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動容
隨著她話音落盡,舒恒向來古井無波的神色開始出現一絲裂痕。
他試圖辯解:“小妹,你就是這樣想我的?作為兄長,我所做的一切,無一不是為你著想。”
“家中近日動蕩頗多,我們一時間無法抽神顧全兩麵。眼下父親身體好不容易有點起色,我和娘怕你自己在夫家悶得慌胡思亂想,便過來陪你說說話,怎料到被你這樣扭曲……”
麵對大哥那一臉冤枉與痛心疾首,舒棠還真被他堵的語塞片刻。
兩人麵麵相覷,相似的如畫眉眼瞧著彼此眨了眨,相顧無言,氣氛尷尬的不止一星半點。
隨後她馬上反過神來,意味深長道了句:“大哥,相處這麽多年,我還不了解你嗎?你向來不擅長撒謊。”
隻此一句,就拆穿舒恒千辛萬苦營造出的偽裝。
他羞愧嘖嘖舌,其中竟莫名其妙摻雜些許未得逞的不甘。
最終,他還是點頭表示妥協:“好吧,既然如此,那我便不瞞你了,是賀嘉遇尋我來的沒錯。”
“我就知道是他!”舒棠驗證了自己心中所猜想的答案,小手啪的往扶手上一拍。
不過拍完卻沒落定在扶手上,而是在拍到後很自然的往左上方一偏,十足灑脫之餘,還透著幾分痞氣。
她嘟嘟囔囔自顧自數落開來:“這人,到底讓我說他點什麽好?有話就不能直接跟我講嗎?何苦繞這麽大個圈子?”
“還有大哥你也是,你是我兄長還是他兄長啊?怎麽每次遇事你都站在他那麵?之前誑我成親是這樣,如今又是這樣!您下次分清點裏外拐成嗎?”
身著白錦的如玉公子雙手擺在膝上,在丞相府前廳,自家小妹的麵前坐得端正。
他低聲清清喉嚨,不由反駁:“上次也好這次也罷,我雖看似是站在了他那麵,可歸根究底,哪次為兄的初衷不是為你好?如若你與賀丞站在對立麵,他要對你不利,那我又怎麽可能幫他?”
“況且……”舒恒頓了頓,才道:“他也不是沒嚐試過直接與你溝通,可你呢?你怎麽做的?讓他開口了嗎?人家一句還沒說完,你十句噎過去,有的聊嗎?”
“實在萬不得已,他才找到我。”
“堂堂一國丞相兩次為你低頭,一次謙卑求娶,一次給你解開心結,棠兒啊!你還有什麽不知足呢?”
舒棠理虧的把視線移開,端起桌上的茶盞。
她倒也不喝,隻是埋頭一下下的吹著茶水,邊看翠色葉子在蕩漾著波紋的水中舒展,時沉時浮。
舒恒知曉家中自小就把這丫頭保護的極好,以至於她言談行事偶爾就會帶著刺。
順著她怎麽都好,可一旦逆著她,占理她便會鬧起來,不占理時也絲毫不低頭,擰著股勁兒跟你耗著……
哪怕身為親兄,對自己唯一的小妹甚是寵愛。但有時候想想賀嘉遇的處境,舒恒仍舊覺得他怪倒黴的,憑誰遇到這麽位主兒不頭痛啊?
舒恒長歎一口氣……
罷了,且當是自己與賀嘉遇同為男子,先學著感同身受一下,替他排憂解難吧,否則往後這日子算是沒法過了!
另外妹夫對自家小妹滿腔真心,那種珍視與在意是這世間都少有的。若舒棠做事真的太過火,一兩次無妨,久而久之下來,磋磨光了他的全部耐性,對她日益心涼冷淡,吃虧的還是她舒棠。
於是舒恒在腦中組織了幾番說辭,準備把小妹天真的念頭打消掉,讓她留在丞相府安穩踏實的過日子。
卻沒想被她搶了先:“大哥,他找到你,可是與你說了我要參軍的事?叫你來勸我?”
本還想著該怎樣提出來不令她反感,誰知她如此開門見山。
舒恒索性也直白起來,皺著張白淨俊美的臉,柔聲數落:“小妹,你怎會生出這種念頭?太荒唐了!”
舒棠吹茶水的動作突然停住,抬起頭,放下那盞冷下來的清茶,悶聲道:“他不理解我,你也不理解我……”
“雖然賀嘉遇對我好,但舒家的事於他來說始終事不關己,他盡心盡力我感激他,可他始終無法與我感同身受!”
“我以為我們都是舒家的子女,是父親的孩子,這份心思別人不懂,你一定會懂我!誰想到……”
舒恒臉色更加凝重,俊眉擰得更緊:“我懂!我怎會不懂呢!”
“可棠兒,生而為人,各有所長。就像我擅文,小熠擅武,他投身軍中,我留在府裏照看雙親,幫著操持家事,這也是我為父親母親,為咱們這個家盡的一份力。”
“你以為我不想讓父親了卻遺憾嗎?作為長子,我比誰都想,我更想讓我們舒家找回往日的榮光!並非功名,隻是爭那口氣罷了!”
“但我能因這個想法,一股腦紮進軍營嗎?我不能!那樣做是很盲目的!”
舒棠聞此,雖覺有道理,但仍心存不甘:“可……可我擅武,更擅長排兵布陣!我想要從軍並非盲目……”
話還沒說完,就被舒恒冷漠的一語斬斷:“但你是女子,還是已經成家,嫁了人的女子。”
舒棠頓時無言以對,憋到眼淚直在眼眶裏打轉,委屈至極,但她對此毫無反駁的餘地。
因為大哥所說的,正是於她、於這個朝代而言最致命的所在。
她身處其中太過渺小,什麽都無法更改,所以才會產生一種由心底而發的無力感。
咬著下唇拚命抑製不讓自己哭出來,她齒間溢出支離破碎的字符:“又不是我自己想當女子的……”
“男子亦或是女子,就如同家世相貌一般,自己生來便無法選擇。這等不公平的東西,又怎能成為衡量的標準呢?凡事應當看實力才對。”
“我若是男兒,必定參軍,頂起舒家,絕不能讓祖輩世代經營下來的忠心和家業,就這麽不明不白的沒了!不僅沒了,還在旁人眼裏落得這樣的名聲!”
舒恒聽小妹這一番言論,心中欣喜欣慰又辛酸。但今時不同往日,他自己退身朝堂後也深感無力,沒辦法信誓旦旦對小妹許諾太多。
他隻能安慰:“你的心意,大哥都明白,現如今有小熠在邊境大營,他自會闖出一番天地。至於你我,由大哥來照看家裏,你在丞相府為夫分憂,綿延後嗣,偶爾回家來看看,我們同在父母身前盡孝,這不是很好嗎?”
“想你一個女孩子家摻和在男人堆裏,前所未有違背規矩不說,還會惹人非議,你會很辛苦的!”
“另外你若是進了軍中,你夫君該怎麽辦?你要拋下他獨自離開,與他長久分離嗎?那樣一個家可就散了,對賀嘉遇來說未免太過於殘忍!”
舒恒見舒棠愈漸消沉,嘴巴噘的都能掛上個油瓶。
他這才沒繼續理智的咄咄逼人,弱下聲線勸她:“好了,就算不提上麵那些,單是身邊這些親人,爹娘,我和你二哥,賀嘉遇,我們都不希望你參軍。父親應是首當其衝,最不希望你參軍的人!”
“倒非其他,隻是父親親身經曆過,更懂得其中的艱辛與危險,他不希望自己最寶貝的女兒重蹈覆轍,棠兒,你能明白嗎?”
“自小家裏人對你如何?賀嘉遇對你如何?你心裏該清楚,我們不惜一切的寵你嗬護你,不是讓你去戰場上見那刀劍無眼的!”
“乖,聽話,咱不去了,好不好?”
舒棠委屈屈的吸吸鼻子,將掛在睫毛上的眼淚抹在手心裏,小聲答道:“我知道,以後我會好好的,不再鬧了。”
她雖個性古怪,卻不是講不通道理的人。
之所以這次沒有任性,認準了一件事就埋頭去做,正是因為她自己也深知舒恒所說的這些道理。
按照以往她想做什麽,甚至不惜逼迫父母兄長,逼迫夫君,用他們的寵愛來達到自己的目的。
但這次她沒有鬧開,沒逼迫任何人,麵對勸說來者不拒,全部應下,還在他們麵前表示妥協……
實則隻有她自己知道,她從未徹底打消過心中的念頭,隻是礙於俗世,無法勇敢的邁開步子去做而已。
——
舒恒幾步一回顧,不放心的走後,舒棠重新拿起自己那本兵書,心裏亂糟糟的,看什麽都像鬼畫符。
傍晚賀嘉遇歸來,心懷忐忑的去尋自家夫人。
原以為無非是兩種結果,第一種,舒恒勸好了,她徹底放下念頭,又變回那個歡快的小鳥。
第二種,反被觸怒,更加極端的想要達到目的。
不過……這兩種他似乎都猜錯了。
被舒恒勸說過的舒棠每每見到他時,總會擠出一個笑容,想要明白的告訴他:你看,我很好,我還是那個我。
可賀嘉遇一眼便能望穿她的刻意,看到她骨子裏的倔強,更能察覺到她的愈漸消沉。
他暗自歎了口氣,意圖用時間去衝淡那份不現實的執念。
可眼看著一天過去,兩天過去……轉瞬半個月過去,她仍一如既往。
練武,看兵法,沉默寡言。
她心裏藏著事,幾次夜深都能聽到她似有若無的歎息。
終於有一天,兩人並肩躺在床榻上,她漂亮的大眼睛撲閃撲閃的眨著,沒過一會兒便翻身過去,背對著他。
賀嘉遇盯著那個對他來說小小的背影,凝神良久。
忽的,他問她:“當真要如此?你可想好了?”
舒棠的身影一僵。
他口中聽起來像是很不著邊際的一句話,她偏是一下子就聽懂了。
不過舒棠沒即刻給出回應,而是枕著手臂思慮許久。
因為她知道,賀嘉遇能這麽問,有八成的可能是要來真的!
如果她答是,那麽這個男人必定會上刀山下火海,不惜一切代價為自己去達成這個心願。
但也正因如此,舒棠開始猶豫動搖……
一個人能為自己犧牲到這種程度,他的愛毋庸置疑。
那麽自己呢?是否也該如他一樣,少一些自私,多一些付出……
她緩緩轉過身,垂著眼眸不敢直視他,悶聲答:“我知道這是不對,不應該,從未有過的事,我根本連想都不該想。”
“你放心,這事就當沒提過,以後我一定擺正態度,不再萎靡,做好自己該做的事情。”
語畢,舒棠等著他的回應。
原以為他會得償所願,喜笑顏開,亦或是慶幸的鬆一口氣。
卻沒想到賀嘉遇伸手過來,輕輕抬起她的臉,讓舒棠與他對視。
然後他一字一句的告訴她:“即便是不對,不應該,從未有過,但隻要你說你想,你要,你務必去做……那麽,我便會竭盡全力去支持你,讓你去做。”
“因為,我想看到那個意氣風發,驕傲明媚的舒棠。”
“我隻想看到你開心的樣子,守護那個笑容,此生,別無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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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嘉遇:去吧,皮卡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