  妹妹瀟佚說:「哥哥,你肯定能看懂,我佩服的就是你。我愛看書不就是受你的影響么?我的作文雖然沒法和你比,但老師說我大有長進,非昔日可比。我想,這都是因為我家的求學氛圍好,你看,上有爸爸苦心鑽研作楷模,旁有哥哥潛心求學作表率,焉有不長進之理?這叫…這叫…蓬麻什麼來著?」

  倪瀟儒看著妹妹,笑著拉長聲調說:「這叫蓬麻可望。「蓬生麻中,不扶而直。」這是荀子在《勸學篇》中說的。」

  妹妹瀟佚說:「到底是哥哥,博學多聞。我想只要哥哥你肯動手做,那保准行。」

  倪瀟儒乜著妹妹,說:「呵喲,你也想來哄我啊?」

  他妹妹笑著說:「哥,我可沒哄你的意思。真的,哥哥,要想把爺爺的醫技傳承下去,那隻能靠你了。孟子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看來非你莫屬了!」

  倪瀟儒故作不悅地說:「去去,盡瞎說,我那有這個本事的?」

  他妹妹說:「你就有這個本事。哥,你就不要再推辭了,就這樣說定了,傳承倪家醫技的重擔就由你來挑了!」

  在這個十六歲的女孩看來,似乎只要哥哥答應,那她爺爺的醫技就可在朝夕之間重現。女兒的話可把她爸媽給說樂了。媽媽對兒子說:「現在就連你妹妹都這樣說了。」

  倪瀟儒撅一撅嘴后說:「哎,看就看唄!不過不能抱什麼期望喲!其實這些書名都聽說過,特別是那部《本草綱目》,那可是集醫學、藥物學、植物學之大成的一部宏幅巨著,卷帙浩繁,內容龐雜,學問可大著呢!」

  他媽媽聽了后趕緊說道:「原來這書有這麼好啊,那你為什麼放著不看呢?」

  倪瀟儒說:「我不是明天就找出來看么?」

  一家子有說有笑,好是高興。不過最高興的當屬倪齊安了,他要悄悄地,在不知不覺中把兒子引上學醫的道路。現在已有了一個很好的開頭,兒子終於答應看這些書,他能不高興么?他知道兒子的脾性,有一股死鑽牛角尖的犟勁兒,愈難愈深他就愈會下死勁去鑽。他相信,只要兒子肯看這些書,那總有一天,他會喜歡上的。倪齊安深知,如光憑自己的力量,想去弄懂倪家祖輩留下的全部醫技,那已是很渺茫了。他寄希望於兒子,希望兒子能成為倪家獨門醫技的真正傳人。

  過了一段日子,也在吃晚飯的時候,倪齊安問兒子道:「瀟儒,那些書還在看么?」

  「看呀,天天都在看呢!」倪瀟儒回答說。

  倪齊安十分地滿意,他鼓勵說:「好啊,這太好了!不過貴在堅持喲!」接著倪齊安又說:「那我提個問題問你,怎麼樣?」

  「行啊,你問好了。」倪瀟儒想都沒想就說道。

  倪齊安擱下碗筷,拿出一卷《本草綱目》,他在木部里挑出兩味藥名來問。倪瀟儒一邊吃著飯,一邊眯著眼,他稍稍地思索了一會便把這兩味葯的性狀和功能說了出來。倪齊安一邊聽,一邊連連點頭稱是,他感嘆說:「就是不一樣啊,我即便連著看上十遍也說不了這麼完整。看來你還真有這方面的天賦呢!」

  妹妹瀟佚從爸爸手裡拿過書,對照了一下,驚嘆道:「哎喲,幾乎是一字不差,要是真遇上考試的話,那絕對是個標準答案。真不簡單噢!」妹妹瀟佚還頗顯驕傲地繼續說:「哥,我說你肯定行,這下你相信了吧!」

  倪瀟儒沖著妹妹說:「行什麼行呀!這是「雨點打在香頭上——碰巧」。前幾日我剛看過,印象還很深,所以才說得出來。其實這事實不難,就象念書那會兒背個詞語概念一樣。」

  妹妹瀟佚說:「哥,你還這樣謙虛呀,不簡單就是不簡單嘛。再過上個一二年,等你把書上那些藥名藥性全搞懂了,那你就是一個中醫了!」

  倪瀟儒問道:「你真以為只要把藥名藥性全搞懂了就是中醫了?」

  妹妹瀟佚反問說:「那當然嘍,要是能把葯都搞明白了,那還不是中醫么?」

  倪瀟儒乜著妹妹說:「你真是傻妞一個,哪有這麼簡單啊,古話道:「只靠書本當醫生,要害人;只靠兵書當將軍,要害兵。」若無千百次的親身體驗,就是把世上的醫書倒背如流也沒用的。若照你這麼說來,那張仲景、王叔和、孫思邈、李時珍這些醫學大家不是在白忙乎了?你知道《黃帝內經》、《傷寒雜病論》、《脈經》、《千金要方》、《本草綱目》這些經典醫書是怎麼來的?是從親身體驗的積累中而來。」

  妹妹瀟佚服輸的說;「人家不懂嘛,才這樣說的。哥,那中醫真的很難懂、很難學嗎?」

  倪瀟儒回答說:「我想應該是這樣的。借《紅樓夢》里賈政的話說:「醫道卻是極難的,越是不時興的大夫倒有本領。」有好多學問都是易學而難精,就像子路學瑟,登堂容易入室難。而中醫卻是難學更難精的。中醫是個醫學體系,但它同時還帶著那種哲學的思辨,是個非常龐大的寶庫,歷代名家又在不斷為這座寶庫增添新的內容。中醫理論源遠流長,一脈相承,之中學問大得很,可謂深不可測,鑽之不透!就象顏回讚歎老師孔子的學問時說:「仰之彌高,鑽之彌堅」那樣。」

  妹妹瀟佚這下有點明白了,說:「怪不得,媽媽說爸爸那樣的執著和投入,可就是看不進去,入不了門。哥,這可怎麼辦呀?爺爺這麼好的醫技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它佚傳,那不是太可惜了呀!」

  倪瀟儒故意調侃妹妹說:「有你這個懂事的好孫女,爺爺在九泉之下一定感到很欣慰,你說是不是呀?」

  妹妹瀟佚捶了一下哥哥,撅著嘴說:「人家說的是正題話,你卻來挖苦我,哼,不象當哥哥的樣。」

  倪瀟儒說:「好好,我不說這個,就說正題話,行不行啊?」

  「這才象當哥哥的樣。哥,快說給我聽聽!」妹妹瀟佚催著哥哥說。

  倪瀟儒這才對妹妹說:「學什麼東西都一樣的,要說難,什麼都難,要說易,什麼都易。《儒林外史》第二十二回中,有兩淮鹽運使荀玫寫的一付對聯,叫做:「讀書好,耕田好,學好便好;創業難,守成難,知難不難。」用在此處不很恰貼,但「知難不難」的道理是一樣的。說到難,我想起了《易經》中的一個重要原則,叫做簡易。任何複雜的事物,只要了解它的過程,掌握它的原理,複雜就變為平凡了。不過只有當一個人的智慧到達很高的境界時,才能把複雜變為簡單。難,並不代表不可學,不能學了。區別就是有沒有毅力,能否持之以恆。恆者,才能求得天下難求的學問,恆者,才能做成世上難做的事業。近代洋務運動的首倡者曾國藩說:「有恆則斷無不成之事。」古人亦有言:「恆則事成,學則藝深。」理學家說:「月映萬川,一理萬殊。」不管做事還是求學,歸根結底的道理是一樣的。唐朝孫思邈,少年時因病學醫,貫之一生,終成大家。成為俗話所說「久病成良醫」的最好詮釋。明朝李時珍,耗時二十七年寫就了《本草綱目》這部巨著。這部書分十六部,五十二卷,收錄藥物一千八百九十二種,收錄方劑一萬一千多首。難吧?可他們卻都做成了,這就是光武帝劉秀所說的:「有志者事竟成也。」他們的執著,永不言棄的精神真值得我們效法惕勵啊!」

  妹妹瀟佚嘆服地說:「是啊,古人的話說得那麼有哲理,精神難能可貴,真了不起啊!」

  哥哥說:「那當然嘍,「聖人言語,神欽鬼伏」呢!」

  妹妹接著又問:「哥,中醫為什麼把方劑稱首呢?」

  倪瀟儒告訴說:「清朝康熙年間,有位年屆八十的老中醫,名字叫汪昂。他著了一本叫做《湯頭歌訣》書,這本書在中醫裡頭很有名且又很實用,將三百二十多種常用的靈驗藥方,用七言詩體編成歌訣二百餘首,朗朗上口,便於誦讀記憶。大概是這個緣由吧!不過,這一點我也不敢肯定,還有待考證確定喲!」

  「哦,原來是這樣啊!哎,哥,你怎麼知道這些的?」妹妹瀟佚一邊點頭一邊問。

  倪瀟儒回答說:「這個么…都是書上看來的嘛。課堂上講課的是老師、書本也是老師、字典也是老師。只要在某一點比你懂,就是你的老師,這就是所謂的一字之師嘛!知道嗎?怎麼,老師沒對你講過這話?」

  「沒有啊!」妹妹瀟佚脫口回答說。

  「這是我老師講的,現在轉述給你聽了,可得好生記住噢!」倪瀟儒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說。

  妹妹瀟佚聽了后,沖哥哥作了個鬼臉。

  兄妹倆在一唱一和一問一答時,倪齊安一直坐著在聽,一時又插不進話去,因而只能光聽不說。他想了想后問道:「哎,瀟儒,我想你妹妹說的也蠻有理,要是真把藥性和功能都搞明白了,我想那應該就是個郎中了!」

  倪瀟儒轉過頭來回答說:「不是的,這事可沒有這麼簡單。爸,你想想,要照這樣說來,那藥房里的葯工不就都成郎中了?中醫是個大體系,識葯只是其中一環而已。叫得出它的名,知道它的性狀,了解它的功能,這只是識葯而已。要做到識葯並不難,因為它是靜態不變的,變的是配方和劑量。什麼病用什麼配方,用多少劑量。葯與毒藥的區別就在於劑量。合適的劑量才是葯,少了不起作用,下猛了就成毒藥。中藥方子可說都是因人定製,不像西藥那樣廣譜,個體的微小差異,都會喪失治療效果。因而配方和劑量就完全不同,千變萬化,學問就蘊藏其中。因而即便把一部《本草綱目》倒背如流,那還不是郎中,至少還不是一個稱職有見地的郎中。」

  倪齊安聽兒子這麼說,覺得也蠻有理,但還不甚明白,因而便繼續問道:「那怎樣才算是郎中呢?」

  倪瀟儒回答說:「我想要能識葯知性,能辯證施治,能配方用藥,能預測療效。漢朝張仲景創立了一套辯證施治的理論和方法。他認為病症只是一種表象,它與體內臟器,生活習性,病症成因之間有著密切的聯繫。因而他主張在診斷病症和下藥施治時,應同時考慮各種因素,這樣才能準確的診斷和有效施治。從那時起,中醫就非常注重運用辯證施治的理論和方法。這裡面有很深的學問。人有男女老少,個體有差異,病期有長短,程度有輕重,病症多種多樣,成因各不相同,而你卻能識別判定這是什麼病症?該怎麼施治?這樣才好對症下藥,包括用什麼葯和用多少劑量。對症用藥只需戥子稱,如不對症,那即便車載斗量也白搭。以前蘇州有位名醫,號「朱一帖」。這位郎中真是惜葯如金,用藥十分精準,一帖葯下去,如無反應,他就會拱手讓你另請高明。這說明他有辨症識病和對症下藥的自信與把握。

  父子倆還是頭一次這麼融洽的談論中醫這個話題,這些話對倪齊安來說簡直是聞所未聞,他心裡是又驚又喜。他以為兒子是故意韜隱才華,因為這還是頭一次聽兒子說,他覺得特別高興,因而談興正濃。他還想繼續聽兒子在這方面的見識,因而就拋磚引玉地說:「我沒有學過中醫理論,那些醫書不是不看,是因為看不懂。當時我研究你爺爺留下來的藥方時,翻來覆去的就是弄不懂,這是因為不識葯的緣故。後來得到那位老教授的幫助,才把葯給識別出來。我又照著藥方,依樣畫葫蘆的配出葯來,用起來真的很有靈驗。以我治療瘡毒的經驗來看,和你說的不盡相同,似乎沒你說的這般複雜。」

  倪瀟儒回答說:「怎麼會不同呢?其實還是一樣的。因為爺爺在醫案里,已說明什麼癥狀是什麼瘡毒,葯的配伍和劑量又寫在藥方上。這就是辯證施治的過程,爺爺已幫你做了。所以你才沒覺著它的重要和困難,而只管照著方子用藥就是了。瘡毒的表面特徵明顯,用肉眼就能分辨確定。要是換作內病,這看不見又摸不著的,僅憑望、聞、問、切的手段,就要確定是什麼病,就象盲人拿竹桿探路,需要一步一步的摸索,你想那該有多難啊?」

  倪齊安覺著兒子講得客觀入理,不禁說道:「是啊,你說的沒錯。說真的,還從沒給人號過脈,都是靠看錶症來確定瘡毒類型,然後依照方子用藥。你爺爺在醫案中說:內虛外侵是瘡毒成因,排毒消腫是宣洩體內虛火,扶正祛邪。可這些話不好理解那!」

  倪瀟儒對他爸爸說:「中醫理論中,有些地方是很玄乎的,象那些五行生剋,陰陽不調、表邪內虛、濕熱氣滯、任腹督背等,都是些既難界定又難把握的描述。同時中醫本身又拿不出像西醫那種科普化的理論來詳解這些描述,再一個,中醫在面對無法治癒,無法拿捏的病症時,就處一個調理的方子。那調理的功能究竟是什麼呢?恐怕連處方郎中自己都拿不準。這又繞回到五行生剋,陰陽不調的八卦之中。我在想啊…中醫得以流傳至今,是有它的一些特定成因的。因為中醫裡頭的一些單方和偏方確有令人難以置信的奇特效果,儘管其治病機理就連中醫本身也無法作出令人信服的解釋。其實這種奇特效果只作用於很小的面域,但不幸的是,這種奇特效果被用來放大整個的中醫,甚至把它披上神奇虛幻的外衣,這是不客觀的。某種奇特效果總讓人津津樂道,篤信無疑而推崇備至。另一個原因么…我想大概是因為沒有更好的替代醫術,人總歸要得病的,不找中醫,那又能找誰呢?所以中醫郎中似乎個個都是全科醫生,有病人找來,也不管自己有沒有這個本事,先按脈處方,服幾副再說。即便這葯不痛不癢,那至少也不會出現嚴重的後果。這就是個很大的誤區,雖沒有把人給吃死,但卻耽誤了病人的最佳治療時間,結果中醫沒治好,西醫又太遲。這大概就是中醫屢受質疑的地方。任何一門科學都是有局限的,醫學當然也不例外。爸,你是機械廠的,你一定知道,不管是造什麼樣的機器,都有個容錯裕量,醫學上也同樣有啊,它有誤診率,可是中醫卻不知道誤診在哪裡。說實在的,中醫是被那些蹩腳的郎中所貽誤、所敗壞的,結果自然是要耽誤病人嘍!」

  倪齊安眯著眼,開心的看著兒子,嘴角露笑的說:「瀟儒,說得好,說得好啊!」接著他又贊同的說道:「是啊,你爺爺研究出來的葯確有奇效。不然就不會有人大老遠的找過來。不過…哎…」他嘆了口氣沒有繼續說下去。

  女兒瀟佚說:「哎,爸爸,你嘆氣做什麼呀?我覺得爸爸很了不起的,有那麼多人大老遠的趕來找你治病。別說是在我家這條巷子里,就是再隔幾條馬路,那名氣都是響噹噹的,我都沾光呢!有時候啊,迎面會有人問我,你是倪師傅女兒吧?爸爸,你看…」

  倪齊安手指撓撓下巴,又嘆了口氣才說道:「你們哪裡知道啊,說起來,我治療瘡毒也有不少年頭了。在外人看來,我橫豎都是倪家醫技的傳人,可我心裡清楚,那隻不過是在吃祖輩的老本而已,是徒有虛名啊!」

  倪瀟儒一邊帶笑的搖搖頭,表示不同意爸爸的想法,一邊由衷地說道:「爸,不能這麼想的,其實我是很佩服你的。能把幾近失傳的醫技重新發掘出來,儘管只是其中很小的部分,那也實屬不易啊!因為當時既沒人指導,又沒個地方作試驗。做起來又要掩掩藏藏的,不能讓外人知道,再加之本身又缺乏必要的中醫理論知識,要是沒有那種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韌勁,那是辦不到。」

  這時,他媽媽插話說:「真的,那時就是這個樣子。你爸爸這樣做,我是又支持又擔心。再說要攔也攔不住。我就怕他往自己身上試,所以老提防著,可結果呀!還是沒防住他。」

  倪齊安笑著說:「這葯是好不容易才搞出來的,你不讓用,那不是白費勁嘛?」

  女兒瀟佚摟著爸爸的脖子說:「爸,你好勇敢啊!居然用身體作試驗!」

  倪齊安心裡真是好高興,他樂呵呵地說:「這得歸功於你爺爺,歸功於倪家的祖輩才是。」

  瀟佚說道:「爺爺真是了不起,有那樣好的醫術!可是如今只能無奈的藏在櫝內。哥哥,你說是不是?」她的潛台詞就是要哥哥答應出來繼承。

  倪瀟儒瞥一眼妹妹,剛想奚落他妹妹一句,他爸爸卻笑著說:「你哥哥現在不是拿出來看了么」過後,他好象又想到了什麼,因而問兒子說:「哎,瀟儒,你說這中醫裡頭哪個地方最難?」

  「是啊!哪個地方最難學的?」瀟佚也學舌的問道。

  兒子瀟儒拇指托著下巴而四指則搭在鼻樑上,沒有馬上回答,想一想后才回答說:「應該是難在診斷上吧。」

  「難在診斷上。」倪齊安不由得脫口重複一遍。

  兒子瀟儒解釋說:「我想應該難在這一處上。中醫的望聞切叩這些診斷方法,即便是有人傳授,那也必須經過漫長的親身體驗,這樣才能把握它。有民諺說:「青年木匠老郎中。」說的就是這個意思。不過…」說到這裡,停了下來,他想到了另外一個問題。

  倪齊安一邊看著兒子,一邊聽想急著聽下文,可是兒子好像並沒有馬上要說下去的意思,眼睛盯在一處在想著什麼,因而就催促道:「不過什麼呢?怎麼不說話了?」

  妹妹瀟佚也幫腔說道:「哥哥,你就多說一點給爸爸聽么。」

  倪瀟儒看了看妹妹和爸爸,然後說道:「中醫雖源遠流長,但局限明顯,特別是在病症的診斷結論上太過寬泛,模稜兩可,有時甚至有濃厚的八卦色彩,也難怪,當中醫流傳到近代和現代交替時,出現許多有名望的人發聲詬病中醫的聲音。中國近代啟蒙思想家嚴復,他的爺爺和父親均是當時頗有名望的郎中,他的家庭可謂中醫世家,可是他卻說:「聽中醫之言,十有九誤。」他還說:「中醫缺乏實際觀察和邏輯推理,應將中醫藥歸為風水、星相算命一類的方術。」梁啟超在被割錯了一隻腎的時候,仍不忘為西醫叫好。文史家郭沫若說:「我一直到死決不會麻煩中國郎中的。」國學大師梁漱溟說:「中國說有醫學,其實還是手藝。十個醫生有十種不同的藥方,並且可以十分懸殊。因為所治的病同能治的葯,都是沒有客觀的憑準的。」共產黨的創始人之一,***則說:「中醫既不解人身之構造,復不事藥性之分析。……惟知附會五行生剋寒熱陰陽之說。」而文風辛辣的魯迅先生在其《吶喊》的自序中更是說得直白:「中醫不過是一種有意或無意的騙子罷了。」魯迅先生的父親因為久病不愈,年少的魯迅先生每每要拿著家裡的東西去典當,然後去藥鋪抓藥。魯迅先生在自序中這樣說道:「因為開方的醫生是最有名的,以此所用的藥引也奇特,冬天的蘆根,經霜三年的甘蔗,蟋蟀要原對的,結子的平地木,…都不是容易辦到的東西。然而我的父親終於日重一日的亡故了。有誰從小康人家墜入困頓的么,我以為在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要用天下奇物入藥方可治病,這是個誤人性命,害人人財兩空的郎中。難怪這些有思想、有建樹的名人大家,要發這樣足可讓中醫切膚羞愧的詬誶來。我想不管這些名人大家對中醫的認同和親身感受如何,是否值得商榷?但可以肯定的是,中醫本身確有不盡然之處,所以遭人詬病後,只能用博大精深,源遠流長這樣的套話去無力的反駁。你想,為什麼十個郎中會有十種不同的診斷結論?在診斷這個環節上,差之毫厘謬以千里,還談什麼療效的?說到頭裡,這其實是沒能準確的診斷病症。這不是中醫郎中不用其心,而是實在沒有法子確症!因為中醫的診斷手段太過單一原始,而且千年不變,僅憑「望、聞、切、叩」真能看出體內五臟六腑的毛病來?如果有,那隻能說是一種神術,而神奇的事情絕不會是一種常態,難以複製,無法重建。但是外來醫學就不一樣了,不但可細化量化,甚至還能可視化。你的血壓是多少,血色素是多少,病灶在那個部位,都可以清楚的表明,讓人信服。如果真走中西醫結合的路子,那首先受益的是中醫,因為它有助於中醫郎中診斷病症。只有準確的判定病症,知道了什麼病,才可對症下藥,才有辦法可想。如果連什麼病都搞不清,還奢談什麼下藥治病!還去遑論什麼療效的!」

  這些話直聽得妹妹瀟佚耳朵直豎,目不轉睛,那心底里是更加佩服自己哥哥了。他媽媽也安靜的坐著聽,沒有嘮叨一聲,心裡想道,自從兒子開始看他爺爺留下來的那些醫書醫方后,說出來的話就是不一樣。現在看來,當時齊安心裡著急,要兒子看這方面的書是對的。倪齊安一邊聽一邊不住的連連點頭稱是,這些都是從來不曾聽過的,他很想再聽下去,因而就顯出期許的眼神來。

  兒子瀟儒當然懂爸爸的意思,因而就繼續說道:「說到診斷病症,古代醫家可謂各懷奇招。戰國時期的名醫扁鵲,就有洞見病症的絕技,見到蔡桓公時,經過觀察,斷定桓公有疾在表裡。那桓公自感不痛不癢,能喝酒吃肉,能上朝視事,一切如常,當然不相信扁鵲的話。過了十日復見桓公時,扁鵲說有疾在肌膚。桓公還是不信。又過十日再見桓公時,扁鵲說有疾在腸胃,桓公仍是不信。又過了十日,當扁鵲再次見到桓公時轉身便走。桓公派人問他為什麼要走,扁鵲說疾在表裡,湯藥可治;疾在肌膚,針砭奏效;疾在腸胃,火熨能除。如今桓公的病重得已經沒法可治了。病入膏肓的典故就出自這裡。果然沒過多久,桓公便病發而亡。因為諱疾忌醫,只能枉送性命。有人問扁鵲:你怎麼知道桓公有疾?扁鵲說:桓公的病狀已顯露在外,經過觀察就能知道。其實我的醫技遠不如我的二位哥哥。《遏冠之·世賢》中記載,魏文侯問扁鵲:「你們昆弟三人誰最為善醫。」扁鵲說:「大哥最好,二哥次之。大哥看病是看病人的神色,當病症還未顯露出來就把病治好了,所以他的名聲不出家門;二哥治病是當病還在毫髮上時就把它治好了,所以名聲不出里巷;我扁鵲的醫技遠不及我的兩位哥哥,需要針砭病人的血脈,將有毒性的葯敷在病人的肌膚上,這樣才能病病治好。我二位哥哥的醫技遠在我之上,只可惜時人多為不信,因而才不如我名高。」后扁鵲被人尊為神醫,他的之所以「神」,恐怕就是「神」在他的診斷技巧上。而且中醫的診斷技巧還很難傳授。這是受中醫診斷方式的限制,如果沒人指點,沒有經過千百次的親身體驗,那是休想把握它們,休想感悟之中的微妙差別來的。那些古代名醫,僅憑切脈、觀色、聆聲這些原始手段,就能確定是什麼病,本領之高,令人嘆服啊!」

  倪齊安聽了后,對兒子真是要刮目相看了。因為尋常時候,一家子圍在餐桌邊,儘管有說有笑,但多半是些茶餘飯後的談資。以前他總覺著兒子有些書獃子氣,今天則不然,兒子能引經據典,侃侃道來,說得有憑有據,讓人不得不服。倪齊安內心頗感驚詫。他半是感慨半是鼓勵地說:「那些書看與不看真是大不一樣啊!雖說你看的時間還不長,卻能說出這麼多的道理,這是不小的進步啊!」

  兒子瀟儒回答說:「爸,我剛才說的這些東西,除了你問的那兩味葯是《本草綱目》中看來的,其餘的都不是醫書上面看來的。」

  兒子瀟儒的回答幾乎讓他跌破眼鏡。別說他不相信,就連他媽媽和妹妹都覺得難以置信。倪齊安熟視著兒子,問道:「不是醫書上看來的?那是從什麼書上看來的?」

  「就是從你說的那些閑書…上看來的。」兒子瀟儒回答說,而且還故意將「閑書」二字的音調拉得長長的。

  倪齊安脫口說道:「這怎麼可能?明明說的是醫道上的事情,怎麼會扯到那些「閑書」上去的?」

  「哎呀,爸,你還不信呀,真的是從那些閑書上看來的。」兒子瀟儒強調說。

  倪齊安聽了后多少有些尷尬。他說道:「照這麼說,看醫書和看小說書是一回事了?那還要那些醫書幹啥?」不過他已不再堅持把小說貶說為閑書了。因為在他眼裡,閑書就等同於沒有用的書。儘管心裡彆扭,但還是改了口。

  「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書。一個注重藝術,一個講究功效,各有所長,不可比較,也無法相互替代的。爸,不知你聽出來沒有,我說的這些,雖都是中醫上的道理,但都很抽象、很概括。因為作家不是醫家,所以沒法細說。」兒子瀟儒這樣回答說。

  「為什麼?」倪齊安問。

  兒子瀟儒解釋說:「因為他們是作家,他們的功底是在文字上。作家能演繹出一個優美的故事,但無法細說彌深的中醫理論,對於醫道,作家畢竟是外行。深奧的中醫道理,只有那些名醫大家才說得清。」

  「這就對了,醫家畢竟是醫家。治病救人,要靠真本事才行,不是靠虛構瞎編,那是在糊弄人。」倪齊安心裡這樣想,嘴裡就這樣說。他倒沒想要跟兒子抬什麼杠子。

  兒子瀟儒笑著說:「爸,哪能這樣想呀!虛構和瞎編,那是不等同的兩回事,虛構是注重邏輯和關聯的,那瞎編才是胡編亂造,不攻自破的事情。作家和醫家都是有真本事的人,都靠真才實學。南懷瑾先生說:「讀小說的確有好處,我是極力主張看小說的。」他說他是很佩服小說家的,他自己也曾想寫小說,可是寫了撕,撕了又寫,最後只好作罷。你不是說《早春二月》這部電影好看么,可你知道它是怎麼來的?它先得有像柔石這樣優秀的作家寫的小說,然後有優秀的編劇,再加上好的導演和演員,這樣才能誕生一部好的電影。一部八十回的《紅樓夢》,曹雪芹嘔心瀝血,十載披閱,成了曠世奇書。因一部小說而誕生一門新的研究學科,那是絕無僅有的,要是沒真本事能行么?醫書固然是講治病的道理,能治肉體的疾病。但是也不能因此而否定小說。清代文學家李綠園在《歧路燈》九十四回中說道:「惟有閉門讀書這一丸藥兒,能治百樣病。」它講的是做人的道理,也是能治病的。」

  「哦…它也能治病?它能治什麼病呀?」倪齊安詰問兒子。

  「古人說:「一時勸人以口,百世勸人以書。」它能革除人的心疾,能啟蒙人的心智,這還不是治病么?」兒子回答說。

  倪齊安下意識地搖搖頭,不以為然地說道:「呵呵,這也叫治病的?」

  兒子瀟儒不想跟他爸爭論這個問題,因而說道:「當然,最好是都看,總長點知識。」

  「這可是你說的?」倪齊安一字一頓的問,臉上卻已顯出高興的樣子來。

  兒子瀟儒知道他爸的意思,因而說道:「爸,你放心,我會看的。不過我看那些書呀…就象陶淵明在其《五柳先生傳》中說的那樣:「好讀書,不求甚解。」你可不能太過期望喲,否則我會有壓力的。」

  只要兒子願意看這些書,那就好辦,以後再慢慢的引導,他會喜歡上中醫的。倪齊安心裡這樣想著,嘴上卻對兒子說:「不管做什麼事情,都得用心、都得有個壓力才是。否則看了也白看,做了也白做。呆在家裡又沒別的事可干,就看點書,還說有壓力呢!」

  妹妹瀟佚說;「爸爸,這一點你不用懷疑,哥哥一定會看的。」接著她又故意問哥哥道:「是不是?」

  倪瀟儒故意拉長聲調說:「是…」這時,他心裡真的有一股衝動,真的想靜下心來,好好的研究爺爺留下的那些醫書,他嘴裡背誦著屈原的賦:「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只要兒子肯往這上面用心,多看點醫書,倪齊安就不再會去數落兒子。倪家的日子一如以往,祥和寧靜。上班的照舊上班,上學的仍舊上學。倪瀟儒的生活也仍和先前一樣,要麼居家看書,要麼出去幫居民區寫點東西或幫吳奶奶幹些雜活。各人做著各自的事,不過一家子還是時常要為瀟儒的前途憂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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