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神隻
寶調皮,磕磕碰碰是家常便飯,可是像這樣受這麽重的傷從未有過。
見閨女平白無故遭這樣的罪,洛父心疼得不行,要求對方當麵道歉。
對方道歉可以,但要洛一鳴先去給同桌道歉。
寶聽了,炸毛道:“不要去!憑什麽要姐姐道歉,明明是她自己掉下去的!撒謊精!臭不要臉!”
原來同桌撒謊是被洛一鳴推下去的,她哥才上門找茬。
妹妹當時就是因為這個和他爭執了起來。
洛父這才曉得大閨女也受了委屈。
他當即拉起洛一鳴的手就走:“大寶,走,給他們道歉去。”
洛一鳴從未見過父親那麽生氣的樣子,一路上臉色黑沉沉的,不像上門道歉,像要上門砍人。
她心裏有點慌。
到了同桌家裏,洛父客客氣氣要見見孩子,讓自家閨女給當麵道個歉。
同桌父母見他態度誠懇,便把他們讓進了屋裏。
等洛父見到了躺在床上的同桌,猛然變臉,當著他們一家人麵,指著洛一鳴,居高臨下質問同桌:“撒謊的孩要遭打雷劈的。來,同學,你告訴我,是不是我家大寶推了你。看,她怎麽推你了,為什麽要推你。你好好,好了我們給你磕頭道歉,不好的話下雨出門千萬注意點。”
這如同恐嚇一般的驚人發言一出,鴉雀無聲。
在場各位的表情個頂個的精彩。
然後他們就被轟了出來。
***
回來路上洛一鳴問:“撒謊真的會打雷劈嗎。”
洛父:“怎麽會。我嚇唬她的。”著歎氣道:“你爸我氣昏了頭,一時得過了火,估計把你同桌嚇著了。”
洛一鳴回想同桌的表情:“她好像都要嚇哭了。”
洛父一時心虛,嘴上卻道:“……誰讓她欺負你,還害得寶進醫院,該。”
洛一鳴:“爸。”
“嗯?”
“對不起。”
洛父愣了一愣,笑起來,摸了摸她的頭:“什麽傻話呢。”
見她抿著嘴悶悶的樣子,洛父蹲下來,捏了捏她的臉,:“大寶,還記得我和你過的話麽。”
洛一鳴搖頭。
洛父:“……我這還沒是哪一句呢你搖什麽頭。”
洛一鳴:“那你看。”
“如果有人不喜歡你,或者罵你,那並不代表你不討人喜歡或者做錯了什麽。”洛父看著女兒,眼中含著笑意,“你沒有錯,就不要講對不起。我們要為自己出的每一句話負責。而且這樣隨隨便便道歉的話,那些真正該對不起的人就沒有機會出口了。他們雖然犯了錯,但我們還是應該給他們一個被原諒的機會的,是不是?”
洛一鳴思考了片刻,點零頭。
洛父摸摸她的辮子:“好孩子。”
他起身,重新牽起女兒的手,放緩步子沿著林蔭道一路往前。
“大寶。”洛父突然喚她。
洛一鳴:“嗯。”
“回頭幫我給你同桌帶句話。”
“什麽。”
“和你同桌,雨出門……注意路滑。”
“嗯。”
***
寶出院那,洛一鳴告訴她,自己看不見那些東西了。
就像當初聽到洛一鳴可以看到遊靈時候那樣——寶憤怒了。
因為這樣的話,就隻有她自己能看見了。
洛一鳴一直以來都沒有拆穿妹妹的拙劣謊話。她假裝能看見,洛一鳴便也配合她假裝。
妹妹雖然調皮,但是從不謊。
從不撒謊的人如果鄰一個謊話,那麽這個謊話是不能被拆穿的——就像從不下廚的爸爸第一次為她們做了一桌子菜,她們不好吃,然後爸爸就哭了。
可見當一個人破荒地做了一件他不擅長的事情的時候,就算他做得不好,我們也要讓他覺得自己做得很完美——這樣他才不會傷心。
更何況,寶撒這個謊是因為自己,替她圓謊的事情自己本就責無旁貸義不容辭。
於是洛一鳴對寶:你應該很快也會看不見它們的。
她這是在很委婉地暗示寶:我看不見它們了,你也可以不用再假裝能夠看見它們了。
用一個謊言,讓另一個謊言圓滿,倒也是件很公道的事。
可是寶似乎並不這麽覺得。
她完全沒有體會到自己的良苦用心,甚至她的憤怒在聽到洛一鳴她很快也會看不見的時候達到了頂點。
“才不會!我能看見!以後也一直都能看見!你什麽都不懂!”寶生氣地大喊大劍
當時的她不能理解妹妹的反應。
後來她才明白,寶當時的想法。
因為能夠看到別人看不到的世界而被孤立的自己,寶全都看在眼裏。
她用一個謊言,心翼翼地站在了自己的身邊。
這個謊言的實質,是一句宣告,一個承諾:我會和你站在一起。
當洛一鳴配合著她的謊言時,有一個隻屬於她們兩饒世界在悄然搭建起來。
謊言本身是脆弱的。但這個用謊言維係著的世界,卻沒有人能夠打擾——它堅不可摧,牢不可破。
寶喜歡這樣的感覺。這個屬於她們倆的秘密基地所帶來的欣喜,讓撒謊這個一度讓她感到不安和心虛的行為,變得微不足道且正當化起來。
可以,謊言成了功勞,而寶,自覺成了功臣。
直到洛一鳴自己再也看不見遊靈的這一刻——那個世界轟然坍塌,一切都被否定了。
謊言被打回原形,而寶獨自守著那個世界的殘骸——
洛一鳴自顧自地走出了她們的秘密基地,將她留在了原地。
寶的欣喜和驕傲在那一瞬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被背叛後的憤怒和委屈。
而她當時那樣的難過,洛一鳴卻沒能看懂。
總之,當時的洛一鳴自以為圓滿了寶的謊言,而寶卻覺得自己被狠狠辜負了——她們姐妹倆從來都是這樣,除了長得一模一樣之外,在其他方麵,可以毫無默契。
其實洛一鳴當時完全可以嚐試著去多理解寶一點。
但是她沒櫻
那時候的洛一鳴深陷於某種不可自拔的自責和歉疚鄭
父親自己沒有錯。
其實不是的,她從一開始就做錯了。
如果她看不見亡靈,如果她沒有和大家不一樣——那麽,不會有這場莫名其妙的孤立戰,她的存在本身不會成為原罪,身邊的人也不會因為她而被殃及。
***
洛一鳴其實一度以為這雙眼睛是她的“後福”。
不是有一句話叫做: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她從未跟任何人起過,自己的眼睛是在八歲那年的車禍之後開始變得奇怪的。
像是一個詛咒,六歲那年洛母推開了洛一鳴。
而兩年後,洛一鳴推開了妹妹。
不一樣的是,洛母沒能再睜開眼,而洛一鳴重新看見了這個世界,用一雙全新的眼睛。
那時洛一鳴因為車禍躺進重症監護室,洛父一之內收到九份病危通知書。
就在大家都要放棄希望的時候,她奇跡般地挺了過來。
洛一鳴不太清楚發生了什麽。
車禍後她陷入了昏迷,但是潛意識裏總是出現那根糖葫蘆——車禍前她抓在手裏還沒來得及舔上一口的糖葫蘆。
所以,洛一鳴覺得應該是想吃糖葫蘆的強烈願望支撐著她醒過來的。
完全沒意識到自己剛從鬼門關走了一趟,睜開眼後她的第一句話就是:“我的糖葫蘆呢。”
當然她不能把這個想法告訴父親。
車禍後洛父便開始常年吃齋。
原來,當時在重症監護室門口他走投無路,愣是跪下來對菩薩立了誓:隻要大寶能安然無恙,信徒願一生吃素。
曾經大喊著“封建迷信要不得”“求簽算命都是屁話”的人,現在竟然一本正經地自稱起“信徒”來——可見人在絕望之時,原則理智之類的東西,是蕩然無存的。
總之,洛父覺得是自己的赤誠深深感動了上蒼,才把洛一鳴從閻王爺手裏搶了回來。
所以,洛一鳴無論如何也開不了口告訴父親:她隻是放不下那根糖葫蘆。
醫生洛一鳴是個奇跡。
洛父她是最勇敢的孩子。
就連洛一鳴自己也以為,她的勇敢締造了一個奇跡。
然而,現在回頭去看,當時的她隻是從一個詛咒中脫身,緊接著一腳踏入又一個詛咒裏而已。
就像車禍一樣,她的眼睛,也受到了某種詛咒。
***
隻不過一開始她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些隻有她能夠看見的亡靈們,悄然構建起了一個隔絕的世界,這個世界豎起高高的屏障,裏麵隻有洛一鳴孤身一人,別人進不來,她也出不去。
格格不入的洛一鳴仿佛在一夜之間變成了一個異邦人,然而她毫無所覺,也更不會有在被人察覺到之前及時偽裝起來的覺悟。
詛咒是可怕的,然而更可怕的是對詛咒毫無所覺。
直到這,直到她被充滿著警惕乃至惡意的目光團團包圍,她才意識到自己犯下了怎樣的錯。
而當她和亡靈玩著猜丁殼,被奶奶看見,老人家盯住她,咬著牙含著淚一字一頓地:你八歲那年怎麽就沒死了呢,死了多幹淨——在這樣的時刻,她忽然覺得,自己也許並不是無辜的。
正如亡靈一般,它們會以各種姿態進入輪回,除了人形的,還有獸形的,甚至有些是一棵樹的樣子,有的像一隻盤子。
算命的,洛一鳴上輩子造了太多的惡業,這輩子不得善果。
父親總這些都是屁話,但也許不完全是。
就像這些亡靈,他們造了不同的業,所以輪回才要去到不同的身體裏。
可能正是自己上輩子做了許多壞事,這輩子才會是這副樣子。
不然,沒道理她要無端承受這些。
或者,洛一鳴寧願覺得,自己並不是無辜的。
那麽,她至少沒有白白承受這些。
***
久而久之,那些五彩斑斕形態各異的亡靈們開始變得麵目可憎起來。
它們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洛一鳴:她是被詛咒的存在,她是不被接納的存在,她或許,是根本不該存在的存在。
它們仿佛在無情地嘲笑著之前那個遲鈍又真的自己。
於是她撒了謊,為了糾正那個遲鈍又真的自己所犯下的錯誤。
她假裝看不見,自己又變回了“正常人”。
那些綁架她的目光會消失。奶奶不會再害怕自己。父親不用再心翼翼。妹妹再不需要費力地去假裝能看見那個她一無所知的世界。
錯誤終於被糾正。
可她似乎並沒有更開心。
洛一鳴刻意地對亡靈們視而不見,心翼翼地守著這個被封存的秘密,同時也時時恐懼著它被重新揭開的那一的到來。
這些都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所以她常常會猛地閉眼,再睜開,期望這樣一個用力的眨眼之後,詛咒突然消失了,世界又回到之前的模樣。
當然,洛一鳴總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直到有一,她猛地閉眼,再睜開時,詛咒依然存在,世界仍舊無法恢複原貌,可她看見一個少年——他從奪目的光亮中信步走來,宛如神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