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墳 04
與宏景相比,數百公裡外的永川才是真正的國際化大都市。這裡高樓林立,車流如織,往來行人皆神色匆匆。
林辰走出永川站,見付郝正踮起腳尖,緊張地守在出站口,仔細篩查旅客,生怕錯過什麼。
隔著許多許多人,林辰遠遠望著他,總覺得這樣的情景,宛如過年前場景重現。
他雙手插袋,走到付郝面前,付郝卻嚇了一跳:「師兄,你也不揮揮手什麼的,看見我一點也不激動。」
「那我再按付教授的劇本來一遍?」林辰笑了笑,反問道。
付郝輕輕哼了一聲,沒再說話,只是圍著林辰轉了一圈,然後睜大眼睛,很不可思議地說:「師兄,你怎麼什麼東西都沒帶?」
「要帶什麼?」
「壽禮啊!」
林辰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師弟拉住胳膊,往站外走,他話嘮小師弟又開始話嘮:「你是不知道,鄭冬冬他們那幫人,剛一直在群里炫耀給老爺子的壽禮,我已經看到了靈芝、人蔘、壽山石印章……」
付郝的情報讓林辰也有些吃驚,他笑著說:「這能趕上給皇上進貢的規格了。」
「這算什麼,鄭冬冬同志本人,還準備了一套八扇的黃花梨壽屏!」
「真是大手筆。」
「師兄,你要有危機意識啊,看看人家,又是出錢給老爺子訂豪華壽宴又是送禮的,我們情何以堪啊?」
「豪華壽宴?」
「柯恩五月旗下的洲際酒店啊,現在算是永川最好的酒店了,鄭冬冬現在混到柯恩五月的總經理,他這種不炫耀會死的人,直接給老爺子包了一個宴會廳。」付郝邊走,嘴上還說個不停。
聽見這話,林辰只覺得不妥:「老爺子知道這事嗎?」他問。
「應該不知道吧?」付郝愣了愣,然後答道,「他們在群里說,要給老爺子一個驚喜的。」
「這也太自作主張了。」
「那有什麼辦法,我覺得他們也是掐准了咱家老爺子這麼老好人,就算不喜歡,學生的心意他能當面斥責嗎?」
付教授不會開車,打車的地方又總是人滿為患,林辰回過神來時,已經下意識和付郝走到了公交站台邊上,大學里養成的習慣,幾年後還是一樣頑固。
站台上有很多學生在等公交,一邊的人行道上擺著各種小攤,油煙和香氣彌散到站台上,林辰回過頭,向人行道走去。
等回來時,他手上多了一隻塑料袋,裡面是新買的水果。
「師兄,你這是幹嘛!」付郝望著林辰手裡的紅色塑料袋,驚呆了。
「你不是讓我買壽禮嗎?」
「這也太隨意了,你就不能買點貴的嗎!」
「可是我確實沒錢。」
……
沒錢,有沒錢的心意,有錢,也有有錢的活法。
就算在寸土寸金的永川市,柯恩五月洲際酒店,也是富人們的首選。
它坐落於宏湖之畔,十二平方公里水岸盡收眼底,雖在近郊,卻毗鄰CBD,地里位置好得不能再好。
可對林辰與付郝來說,這樣的地理位置需要他們坐大半個小時的公交,再步行十餘分鐘,才能輾轉到達酒店門口。
天已經漸漸黑了下來,晚霞染紅了湖面上半邊天空。
林辰拎著塑料袋,甫一踏入酒店,便有服務生上前詢問。
付郝站在一旁,只說了壽宴,機敏的服務生便鞠了個躬,輕聲道:「是蘇老先生的六十大壽吧,在三樓,請您跟我來。」
五星級酒店的電梯里瀰漫著一股清雅的香薰味道。
先前從宏景到永川,又坐了一個小時公交,林辰都沒有太大感覺,可真想到還有一兩分鐘就要見到老師,他忽然覺得緊張。
服務生把手搭在宴會廳的大門上,躬身,將門推開。
宴會廳內人聲鼎沸,璀璨的燈光,刺得人睜不開眼。
在大廳盡頭的主桌上坐著位戴眼鏡的老人家,老人家明明剛過耳順之年,卻已滿頭白髮。
老人身邊圍著很多人,很多人都在和他說話,他也在和很多人說話,那些人里,有西裝革履的精英人士,也有穿著樸素、剛踏入社會的年輕人,無一例外,老人對每個與他說話的人都非常耐心,他臉上滿是笑意,握手時總是雙手,聽人說話時也是微微低頭,一副側耳傾聽的模樣。
林辰從印有酒店標誌性金絲雀與薔薇LOGO的長絨地毯上走過,站在人群邊緣等待。
便在這時,老人輕輕拍了拍面前學生的胳膊,像是說稍等,然後抬頭。
林辰正好撞上那道目光。
老人推了推眼鏡,笑著說:「阿辰啊,你來了啊。」
那目光溫和安寧,在那一瞬間,大廳內的所有喧囂聲音,彷彿都如潮水般退卻,對於從來克己守禮的老人來說,特地打斷學生的話與他打這個招呼,已經是莫大的偏愛了,林辰向前走了幾步,在老人面前蹲下,輕聲喊道。「蘇老師。」
「回來了?」老人的手掌按在他的發頂,聲音聽起來竟有一些沙啞。
「嗯。」
「回來,回來就好啊。」老人說著,拍了拍他的腦袋。
林辰隨即將手裡的袋子遞了過去,說:「生日快樂,補充維生素。」
老人接過那樸素的口袋,打開一看,裡面赫然是六個桃子,於是樂得笑出聲來。
師徒兩人的氣氛實在溫馨。在大廳中央招呼同學的某人,恰好看到這幕,便很不悅地向主桌走去。
「這不是林辰嗎,好久不見好久不見啊!」
中氣十足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林辰起身回頭,面前站著一位穿酒店高管制服的男人。
他愣了愣,下意識看向付郝,付教授很體貼地比了個口型:「鄭冬冬」。
林辰收到信號,很自然地向他伸手,說:「好久不見。」
雖然付郝曾反覆提起鄭冬冬這個名字,可對林辰對鄭冬冬這個人實在沒有太多印象,記憶中,鄭冬冬好像是他們那一屆的學生會主席,除此之外,他真不太記得鄭冬冬這個人,因此說好久不見,只是理論上的客套。
「那是那是,您這樣的大忙人,哪能想到來看看我們這些老同學啊。」鄭冬冬調侃道。
林辰想了想,不知該說什麼,因此也就沒有搭話,場面一下子就尷尬下來。
鄭冬冬臉色一黑,他似乎斜眼瞥見老人手上的塑料袋,然後高興道:「林辰啊,你給老師送了什麼好東西,讓我們也瞧瞧?」
「桃子。」
「老師壽宴,你就送一袋桃子?」鄭冬冬猛地提高音量,故作震驚地嚷道,場內許多目光紛紛循聲望來。
「嗯,剛買的。」
他聲音很平靜,沒有半點羞愧,鄭冬冬無數嘲諷都似乎被這句話憋在胸口。
就在這時,老人拍了拍手,插入他們談話中,他向後看了一眼,然後說:「豪真啊,你不是總喊著要見你林辰師兄嗎,來來。」
這時,林辰才注意到,老爺子身後堆了半人高的壽禮,壽禮邊有位身材纖柔的美女,正在登記著什麼。
聽見老師召喚,那名女孩趕忙回頭,長發順勢滑落。
那實在是很漂亮的一張臉,眉如遠山,眸光靈動,女孩穿栗色短袖針織開衫和及膝黑色百褶裙,柔和的長發披在肩頭,珍珠耳釘若隱若現,她收起本子,笑著走來,沖林辰伸手:「師兄,你好啊。」
林辰審視著面前的女生,目光最終落在她頗為不協調的桃紅色指甲上,許豪真指尖輕輕收回,卻並沒有把手縮回去,最終,林辰伸刺激手,與她交握:「你好。」
說完,他湊到老人身邊小聲地問:「這是在做什麼?」
「你說他們送我這些沒用的東西幹什麼,我登記一下價錢,讓他們拿回去,兌現以後再給我,我給他們捐了。」老人悄悄說道。
林辰啞然失笑:「這會不會不太好?」
「你拎一袋桃子來給我拜壽,怎麼就不覺得不好了?」
「可好歹你能帶回家。」林辰悄聲道。
他說完,老人就笑了,笑聲有些大,落在鄭冬冬眼裡,分外刺眼。
話也說過,禮也送完,老人身邊還圍著許多學生,林辰很自覺地退下。
六點時,壽宴準時開席。
酒桌上的坐序很有講究,他就和付郝被安排到最角落那桌,一些社會名流精英則坐上了主桌。老爺子被眾星拱月似的圍住,時不時還有學生去敬酒,林辰也沒有去湊熱鬧,很安靜坐在著吃菜。
坐序被打得很亂,他和付郝也並沒有和之前的同班同學坐在一起,被趕到角落的人也都是不太合群那堆,所以和他們同桌每個人都在埋頭吃飯,席面上竟有種詭異的寂靜。
五星級酒店的菜品想當然的好,再加上或許是大廚知道這次是總經理請客,做菜時也更加用心,林辰舀了半勺蝦仁,再次聽見了鄭冬冬陰魂不散的聲音。
「林辰你怎麼在這,我真是忙忘記了,走走,要不要坐主桌去?」鄭冬冬舉著杯紅酒朝他走來,酒店經理面色通紅,像是剛敬完一輪酒。
他語氣倨傲,聲音又很大,半是嘲諷半是客套,像鄭冬冬這樣睚眥必報的人,剛才丟了臉,當然必須要找回場子。而這樣的問題,答應就是上桿爬,不答應就是給臉不要臉,無論怎樣,都會讓人很難受。
周圍幾桌已經有人注意到這裡的動靜。
林辰倒不覺得尷尬窘迫,他只是拿起茶杯,平靜地與那紅酒杯碰了碰,然後說:「好。」
他越坦蕩蕩,鄭冬冬臉上就越難看。
他走到主桌前。
老爺子見狀,熱情地拍了拍身邊空著的位置,說:「阿辰啊,來來,坐這裡。」
桌上坐位已滿,唯一空著的位置,想當然是鄭冬冬本人的。對於老爺子這種人來說,這已經是再明顯不過的表態了,在場大部分人,又都是老爺子的得意門生,看上鄭冬冬的眼神里,少不得帶上些異樣。
老爺子也沒再多說什麼,只是又讓服務生在桌上再多加一個座位,鄭冬冬敬了一輪酒,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坐到了自己的新位置上。
他坐下后,向桌上另一人使了個眼色,對方會意,放下酒杯:「林辰啊,久聞大名啊,年級第一永遠是你,從來不給我們活路,不知道你現在在哪裡高就啊?」
主桌上當然就不能偷懶,別人問的問題,也要認真回答:「我之前在宏景市實驗小學當宿管……」林辰回答。
「噗。」他話音未落,桌上就響起了嗤笑聲音,「那老付怎麼說你在宏景刑警隊當顧問啊,這小子!」
「嗯,這是剛接任的。」
「你這跨界跨得有些大啊。」那人笑著說。
林辰沒有應答,只聽鄭冬冬涼涼道:「宏景那個小地方的警察局?那真是大材小用了啊。」
「哎,誰都能跟你似的啊,年紀輕輕就能在柯恩五月當總經理!」那人再次和鄭冬冬一唱一和,「柯恩五月可是跨國財團,你要是哪天當上了集團總裁,可不要忘記我們這些老同學啊!」
「哪那麼容易啊,我們心理學畢業的,本來就不如正統金融系學生吃香,而且,柯恩五月那可是海外那個邢家旗下的產業,集團總裁,當然只能是邢家嫡系子弟,我是沒希望咯!」
鄭冬冬半真半假地說道。
周圍同學都有些震驚。
畢竟誰都知道柯恩五月是全永川最好的五星級,可很少有人知道,在這座酒店之上,是一個跨國財團,而在那個財團的背後,又是巍峨的邢家,那麼有希望在那個家族的企業里再進一步的鄭冬冬,確實非常了不起了。所有人看向鄭冬冬的眼神里,又多了幾分羨慕,很快有人再吹捧起他來:「不管不管,你要是真當了總裁,也要像今天這樣,請我們大家吃一桌,在場有一個算一個啊!」
「以後是不好說了,不過今天晚上,我還是可以請大家再去喝酒的。」
「你小子說請喝酒,那一定是好地方!」
「還好還好。」鄭冬冬抿了口紅酒,故作神秘地說道,他目光一轉,再次看向林辰,「林辰也一起去吧?」
「是啊,師兄也一起去嘛。」
不知為何,在林辰身邊的那位小師妹也開口說道。
林辰望著許豪奇怪的真桃紅色的指甲油,最後點了點頭。
既知學生晚上還有活動,老爺子當然也就找個理由,提前溜走了,臨走時,老爺子還特意拍著他肩膀,囑咐有空要去家裡吃飯。
老爺子走了,當然有很多人也跟著開溜。見人都散的差不多了,有人對鄭冬冬說:「冬冬,說好了啊,等下喝酒你請,但你幫我們定酒店的錢,我們還是得給你。」
那人說著,桌上很多人都點頭應和。
「你們怎麼都這麼客氣。」鄭冬冬像是覺得頗有面子,視線輕移,看了過來,問:「對了林辰,你晚上住哪?」
林辰尚未開口,偷偷摸到桌邊的付教授已經替他搶答道:「師兄晚上跟我住。」
「別開玩笑了,誰不知道我們永川大學教師公寓那都是單人間,你真讓你師兄和你打地鋪啊!」那人說著,又講出了鄭冬冬最想聽的話,「冬冬啊,你看你酒店還有沒有特價房了,再給林辰也訂一間,我們同學都住一起,也熱鬧。」
鄭冬冬點點頭,不由分說就撥通了總台電話。
電話那頭不知說了些什麼,鄭冬冬按住話筒,臉上掛著虛假的歉意,說:「不好意思啊,我們酒店特價房都被這幫傢伙訂光了,只剩下湖景行政套房,原價六千,我給你打個六折,三千六怎麼樣?」
他挑起嘴角,眼神也滿是得意神色,似乎就等著他說一些推辭的借口,好再嘲笑一番。
付郝聽著,忍不住握起拳頭。
林辰並未動怒,臉上也依舊是那副平淡從容的表情,他輕輕按住師弟的拳頭,說:「不用了,謝謝。」
……
散席下樓時,鄭冬冬領著一群晚上要再去喝酒的同學走在前面,付郝還特意拉住他,狠狠吐槽:「師兄,卧槽鄭冬冬這小子擺明了是要給你難堪吧,三千六一晚上,還打完折,他自己怎麼不去住!」
「住不起豪華酒店,難堪在哪裡?」林辰反問。
聞言,付郝居然瞪了他一眼,然後扯開話題:「你為什麼還答應和他去喝酒!」
「因為我發現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他低聲說著,走過大廳轉角時,他像是感知到什麼,忽然抬頭。
前方的大部隊已經走到酒店大堂,十幾人圍在鄭冬冬周圍,像是在分配等會出行的車輛,他們都喝了點酒,有些吵吵鬧鬧,可突然間,林辰卻聽不見任何聲音。
在酒店大堂的璀璨的水晶燈下,坐著一個人,那人長腿交疊,依靠在沙發中,正在閱讀文件,他的警服搭在一旁的扶手上,柔和的燈光鋪灑在他身側,在他背後,是漆黑靜謐的宏湖水面。
從林辰的角度看過去,只能看見對方輕擱在檯面上的手以及英俊至極的側臉。
然後,對方轉頭向他看來,依舊是散漫的神態和寧靜深遠的目光。
大廳里輕柔的鋼琴音忽然流淌下來。
林辰緩緩走了過去:「你怎麼來了?」
刑從連笑了笑:「你不是說,不想打電話嗎?」
林辰無奈地搖了搖頭,就在這時,一直在招呼其餘同學的鄭冬冬先生不知為何走到他身邊,將手搭在他肩頭。林辰皺了皺眉,以為鄭冬冬又想說什麼風涼話,然而鄭冬冬的一切言語卻在看到桌面時停止了。
林辰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只見咖啡桌上擺著一張黑色房卡,上面繪有Cowen Mayday標誌性的金絲雀與薔薇圖樣。
刑從連的手指,輕輕點在那張卡片上,然後至桌邊。
林辰還在怔愣,耳邊卻響起對方一貫低沉悅耳的嗓音。
「這位先生,房卡請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