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追凶
“小姐?”
“小姐?”在月時喚她第二遍,並用手在她麵前攔了兩下後,舒棠才從呆滯中回過神。
自蒸霧騰騰的浴桶裏走出,充分浸泡過花瓣的水順著身子零落,在地上暈出一片痕跡。
沐浴後由丫頭幫著穿好衣袍,隨後她便坐在妝台前由人梳妝。
今日的舒棠略顯心不在焉,連嬤嬤盤頭時勒掉了好幾根頭發,她都毫無察覺。
望著銅鏡中映出的人影,嬤嬤將釵插到她頭上後,笑盈盈地誇讚:“咱們夫人是有後福的貴人,大難過去,往後就都是好日子了。”
另一邊跟著服侍的丫頭也圍攏過來,在身旁一人一句地說著:“夫人昨天好嚇人呀!還好最後是醒了過來,不然瞧大人的架勢,非把整個京城都掀過來不可!”
“胡說什麽!夫人怎麽可能醒不來?命好福氣深,又有咱們大人守著,再加上禦醫院的章院長都來了,那可是給先皇和當今陛下都看過病的,是禦前名醫,夫人自會平安無事!”
“夫人今日出門,可一定得找到害您的凶手啊!萬不能輕易放過他!”
“對呀對呀!像這樣歹毒心思的人,抓住後就算殺了剮了都不為過!”
聽著七嘴八舌,夫人長夫人短的,舒棠莫名想起了些什麽,臉上頓時泛起一片羞紅……
從前也不是沒聽她們這樣喚過,她卻總是不以為然,隻當那是個冰冷的尊稱。
可今日不知為何覺得那兩個字的含義頗深,總能讓她想起自己已經名正言順了的事實。
這才是姑娘家該有的常態嘛!成婚後聽到例如夫人、再者有兄弟的稱嫂嫂或弟媳,晚輩的稱嬸嬸或是舅母,總之一切與自家夫君相關的稱呼,都會令人麵上一臊。
這時,突然有個丫頭淡淡喃了句:“你們發現沒,自從咱們夫人醒後,整個人有些變了……”
“變了?哪裏變了?”眾人也由著這話向舒棠望去。
那小丫頭盯著銅鏡裏的美人,搖搖頭:“我也說不清是更好看了還是什麽,那種感覺我不會講,反正就是和從前不一樣了!”
她說得篤定,舒棠聽得心跳,可不是醒後不一樣了嘛,昨晚醒的,今早就變了。
不過,可不是被毒的……
思緒間,屋外有侍從前來傳信,門外丫頭應下,隨後俯著首邁進來通傳。
望著屋內圍繞著夫人為中心,一堆嬤嬤丫頭在聊,她低下頭稟了句:“夫人,大人他已經好了,在外麵等您。”
“嗯,出去吧。”舒棠應了聲,站起身往外走。
被一大群嬤嬤丫頭圍簇,她一襲輕裝著身,推開門……
首先映入視線的,是初夏裏的碧空白雲,朗晴萬分。
賀嘉遇立身於院中,他頭一次穿淺色衣衫,更襯他白皙俊朗。
若他柔和下來,竟比徐衍還要受看,在盛景華服之下,兩人層次當即高下立見。
素日賀嘉遇深沉慣了,連衣著裝飾都是深色,所以總會帶著一種穩重到極致的壓迫感。
可此刻他換上一身淺衣,輕快起來,倒也有幾分翩翩的架勢。
若說賀嘉遇是天上的神,那麽想必徐衍,應該也不過是個倌中頭牌吧……
而此刻那神仙含著笑,把手遞過來。
舒棠緩緩把手交給他,放進他掌心裏,自指尖逐漸向周遭泛開溫熱的暖意。
兩人相視一笑,歲月靜好……
——
乘著馬車從丞相府後門出發,疾馳之下半個時辰左右便到了湘湖。
這次兩人隻帶著彥初,其餘並沒有過多隨行人員,馬車也比從前儉了幾個檔次,自後門悄無聲息駛出。
倒也不是別的,隻是不想太過惹人點眼。
縱使丞相夫人宴請被毒一事早已傳遍京中,可凶手還沒有現身,自然就不能大張旗鼓打草驚蛇。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就算他們昨日已經盡力將事壓住,但流言如風一般無孔不入,許是哪家小姐的侍女出去亂說,或是湘湖周圍的百姓口口相傳,最後還是在一夜間傳遍了整個都城。
對於這位三天兩頭惹出京中熱聞的舒家小姐,眾人聽到是她時早已見怪不怪。
可聽聞是被毒,下手之人至今不明,眾人一時間多少仍帶著些震驚和畏懼。
大將軍府加丞相府,這是何等勢力?有人竟敢明目張膽對他們的寶貝舒棠下手,兩方勢必不會善罷甘休!
一早知道兩家肯定要查,官家那邊也不會放任這等大案不管。
可此時暫且還不能斷定凶手,就那麽堂皇地大聲嚷嚷開“大家都聽好了,我要查案了!”。
這不明擺著給幕後之人留空子,讓他想對策嘛!畢竟一個在明一個在暗!
所以在官家那邊整理出證據之前,賀嘉遇和舒棠就第一時間來到湘湖,準備根據昨日封鎖時尋到的蛛絲馬跡,再由舒棠本人親自還原昨日的種種,推斷一下凶手的範圍。
下了馬車,由於湘湖這邊昨日就被賀嘉遇下令清過,又剛巧有被毒那樣的大事發生,老百姓們惶恐不安避之不及,自然沒人敢靠近,周遭也就沒有出現任何閑雜人等。
兩人下了馬車,帶著彥初,從昨日她下馬車的地方一直走到岸邊貴女們喝茶聊天的桌旁。
此時方毯和桌椅早已經不在了,岸邊一片自然原始的景象,好在大概位置和順序她還記得。
緩緩行至桌椅的位置,她比量了一下,對賀嘉遇道:“這裏,是昨日放桌椅喝茶的地方,我下馬車走過來時,大家基本都到齊了,宴請名帖上的那些都在,她們正坐在早已安排妥當的桌旁喝茶,吃著丞相府下人準備的點心。”
“我來時,剛剛走近,她們便起身跟我客套,沒說幾句大家熟絡了,就一起喝茶吃點心,聊些有的沒的,但更多的是她們說,我聽。”
賀嘉遇追問:“聊了什麽?話裏話外可有惹人不快?”
“這倒沒有。”她搖搖頭:“你也不想想,女眷們還能聊什麽?無非是聊我能嫁與你實乃三生有幸,一個個兒的都極為羨慕。”
舒棠眼神一瞥:“但……要是羨慕生妒,由妒生恨,故此下手毒我,聽起來雖沒道理,但也並非不可能。”
“世上事千奇百怪,坊間不是也有流傳過,因為誰看了誰一眼,兩人動手打起來的嘛!”
他無奈搖了搖頭:“想法挺多,也甚是稀奇,不過應該隻是你想多了。”
“昨日的名帖我看過了,都是朝中三四品以上武職的女兒,想必人家長這麽大,頭擺在脖子上不光是為了好看的。”
“你身份顯貴,誰能冒著傾覆全家的風險去殺害你?就算你說得對,由妒生恨謀害你,最終也得手了,但對她來說又有什麽好處呢?她是能變成大將軍之女?還是能變成丞相之妻?”
“這樣一想,以一時心中之快惹上大麻煩,未免不現實。”
舒棠點點頭:“也對哦。”
他擺了擺手:“繼續。”
“好。”於是舒棠繼續憑著記憶往下縷:“我記得……鷺嶼在這裏,舒瀾在這個位置,那些叫姝兒玉兒婉兒什麽的,一大堆小姐我認不清誰是誰,反正聽她們互相是這麽個稱呼,那些人坐在這裏。”
說到這舒棠猛然一拍掌:“天呐!我想起來了!”
“昨日這群人為了吹捧我,沒少拿貶低徐衍來做文章,而且舒瀾又在這親耳聽著!我倆從前本就有過節!再加上當著這麽多人的麵辱她夫君,這不等於當眾打她的臉一樣嘛!
“後來鷺嶼也譏諷挖苦過幾次舒瀾,總之昨日讓她很沒臉麵。”
“你說,會不會是舒瀾記恨著一直以來的前因後果,憤恨無比,所以下手害我?”她狐疑的擰緊俏眉,眼睛也微微瞪圓了些許,一副驚嚇後怕,又像是看破事實的樣子。
賀嘉遇摩挲著下顎,認真思慮:“其實這個念頭,我昨日就已經有過了。”
“你遇害,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她。”他看向舒棠:“但我不在場,無法判斷,更沒有證據。”
“況且她又是你們舒家的人,我怕如果我這樣說,你會……”
“舒家?”他的話還沒說完,舒棠就忿忿打斷:“她隻是姓舒而已,和我全無關係,天下姓舒的多了去,難道都是我家的人?”
“如果她真的把我當成自家人,你覺得她會一再而三的做出這些事情嗎?”
賀嘉遇連忙牽住她安撫:“好了好了,不必為她這種人動氣,咱們暫且記下她的嫌疑,你繼續往下說。”
她平複下心情,眼眸向上挑了挑,回憶昨日的事情。
“然後?然後發生什麽了?”忽的,一張麵孔出現在她腦中。
舒棠緊緊捏住賀嘉遇的手:“聊了有一會後,漪公主來了!”
說完漪公主三個字,她偏過臉細細去瞧賀嘉遇的情緒變化。
她感到奇怪:“你怎麽不心虛?”
“我為何要心虛?”賀嘉遇摸不著頭腦。
踩在已然蔥鬱繁盛的青草上,就像踏著軟綿的毯子,軟軟蓬蓬的,舒棠從原本的地方往前又走了一段,這才繼續開口:“起初,我不知道她就是那個傳我瞎話的漪公主,我隻知道她叫林知憶。還是後來有一個姑娘向她行了禮,我這才隨著過去,給她行禮問安。”
他感到困惑:“既然知道她的名字,怎麽會不識她的身份?還有,僅憑一個名字,沒有交情,你幹嘛請她來赴宴?”
“我……”舒棠語塞,心想完了,我總不能說因為前世吧?
她煩躁道:“哎呀那不重要!就是在入宮謝恩的時候在宮道上撞見了,知道了她的名字,想著自此與她也算相識,請她來搞好關係,再解釋一下那是誤會,讓她不要出去亂說,我哪知道她就是瞎編造謠的臭丫頭!”
賀嘉遇又問:“那你們除了那檔子事,沒有其餘的衝突吧?按理來說那是她對不住你,應當不會成為害你的理由。”
舒棠尷尬幹眨了眨眼:“怎,怎麽沒有衝突,我追究了她的過錯,還把她給弄哭了,而且是……在一群京中貴女的眾目睽睽之下。”
他簡直驚了:“什麽?瞧瞧你這小傻子都做了點什麽啊!”
結果舒棠比他吼得還大聲:“幹嘛啊!你心疼啦?”
“那怎麽可能,我何故心疼她啊!”賀嘉遇答得飛快,且沒有太多猶豫,表現出了少見的識相:“她散布謠傳,本就是她不對,她還有臉哭?”
“不過,再怎麽樣也是公主,人多的時候還是要謹慎,哪怕你背後沒人的時候罵呢……”
舒棠扶額:“我沒罵她,真沒罵!不知怎麽她就開始給我道歉,話還沒說完就抽抽搭搭哭起來,哭得還很傷心,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我對不起她呢!”
他下意識答:“她著實愛哭,真是煩得很。”
話剛說完,迎麵就挨了舒棠一巴掌。
狠狠一掌劈在胸膛上,震得他差點一口血噴出來,無辜臉道:“為……為何打我?”
“不說這我還想不起來呢!”舒棠怒不可遏:“我現在有理由懷疑是這個林知憶要害我!我有絕對充分的理由!十成十!”
“你不是要我給你還原嗎?好,我這就給你還原!”
——
於是在接下來的一炷香時間裏,舒棠繪聲繪色聲情並茂,將林知憶到場後的事情分毫不差地演了出來。
從請安,到責問過失,到林知憶道歉梨花帶雨,最後進了涼亭。
舒棠和貴女們拉家常分圖樣子,說起林知憶的身世,舒棠觸動到了內心的柔軟,跑去給她送圖樣子,然後被拉著講了一通辛酸成長史,最後講到了……納妾。
賀嘉遇立刻慌了:“冤枉啊!這事我可是早就斬釘截鐵的拒絕了!連陛下的麵子都舍命駁了!隻因為我滿心滿意裝得都是你!”
舒棠雖氣憤,可臉還是咻得一紅,瞥了瞥後麵對人生失去希望的彥初,暗中用胳膊肘戳了戳賀嘉遇:“信了你的鬼話!是誰鼓勵人家,給人家希望?告訴人家不要自輕自賤?是小貓小狗?”
她陰陽怪氣:“害得人家姑娘芳心暗許,視你為神明,未來為你而活,非君不嫁,就算不入府為妻,妾室人家都心甘情願,你想想這是何等的傾慕啊!”
“舒棠你怎麽沒記性呢?”賀嘉遇蹙眉:“昨天我剛和你說過,那話是你對我說的,是於我畢生都影響頗深的一句話。”
“沒有你救我,告訴我那句話,就沒有我當日的那樣的決心,自然也就沒有今日的丞相和賀嘉遇。”
“當時我見到她,不過是覺著見到了往日勢單力薄的自己,突然想起你,才對她說了那句話,表麵是鼓勵她,可實則我是在思念你啊!”
舒棠哼地嗤笑一聲,又傲著氣惱,又覺得心裏甜。
但在看到後麵的彥初都快要暈過去的時候,她清了清嗓子:“行了,說正經的。”
“阿遇,你看著我的眼睛,平心而論。”
“一個孑然一身從宮中生存到現在的女子,你覺得她會是什麽善類嗎?”舒棠少有的正經:“外表人畜無害,背地裏心機頗深,所以我完全有理由疑心,是她怨我奪走了你,並且連妾室的機會都不給她留,這才下手毒害我!”
“就像你方才說的那樣,其他貴女也可能心生妒忌,可就算我死了,她們冒著天大的風險卻得不到任何好處,但林知憶不一樣。”
“我死了,你身邊沒有人了,她是可以嫁過來續弦的!遠比妾好得多。”
“而且恰好,下毒發生在她傳我流言試圖毀我名聲,讓你我二人心生嫌隙決裂之後,也是在她跟我哭訴命數不公,試圖惹我同情納她進門,我拒絕之後。”
“這還不能說明什麽嗎?”
舒棠身子一轉:“彥初,你說呢?你聽後怎麽判斷?”
彥初表情一貫如此,可度過了方才的甜蜜煎熬,現下倒是冷靜理智多了,他言簡意賅答道:“回夫人,通過推斷,瀾小姐和漪公主都有嫌疑,但漪公主嫌疑更大。”
舒棠堅定點點頭:“對吧!你也這麽想吧?”
“更何況剛才我一回憶,不對勁!”她邊說,邊在原地來回踱步:“雖然我煩舒瀾,但我倆畢竟同族,從小到大深知彼此的經曆和品行,我對她還是有所了解的。”
“就憑她那蠢腦子,還有我們舒家的行事軌跡,她根本不可能知道曼陀羅的作用!更不可能想出迷暈我,讓我無法掙紮,再推進水裏做淹死假象的周全做法!”
“反觀林知憶,宮中長大,這些對她來講,似乎早就司空見慣了吧?”
“以我與你已經成婚的事實,她對我的恨意無法消減,所以開始就算我同意納她進門,她也會加害於我,我拒絕,她還是會害我。”
“賀嘉遇,如果真是她做的,而你念著從小長大的情分,又顧忌她是皇帝妹妹的身份,選擇不追究。”
“那我日後就還是會有遇害的危險,因為她絕不會善罷甘休!”
舒棠一字一句道:“這次我再問你,你是信她,還是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