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冬訓
臨冬時節的邊境，夜晚透著股非比尋常的涼意。
昱城駐地中，營帳如天際散落的星羅棋布，彼此匯集在一起，卻又略微保持同等距離。
十個，百個，千個……遙望過去盡顯聲勢浩大。
在這些營帳之間，每隔十數步便燃起一簇篝火。
那篝火約一人高，是將豎起的木樁相互交疊，捆上繩子以作固定，再架上火盆，從而製成。不僅可以照明取暖，還能在荒郊野外起到嚇退野獸的作用。
舒棠與陳家那對兄妹穿過營帳，來到訓練場。
他們都沒成想在入夜以後，當其他人舒坦安逸的躺進被窩裏，正準備睡個大頭覺的時候，竟有人會出現在這種辛苦的地方，掄起膀子練拳腳。
隨腳步慢慢靠近，訓練場中那個矮小幹枯的身影逐漸變得清晰起來。
小家夥從身形來看，就像是連十歲都沒有的樣子。那一襲布衫穿在身上，活像細竹竿上掛著片窗簾。
不過他雖看起來瘦小，但拳拳招呼到草人靶上都極盡倔強。
然單純從技巧上來講，一係列動作落入舒棠眼中，真可謂是毫無章法可言，以一招製服他毫無任何難度。
她歪著頭，繞到另一側，想要看清對方的麵容。
好巧不巧，她的影子被篝火映照印在地上，隨著走近，猝不及防出現在草人靶上，嚇得少年猛地一個激靈。
他回過頭，兩人尷尬的麵麵相覷……
這小男孩舒棠略微有點印象，正是傍晚她閑逛時，聽到新兵之間的談話，大家都懷疑他不滿十歲的那個。
據他自己所說……他來參軍的原因是因為家裏孩子多，養不起了。
可依舒棠來看，倒不太像他說的那麽回事。
如若真是養活不起來軍營混口糧食，那和其他人一起渾水摸魚不好嗎？何故進大營第一天，就急吼吼的大半夜跑來訓練場？
正當她心存疑惑，在心中組織了幾番措辭，準備開口試著溝通時……少年與她對視的目光徑直避開，悶聲轉頭就要走。
“哎，等等！”舒棠追過去，站到他麵前：“大家都是剛征上來的新兵，難免要共同訓練並肩作戰的，別那麽冷漠，打個招呼嘛，往後相互也有個照應。”
“我姓舒，舒棠，海棠的棠，你呢？”
她暗地裏對著兩兄妹勾手，兩人心領神會，和善盈著笑湊過來，你一言我一語的接話，活躍起氛圍。
“在下陳雲嶼，看年齡應當比你要大，暫且厚著臉皮道句兄弟，日後還請多多關照啊！”
“看你，怎麽像個混江湖的一樣？”小妹無論何時都不忘揶揄兄長，嗆完才轉過臉脆聲道：“我叫鷺嶼，白鷺的鷺。”
“她是我妹妹。”
“嗯……是的，他說的對，我是這個人的小妹沒錯，真的很不幸！”
接受了大家的善意，又聽著兩人插科打諢，少年眼中的提防和封閉有所動搖，抬眼，口中快速撂下兩個字：“冬青。”
察覺到少年鋒芒的棱角，舒棠卻沒有感到挫敗，而是故作輕鬆的繼續閑聊開來：“哦，冬青……今天白天我分別認識了大牛和二狗，相比之下，你這還真是個好名字！”
“我估摸著你應該比我們要小吧？那我叫你小冬？還是小青？”
少年抿了抿唇，再次開口，言簡意賅：“我姓沙。”
“那，小沙？”
他扁扁嘴：“還是小冬吧。”
“好的小冬。”舒棠滿意點點頭。
她對自己的感染力很有信心，但凡不是塊石頭，在她幾句話之內必定動容，不會繼續拒她於千裏之外。
“你還這麽小，就來到這邊境大營，接下來麵對訓練打仗，想必會很辛苦吧……”
話音還沒落下，冬青便用力的強調：“我不小！我十四了！”
見舒棠很明顯一副“我不信”的神情，冬青顯得有些慌亂，眼神飄忽著，嘴裏怔怔強調：“真的！”
舒棠不禁樂了。
能這樣口是心非強調的，多半這個“真的”有九成會摻假。
不過她根本不在乎那些，既然人已經破格放進來了，糾結年齡又有什麽用呢？難不成還要費老大的勁揪出他年齡造假，把他趕出去？
那樣做意義何在呢？
相比起那些，舒棠反倒更好奇，到底是什麽原因，會促使一個稚嫩的小男孩不惜說謊，也要來到這動輒就會喪命的邊境軍營？
她環抱著胸，假裝聽後若有所思的點點頭，邊故意說道：“好好好，真的就真的，我又沒不信你。我隻是好奇你剛才在幹嘛？冬訓不是明日才開始嗎？怎麽自己先練上了？”
“我要變得更強，不，最強！”擲地有聲且堅定的一句話憑空響起，聲音不大，但底氣和那種堅決卻異常的足，連舒棠聽到這句話時都不禁另眼相看。
她追問：“哦？為何？”
“我要當官。”冬青不假思索，徑直吐出一句。
這……舒棠就有點看不懂了。
“當官你去考取功名啊，來軍營做什麽？搞不好官當不上，小命還不保。”
少年咬唇猶豫了一下，淡淡道：“考功名……太久，而且需要很多銀錢。”
“我想上戰場，我想立功！立了功就能當大官。”
舒棠一時間哭笑不得：“為何就非要當大官呢？”
雖說在昱城營地，所有人都是泥腿子，沒本事不說，還毫無上進精神，連點最起碼的追求都沒有。
好不容易遇到一個這麽有想法的，但他太過於急功近利，舒棠聽了也高興不起來。
不過有想法總比沒想法好，再怎麽說兩人目的相同，又不犯衝突，把他培養起來與自己並肩作戰，然後再各取所需，總比和那些混日子的鹹魚一起要好。
於是她試探性的拋出意願：“既然想立功，要當官，你這身手可不行，不然……我教你？”
“沒把握把你教成統領全軍的大人物，但都尉校尉，我想我還是有點信心的。”
聽到她這話，冬青顯然神色一動，但待他仔細想了想，低低冷哼一聲，繼而回絕道：“不必了。”
“為何？你不是想當官嗎？”舒棠僵住。
她……難道是被看不起了？
小少年沒表露出太過分的神態，但從眼角眉梢，還是能捕捉到一絲絲的嫌棄。
麵對她的疑惑，並迫切想要知道答案，冬青腦子一轉，說了個次要原因：“我知道你們是從京都來的，是有錢人，到軍營中隻為了玩，待不了幾天。”
舒棠氣呼呼反駁：“誰說的？我會待的很長久的！”
他的解釋遭到了圍堵，臉憋得一紅，牙一咬扭捏說出真正原因：“可你……你是女子！”
說完，他竟直接轉頭跑了，一溜煙兒消失在幾人眼前。
尷尬外加僵持，令畫麵看起來安靜到詭異，隻有幾團篝火在妖嬈的蕩漾著身形，並飄出幾縷黑煙……
舒棠愣在原地質疑起這該死的人生。
她被看不起了？
她被看不起了！
堂堂舒大將軍的女兒，自小從師名將，熟讀古今各家兵法，打遍舒家軍沒遇到敵手的舒棠！今天居然被一顆豆芽菜般的小子看不起了？！
崩塌著回味良久，身旁的鷺嶼和雲嶼不敢啃聲，用眼神悄悄盯著她看。
直到她強壓下那股怨氣，長呼長吸，才幽幽吐出一句：“嗬，小小年紀的，就對女性的偏見如此之深！我量他也成不了什麽大氣候！”
“算了，不管他，我們來比試比試。”
她美眸微挑，氣場即刻彰顯無餘，如高傲無畏且矯健的於菟，任他人為獸，她為王。
在接下來的半個時辰裏，兩兄妹在舒棠手下雖沒輸到落花流水，但總歸也沒討到什麽甜頭。
剛開始陳雲嶼還是矜持的，覺得舒棠是女子，讓鷺嶼和她比劃比劃就好，他負責背著手閑情逸致看熱鬧，絕不幹涉。
但見到舒棠和鷺嶼交手太過於輕鬆，簡直和耍鬧一般。顯然她實力遠在鷺嶼之上，卻還非要刻意不讓她輸得那麽慘，噙著笑逗小丫頭玩兒，由此可以見得她該有多得心應手。
這樣一來陳雲嶼就心癢癢了……
首先太傅家的兒女完全不是曾經大將軍女兒的對手，未免有些丟人。
其次，他嗜武如命，遇到真正的對手不由自主就想較量切磋一番。
後來沒按耐住的陳雲嶼也上了陣，再後來兩兄妹聯手圍堵舒棠。
可偏偏那人不力大如牛，也不招式迅猛，比起直麵的以暴製暴，舒棠更偏向於四兩撥千斤。
她靈巧，躲閃直麵攻擊的速度很快，緊接著又會反手抓空子攻擊對方失於防禦的部分，一攻一守之下，將對方鉗製的死死的。
對陣兩人，她身形敏銳靈巧，一招一式都如行雲流水。
最後，舒棠雖沒贏，但麵對兩人，不輸，便已是無形中的贏了，叫兩兄妹心服口服。
一場暢快淋漓的比試結束，三人活動著身子，心滿意足的回營帳準備睡覺，邊走邊聊著方才拳腳之間的門道。
幾人漸漸走遠，絲毫不知有一雙眼睛，在暗中將一切看得清楚明白……
——
翌日清晨，被一陣急促的鑼聲吵醒，舒棠揉揉眼睛，打著哈欠爬起來。
這些年她一直有個毛病，沒睡好或是被吵醒，整個人脾氣都會很壞，見什麽都想發火。
但轉念想想，今天是冬訓正式開始的日子，她皺起眉撇著嘴，抓起衣服穿好，耐下性子走出營帳。
從敲鑼聲響起，到穿戴整齊站在訓練場，舒棠用了不足半盞茶時間。
可其餘人陸陸續續，散漫困倦，邋裏邋遢，不情願的來到訓練場……待全員集結完畢，將近一炷香時間。
太慢了！舒棠在心裏煩躁又氣惱，但想著是新兵第一日訓練，最後還是勉強壓了下來。
好不容易規整好隊伍，她期望重視的訓練即將開始……
結果非常不巧，在得知昱城大營的訓練方式時，舒棠整個人都不好了！
看著新兵們被分撥帶去做“訓練”，負責此次冬訓的長官還煞有其事的指點著，這個不行，那個不對，另一個很好……她真想上去一巴掌將他扇翻在地。
他們所謂的訓練，就是分波領取銀槍，一下一下的紮在草人靶身上，邊紮還邊喊著。
“殺！”
“不行不行，聲音太弱了，大點聲！”
“殺……”
“遠遠不夠，再大些。”
舒棠：……
敢問貴營是靠嗓音打敗敵人的吧？
上陣後其餘的別說，先來一嗓子，把敵軍震聾，七竅流血，喪失戰鬥力……
很好，這套路屬實是高！是在下輸了。
依照她以往在自家大營的所見所聞，一般最開始都是穩下盤，紮馬步，鍛煉臂力腿力，負重。隨後學習基本身法，最後拿兵器，學招式。
且舒家軍根據陣法需要，把將士劃分成幾個隊，所學招式的流派各不相同，軟硬兼施剛柔並濟，搭配上陣，效果極佳。
這些年來她見過諸多不同的訓練方式，唯有這種方式她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首先新兵們的體質還沒有塑造的強壯堅韌，連最基礎的都不懂，怎能直接上兵器？還用這麽愚蠢魯莽，又單一的動作訓練？紮了半天都不帶換一下位置和自身動作的。
敢問上了戰場，哪個敵人會像草樁子一樣站著不動讓你紮？
心中憋著的那股火久久難以平複，一想到自己過會也得跑去紮草樁子，或許還要搭配著聲音震懾法使用，舒棠突然上頭，中氣十足的喊了句：“報告！”
清脆明朗的一聲，將周遭所有人的視線都吸引過來。
長官慵懶抬眼：“講。”
舒棠深吸了口氣，一字一句：“我認為你的訓練方法，有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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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棠：你真是我帶過最差的一批領導。
教官：瞧把你能的，不然兵給你，你來帶？
舒棠：好的（乖巧）
教官：？？？我看你未免太不把我昱城猛虎放在眼裏！
軍報：勝、勝、勝、勝、勝×10086
教官：別管我，您繼續，剛才我放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