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參軍
初冬隱約見得些萬物蕭索凜然的跡象,皇宮的姹紫嫣紅百花齊放景象不複。
那些鮮活顏色的來源皆被重重宮闈鎖住,因畏寒不肯邁出自家宮門,連帶樹枯花謝,景致黯淡,人氣兒寂寥,隻有打著旋的寒風願意盤旋在朱牆金瓦之間。
鴻寧殿早在半月前便燃上了炭爐,屋中被烘得暖融融的。
由於禦前的炭精貴稀有,點燃後非但沒有濃煙與黑屑,反倒飄起淡淡的鬆枝香氣。
身著正紅繡金龍帝王常服的君主坐在窗下的羅漢床上,祥雲紋織錦搭在其身,彰顯出十足的天家尊貴。
然此刻他卻凝重著麵龐,抬眸去瞧眼前人,斟酌良久後才開口:“阿遇,你不要總是為難我。”
今日鴻寧殿沒有點熏香,任由那股炭火氣夾雜鬆枝味在殿中肆意揮散。
鬆枝的味道本該清冽淡雅,可被那火焰灼燒後,溫度升騰,竟意外生出些暖香。
賀嘉遇與皇帝相對而坐,一襲瑞麟朝服,顯然是剛下早朝就堵到了鴻寧殿,向皇帝提起了舒棠的事。
其實原本參軍這等小事不必經由皇帝之手,直接去兵部打通關係即可。
但想著舒棠是舒文淵的女兒,那邊剛被皇上親自下旨收回兵權,這邊馬上送人進軍中,若是被知道了,難免又是一頓隔著肚皮的猜忌。
一來二去,索性不如直接攤開說明白。
況且舒棠的身份實在太非比尋常了,帶著舒文淵之女,舒武極侄女,丞相之妻的多重身份,又是女子……她要參軍,屬實不易。
找兵部也好哪裏也好,都不如直接找這天下之主。
皇帝同意,萬難全無,剛好他還能說上話。
不過這過程必定不會那麽簡單,賀嘉遇自己也心知肚明。
他在來之前,已然做好了長久糾纏作戰的打算。
沒辦法啊,自家小祖宗心心念念的事,做不成就整天怏怏的,哼哼唧唧的鬧。所以他就算一頭撞破南天門,也得替她完成這個心願……
長吸一口氣,他神色莊重的說道:“陛下,臣自知這個請求略有些無理,無奈臣妻倔強,為此吃不下睡不好,輾轉難安。臣隻能麵聖請旨,還望陛下允準。”
“誒。”皇帝同跟著哀歎一聲,搖搖頭:“她那個脾氣我是聽說過的,想必把你鬧得不輕吧?真是苦了你了。”
“不過阿遇你也是,當初那麽多名門閨秀傾慕於你,個個貌美賢德,她們永遠都不會生出這等愚蠢任性的念頭。你要是能早點覺悟,便不至於落此困境。”
“隻是幼時的出手相救而已,即便你要報恩,以其他方式謝就好了,直接娶回家的報答方式可真有點邪門!”
“是,她確實頗有姿色,但那頑劣的性子眾人皆知,麻煩遠比享受多,你說你何必……”
賀嘉遇幽怨的喚了聲:“陛下!”
“哦,咳咳……”皇帝後知後覺,攥拳放在嘴邊咳了咳,清清嗓子:“罷了罷了,木已成舟,那你便認命吧。”
賀嘉遇強忍著滿腔窩火,想要打人,不過最終還是目的性製止住了他,試探性的問:“那參軍的事?”
皇帝見他自下朝起一路跟至鴻寧殿,一再堅持,實在是沒法子。
雖然費解他那種用心良苦的意義何在,但畢竟是有血緣的兄弟,從小一同長大,還是自己位登九五的首位功臣,兩人同甘苦共患難,現今輔佐他坐穩江山。
正如同舒棠的要求賀嘉遇都會滿足一樣,賀嘉遇很少提要求,但凡提了,皇帝無有不準。
或許情感關係有所差異,一個是男女之情,另一個是手足,可那種重視的程度是相同的。
所以皇帝才先能首肯丞相與大將軍家的聯姻,後有誥封萬金。
天下之主二度歎氣,重新確認:“當真要讓她參軍?不再考慮考慮?”
“已深思熟慮過了,還請陛下允準。”賀嘉遇回答的很堅定,就好像是他鐵了心想讓舒棠參軍一樣。
可誰都不知道,其實他心裏極其的不情願……
皇帝看著眼前的人,對於所謂的“愛”能把人變得麵目全非,百思不得其解。
他拄著扶手,托著腮,嘖嘖惋惜:“我那雷厲風行不問俗世的丞相,一去不複返了!”
賀嘉遇笑笑,顧左右而言他,隨便找了個借口搪塞:“陛下以為她能堅持多久?不過幾天的新鮮罷了。待吃過苦,被那乏味日子磋磨夠,保準第一個鬧著要回來。”
皇帝剛巧也是這樣想的,他跟著笑出聲:“是啊,以她的性子,權當她是去玩吧。放新兵裏混幾天,給她在那群菜瓜麵前找找麵子,再安排點人照看著她,想來應該出不了什麽差錯。”
“不過軍營中的苦,並非常人所能承受,眼下又入了冬,天寒地凍。她自小嬌貴,錦衣玉食的養大,冷不防放到軍營裏吃不飽穿不暖,半點尊貴皆無。到時候還不得哭著回來?往後老老實實守在你丞相府後院,趕都趕不出去!”
“哈哈,或許吧。”兩人相視一笑,氛圍逐漸由僵硬轉得緩和。
可賀嘉遇雖嘴上表示讚同,心裏卻全然不這樣想。
什麽哭著回來,趕都趕不走,老老實實?
在說舒棠嗎?
嗬,根本沒那回事!想都不要想!
——
鴻寧殿一行歸來,踏入丞相府,抬眼就見到小丫頭翹首以盼,大眼睛無比期待的望著他。
賀嘉遇故意垂下頭,歎了口氣:“誒……”
“怎麽了?”舒棠見他這副模樣馬上就慌了,小臉皺起,咬咬嘴唇,問他:“是皇上不同意嗎?”
他帶著皇上的諭旨,心中真叫一五味雜陳。
告訴舒棠可以從軍,讓她開心,他自己就不開心。
不告訴她,阻止她參軍,讓她留在自己身邊,看那小家夥悶悶不樂,他還是不開心……
好吧,與其兩個人都難受,還不如自己吃點苦,讓她能夠如願以償。
於是賀嘉遇無可奈何的笑了笑,告訴她:“聖上準許你進軍中了,後日啟程離京,隨冬季征兵的新軍共同入伍。”
語畢,一刻、兩刻……舒棠睜大眼眸不可置信怔住許久,喃喃問他:“當真?”
“自然當真,我可不敢假傳諭旨。”
“真的嗎真的嗎真的嗎?”
他無奈:“真的真的……”
“啊!”嗖的一下,舒棠躥到了賀嘉遇的身上,吊著他的脖子。
他麵色帶著苦笑,口中雖低斥她:“底下人都看著呢,瞧瞧你像什麽樣子。”
實際上卻抱起雀躍的她轉圈圈……
這日晚飯她吃得比往常要更香,心情也好的不像話。
可等到就寢的時候,她突然意識到一件事,不禁開始難過起來。
“阿遇,我要是走了,我們是不是好久都見不到麵了?”
他故意酸道:“沒關係啊,反正你不在意我,也不會想我。”
“胡說!”舒棠從平躺轉為側身,扳過他的臉:“我怎麽不想你?”
“家裏的事一時間把我搞得憤恨不甘,又傷心,滿腦子都是替父親了卻心願,為家族爭回榮光。我衝昏了頭腦……忽略了要與你分離。”
“阿遇,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你對我那樣好,而我……”她說著,雙瞳有晶瑩的淚水氤氳,一眨,淚珠子便從側邊徑直落了下來。
賀嘉遇心疼且不舍,給她擦掉淚水,柔聲道:“之所以做這一切,就是想看到你開心,怎的事成了,你反倒哭起來?若這樣我費盡辛苦又有何意義呢?”
他湊近,看她小鹿般的眼眸,看她小巧高挺的鼻,看她紅潤柔嫩的小嘴,以及……眼角眉梢的柔情。
“雖不舍,但我並不畏懼與你分離。”
“我會一直一直想著你,等你回來。”
“所以,也請你牢牢記住我,別把我忘掉,好嗎?”
——
出發前夕,兩人極致溫存。
得償所願的舒棠似乎並沒有預想的那樣開心。
第一晚他們徹夜難眠,秉燭長談。
舒棠哭過,又被他逗笑,終在對視中彼此靠近,情愫破土而出,逐漸繁衍出一片枝繁葉茂……
在未來不能相見的漫長年月,此刻的纏綿顯得那樣珍貴與刻骨銘心。
她的眉眼,從鼻梁到鼻尖,雙唇,額頭麵頰,脖頸鎖骨,腰背,以及靈魂深處……無一不印滿了他眷戀不舍的溫度。
第二晚她又哭了,因為當天色再次亮起來,她便要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
這夜同樣的清冷,唯有丞相府後院的正屋溫暖如春,旖旎無限。
她深刻至極的銘記他所有的所有,從發絲到胸膛,從眉目深邃到他獨有的舉世脫俗與清雅……
神迷之際,舒棠忽的一翻身,將他反按在下麵。
在他精壯的腰腹部,她跪坐其上,纖長白皙的腿分別疊在他腰間兩側。
如墨長發披散在她身後,巴掌大的臉映著暖色燭火,隨著火光跳躍,眸中有炯炯的光芒在閃爍。
她美得驚心動魄,玉體精致無暇猶如精心雕琢,肩膀與鎖骨在燭火之下打出高低不同的陰影,腰肢沒有一絲贅肉,用兩隻手一把便能握住。
正如同黑夜中的精靈,她緩緩俯下身,隱約似有致命的柔軟貼近他的胸膛,那張俏麗的臉也逐步臨近。
那小精靈在與他蹭住鼻尖的距離停住,口齒吞吐著漱口茶中茉莉的香氣,一字一句對他道:“要記住我,一刻都不準忘。”
“我不在的時候,你可不許勾搭別家的大閨女小媳婦兒……”
賀嘉遇對她突如其來的主動感到受寵若驚,盈著笑,答他:“小媳婦兒我有了,就隻要你一個,別家的誰都入不了眼。”
得到這樣的回答,舒棠滿意的點點頭,隨即輕緩閉上眼。兩人慢慢靠近,直至被燭火映出的兩具光影沒有一絲隔閡。
——
翌日清早,收拾好包裹的她被賀嘉遇牽著,再三難舍難分過後,終於來到馬車附近。
她心緒低沉,有些失落,正要控製不住再來一場金豆子雨……
這時,馬車那側傳來了稚嫩的女聲:“哥,咱們真的要進軍營了嗎?跟做夢似的!我想想就激動。”
緊接著又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他自己尚掩不住語氣裏的喜慶,偏還裝模作樣教育別人:“你穩重一點好不好?參個軍而已,別土鱉一樣沒見過世麵,出去丟咱們家的人。”
“就你不土鱉!說的好像參軍你輕車熟路一樣!你去過嗎?你看你腿抖的中風一樣,你比誰都激動!”
“你才土鱉!”
“你土鱉!”
兩人相互攻擊之際,舒棠在馬車這一側被車體擋著,隻能看到兩雙腿。
她一臉疑惑的轉過去看了看賀嘉遇,用眼神無聲詢問。
他則是聳聳肩:“給你做伴的。”
“給我做伴?”舒棠懵了,她是參軍不是郊遊啊!怎麽還找人跟著她?
兩人一開口,另側的兄妹聽到了聲音,歡快的繞過來打招呼。
男子撓撓頭,一改往日作風,猶豫扭捏:“舒……舒棠。”
“姐姐!”他身旁的小丫頭倒是乖巧,笑眯眯的叫人。
舒棠見到這兩人後更加目瞪口呆,盯著那兩張臉遲疑到支支吾吾:“你,你?你是?鷺嶼?”
陳鷺嶼一身素色戎裝,青絲編成兩個大辮子垂在胸前,看向舒棠時滿眼都是崇拜與喜悅。
至於與她並肩的,不是陳二公子陳雲嶼又是誰?
舒棠滿頭問號,牽著賀嘉遇的手僵得一動不動,木頭一樣整個身子直挺挺轉過去,問他:“為什麽他們會和我同去?這到底怎麽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