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8章 本心

  男孩渾身上下都沾滿了濃稠惡臭的汙血,中年男人卻並不在意,隻是歎了一口氣,將手中的盒子收好。


  “睡吧,孩子,就當這是一場噩夢,睡醒了就好了。”


  中年男人的聲音很溫和,他用寬闊的大掌輕拍著男孩肩膀,卻又怕自己力氣太大,讓男孩脆弱的身體受傷。


  男孩聽話的閉上了眼,迷迷糊糊之中,他聽見中年男人問:“你叫什麽名字?”


  “阿淵.……”男孩喃喃囈語,很快就再一次睡了過去。


  “阿淵。”中年男人重複著這兩個字,默默地放在心上。


  這是阿淵從有記憶開始,睡的最安穩的一覺。


  不必再回到那個黑暗陰森的地牢裏,不必看見那個穿著龍袍的男人,也不必擔心一覺醒來,會看到哥哥不知生死的躺在地上……

  一旁,定遠侯的部下勸道:


  “侯爺,這孩子留不得啊,他就算不是魏國人,也和魏軍有關,這麽小的年紀出現在戰場上,屬下聽說魏國蠱術橫行,喜歡培養死士,這孩子莫不是細作,留下他,後患無窮.……”


  “他的眼睛是幹淨的,本侯相信,他是個善良的好孩子,這樣的孩子啊,應該多疼疼他。”


  從此以後,那個從死人堆中爬出來的孩子,就成了定遠侯顧淵的義子,侯爺親兵衛正的兒子,衛承淵。


  或許老侯爺早就猜到了他的身份,否則老侯爺的親兵那麽多,為什麽偏偏讓他隨爹姓“衛”呢?


  魏君濯是那些年魏國冉冉升起的將才,他有個弟弟,還有個姐姐,雖然鮮有人知,卻並不是什麽秘密。


  老侯爺給他起的名字,是與顧承昭顧承業,以及顧承鸞輩分相同的“承”,老侯爺是真的把他當成義子,給了他一個溫暖的家。


  阿淵被老侯爺撿回來後,性格自閉,隻親近老侯爺一人,然而他體內蘊藏著深厚的內力,又經常因為練武時候控製不住而傷到自己。


  是老侯爺一次次陪他練武,同在軍營的承鸞也把他當弟弟照顧,後來,也是老侯爺為了幫他釋懷往事,讓他趕回京城,保護周夫人與顧承昭生下的小嬰兒。


  直到親眼看見一個新生命誕生,看見顧瀾對他咧嘴笑著的可愛模樣,他才徹底的,放下了那段不堪的記憶。


  再之後他在雲州變故後,因為自責沒能保護好老侯爺,服用了閉心丹而再次失去記憶,被錢若華撿到——


  衛承淵記起來了當年的一切,也終於明白了,自己為什麽見到魏君濯之後,心裏就泛起一絲絲心疼的情感。


  他的確是心疼魏君濯的,因為自己經曆的一切,魏君濯在小時候一定也經受過更多。


  衛承淵回過神,看著眼前嚴肅而俊朗的魏君濯,認真的問:


  “哥,我走之後,聖上是不是又讓你吃那些藥了?”


  他剛剛恢複記憶,一時之間,還稱呼那個折磨他們的男人為“聖上”。


  魏君濯的眼眶通紅,聽到這話,一滴豆大的眼淚不受控製的滾了下來,他努力維持著冷靜,薄唇抿成了一條直線。


  他的弟弟曾經那麽小,卻在自己失去意識和感情的時候,爭搶著要替他吃那些元禎研製的藥,男孩發出的慘叫還聲聲在耳,讓魏君濯心如刀絞。


  他這個做兄長的,不但沒有保護他,反而助紂為虐.……

  或許那一次,他內心深處也對身邊的一切都感到深深的厭惡,才會故意忽略阿淵,讓阿淵在戰場上走丟。


  這麽做之後,他得到的是元禎的懲罰,對當時深中蠱術,失去作為人的感情的他來說,不過是些皮肉之苦,他卻仿佛鬆了一口氣。


  隻是,他害得姐姐那些年一直在尋找阿淵,十七年前,武德司查到了一絲線索,說燕國的定遠侯有一個義子與阿淵年齡相貌相仿,姐姐甚至親自趕到燕國的京城去找阿淵。


  姐姐並沒有找回阿淵,卻喜歡上了燕國那個年輕的侯爺。


  “哥哥過得很好,是阿姐替我解了蠱毒,”魏君濯顫抖的回答,“元禎,還有當年傷害你我的巫師,都已經被我和姐姐派人千刀萬剮,阿淵,你那時候一定很疼吧……對不起,是我沒有保護好你,一切都是我的錯。”


  衛承淵這才反應過來,折磨自己的“聖上”是之前駕崩的魏國皇帝元禎,很多事情他記了起來,卻沒辦法代入進去。


  他回想起元禎的臉,仿佛那雙琉璃色的眼眸還在打量著他,他下意識打了個寒顫,好像一下子回到了那個冰冷漆黑的地方。


  “阿淵,”容珩適時打斷了衛承淵的沉浸式回憶,淡淡地說,“我隻求你一件事,下次見到顧瀾,別哭。”


  他看衛承淵的表情,就知道等他再見到瀾瀾以後,一定會抱著他家瀾瀾大哭!

  衛承淵一撇嘴,看著容珩冷酷無情的俊臉,莫名更想哭。


  瀾瀾不在他身邊,他隻能用容珩代替——下一刻,衛承淵就抹起了眼淚:

  “我小時候真的太慘了,容珩你怎麽一點同情心都沒有,還不讓我找瀾瀾哭,那我就找你哭!”


  容珩嘴角抽搐:“你一個大男人哭個鬼啊哭,還不如不恢複記憶.……”


  魏君濯怔怔的望著這兩人,終於意識到,他的弟弟在逃離了那裏之後過得很好,有了羈絆,也有了朋友,而且和小時候一樣,是個哭包。


  衛承淵兩秒鍾就收斂了眼淚,因為他意識到,這裏還是戰場!


  太丟人了,瀾瀾要是知道了,一定很嫌棄他!

  衛承淵定了定神,對著魏君濯露出溫和的笑顏,道:


  “那些我都不記得了,我後來遇見了老侯爺和瀾瀾,我很幸運的。”


  “幸好你遇見了他們。”


  魏君濯本來就內心抽痛不已,聽到阿弟這句話,一下子沒繃住,眼淚奪眶而出。


  容珩:“你們可真是親兄弟。”


  他結合魏君濯剛剛那句“試藥”的話,大概明白了衛承淵的過去。


  是挺慘的。


  下一刻,湘王臉色平靜,一臉淡漠的開口:


  “想敘舊的話,以後有的是機會,魏君濯,現在輸了的人,是你。”


  “大將軍,城,城內.……燕人的援兵就在城內啊!如今咱們怎麽辦?”一名魏軍將領震驚的呼喊。


  另一人也失聲驚呼:“那些,是啟國的降軍!他們奪回了清州城!”


  魏君濯攥緊拳頭,再次回頭看了一眼城牆上站著的紅甲女子,以及簇擁在她身邊的無數青甲士兵,很快就想明白了一切。


  怪不得容珩敢與他拚命,他的確是在拖延時間,隻不過,他不是等那位長樂郡主搬來什麽千裏之外的援軍,而是在等長樂郡主和肅翊手中的平南軍,收服清州城內的.……啟國降軍!


  魏君濯清楚,離清州最近的城池派出援軍,也需要兩天時間才能趕來,而容寶怡昨晚才離開燕軍營地;


  他也布下了嚴密的斥候線,防止容珩在附近隱藏伏兵,除了阿淵帶著那支才一百人的重騎兵,因為人數太少而沒被斥候發現之外,任何大規模軍隊都會被他察覺;

  他甚至隻是毀去了燕軍攻城器具,扣住肅翊和那五千攻上城的平南軍,而對容珩網開一麵,是容珩和穆隼非要跟他個拚死拚活.……

  ——原來,容寶怡不是去最近的小城搬救兵,而是潛進清州城內,策反城內近萬的啟國降軍!

  如今想來,昨晚跟著容寶怡一起消失在燕人軍寨中的十來人護衛,應該就是昔日啟國的將領和貴族。


  啟國雖是小國,清州卻是他們除了國都外最重要的一座城池,有著許多守軍。


  半個月前,魏君濯帶兵突襲清州將其攻陷,連徐鼎那個國君都舍棄自己的國土而逃到燕國,留在清州的守軍,也就隨便抵抗了一會兒,便乖乖投降於魏國。


  啟國降軍,足足一萬多人。


  魏君濯不是沒想過在容珩攻城時,派這些降軍做炮灰,但魏軍並不缺人馬,他們畢竟是降軍,讓那些心都不齊的降軍麵對燕國的驕兵悍將,一旦出現嘩變,說不定會引起整個大軍的混亂。


  他隻能將降軍安置在城內軍營裏,派很少的人看守,開戰之後,他就更是無暇顧及那些人了,卻沒想到,容珩將算盤打到了他們身上。


  一萬降軍,再加上燕國的平南軍和長樂郡主,足矣擺平他留在城內拖住肅翊的魏軍。


  這容珩小小年紀如此老謀深算,冷靜睿智,讓魏君濯既讚歎又不安。


  而且,容珩從始至終都沒有用阿淵和他的關係來威脅他,也讓他欣賞容珩的君子所為。


  魏君濯看著眼前英姿冷峻的青年王爺,眼中流露出幾分恰到好處的讚賞,輕輕地說:


  “容珩,本將承認,你的確值得做本將的對手,是個難得的帥才。”


  容珩翻了個白眼,一臉冷漠的說:

  “孤十七歲就能與你這成名半輩子的老將軍勢均力敵,那過段時間豈不是就能殺你了,嘖嘖嘖.……與你鬥,無趣的很。”


  魏君濯瞪大眼睛,沒想到容珩不但一點也不謙虛,還嘲諷自己老!

  “本將哪老了!”


  容珩從頭到腳打量了他一圈,眼神明晃晃的隻有一句話:“哪都老。”


  魏君濯到底是經曆過大風大浪的人,他知道容珩的目的就是激怒自己。


  這個小王爺,心裏簡直一肚子壞水。


  魏君濯很快就穩住了心態,他握緊手中長戟,緩緩說道:


  “誰說本將輸給你了?這隻能算個平局。容珩,你此番出征有元朗提醒,又猜到了本將的目的,占盡先機,明明可以對清州緩緩圖之,卻如此急切的攻城,以為本將沒有得到消息嗎?”


  “消息?”容珩冷漠的反問。


  魏君濯:“你已經被你的皇兄列為反賊,而且,你們燕人的定遠侯府也突然被皇族禁軍包圍,你若再在這裏與本將耗下去,你那好兄弟顧瀾,恐怕就凶多吉少了。”


  容珩眼底閃過一抹寒光,他微微蹙眉,袖中的指腹摸了一下自己手腕上的玉銅錢手繩,仍舊板著一張臉。


  “孤打下了清州,你現在,才是那隻鱉。”他冷冷地說。


  魏君濯絲毫不慌,橫戟於身前:“那又如何?本將現在就能取你一條狗命——燕國湘王的人頭換一座城,本將仍是賺的。”


  他們兩個,一個罵對方是鱉,一個說對方是狗。


  這真的是兩軍統帥嗎?

  衛承淵對他們的行為產生了巨大的困惑。


  眼下,戰局的確產生了翻轉。


  原本魏軍的退路清州城被容寶怡帶領平南軍和啟國降軍占領,眼前又是這些氣勢洶洶的定遠軍騎兵,魏國大軍雖然有以逸待勞的兩萬將士,卻腹背受敵,被夾在中間進退兩難。


  魏君濯想奪回清州,就要被定遠軍捅屁股,就此放棄,又著實不甘心。


  但有一點魏君濯沒有忘記——他們的人,仍舊比燕人多!


  魏軍的士氣仍在,若拚死一搏,先擊潰眼前的容珩,再回頭收拾那些啟國降軍,魏國就還有五成五的勝算。


  隻不過,如果這樣做,雙方就真的要不死不休,拚到隻剩最後一口氣,再死無數魏國將士了。


  容珩搖了搖頭,反問道:


  “你以為孤急切的攻下清州,是因為怕容璟的旨意?是擔心孤的……好兄弟安危?”


  魏君濯擰著眉頭,聽容珩的語氣,他意識到自己又要被打第不知道幾次臉了,他今天心情特別差。


  “不然呢,你們燕人哪次不是自己內部瓦解了,十年前蕭敬如此,一年前顧瀾如此,如今你也是如此。”他臉色冰冷的說。


  容珩的心被刺了一下,放在袖中的手緊繃著,臉上仍舊淡然。


  他的雙眸深邃,聲音輕幽而決絕,一字一句振聾發聵:

  “孤要的,是大燕子民能夠安居樂業,家園不受外敵侵犯,而你呢,魏君濯,你這些年南征北戰,辛辛苦苦打仗,為魏國開疆拓土,又是為了什麽?

  你不是說,自己已經被魏流羽解除了元氏皇族的蠱術嗎,看來蠱術雖解,你的心裏,卻也隻剩下了權力和野心,而忘記了自己的本心。”


  榮華富貴,權力身份,真的能讓一個人失去本心嗎?

  魏君濯呢喃這兩個字,呆滯了一瞬,他的初心是什麽?

  是少年時想要保護弟弟和姐姐不受欺辱;

  是在一次次征戰中感受到了肆意疆場的自由;


  是希望大魏,不要再有自己姐弟三人這樣的孩子;

  還是日漸滋生的野心與不安?越位高權重,想要的便越多,害怕失去的就越多?

  “而且,”容珩的表情格外不爽,“孤沒提衛承淵,你卻非要跟孤提容璟和顧瀾.……”


  他一把擄過衛承淵,五指化鉗,放在青年的喉嚨處,邪邪的冷笑:


  “你不退兵,孤就殺了衛承淵。”


  衛承淵十分配合,眼淚汪汪著開口喚道:“哥,救救我!”


  魏君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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