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聲 58
【一】
李景天在推開門的一瞬間, 幾乎以為自己眼睛花了。
他從未想過會以這種方式再見林辰。
閣樓內環境光線昏暗到了極點,天花板上那盞小吊燈因為他推門動作而輕輕搖晃,有人坐在小吊燈下, 斜倚在一把深棕色靠背椅上, 李景天望著坐在吊燈下的那個人,並沒有第一時間反應過來此間險惡。
究其原因,大約是因為林辰斜椅在靠背椅中的模樣太過平和, 也有可能是因為林辰少見地戴了副眼鏡, 而纖細的黑框實在很適合他, 配上暖黃的燈光還有他輕輕低頭輕輕翻看資料的動作, 讓李景天有那麼瞬間湧起一種衝動。
當然, 他總是很有衝動,不過他也很會克制衝動, 所以在他進門之後非常謹慎,並沒有馬上摔門離開或者說一些很粗魯的話, 讓自己陷於被動局面。
畢竟他是專業歌手,保持良好儀態已經是深入骨髓的習慣。
他環視四周,並很快注意到, 在房間四角頂端架設著四台專業的4K高清攝像機,攝影機上紅點亮著,顯示正在工作中。
李景天又不經意間看向窗口位置,這才意識到,這間閣樓本來是窗的, 但窗戶被人用專業的影棚黑紗給遮了起來, 以此營造出這裡不分晝夜的微妙氣氛。
雖然弄不清林辰在搞什麼鬼, 但這一切氛圍都說明他剛剛踏入了一個陷阱。李景天笑了笑, 很慶幸他剛才依舊保持著世家公子和著名歌手的良好言行。
「林顧問, 沒想到我們會以這種方式再見面,我剛才還以為您不會來了。」他站在門邊,卻並沒有關門,用和善地語氣問候林辰。
「哦,那只是你沒想過而已。」林辰依舊注視著手中的紙張,甚至連頭都沒有抬
「林顧問,您對我的攻擊性總是這麼強啊。」李景天感慨道。他望著林辰低頭閱讀時露出的纖細脖頸,皮膚白皙細膩,像上好的釉質,讓人不禁去想,如果一口咬上去時,該是怎樣的口感。
李景天小心翼翼吞咽著口水,也因為自己的本能更加警惕起來。
他心裡比誰都清楚,雖然林辰偽裝成誘人獵物的模樣,但他更清楚對方骨子裡究竟是怎樣老練的獵手,穩健、精準,一旦瞄準目標,就絕不會鬆開扳機。
李景天再看了眼林辰平靜的側臉,越發毛骨悚然。他意識到自己現在的最佳選擇是馬上離開,並且無論如何都不踏進這裡一步,可當他這樣想的時候,林辰抬起了頭。
「請關門吧,李景天先生。」
林辰用命令般地口吻對他說道。
李景天反而笑了起來,問:「您這是在限制我的人身自由嗎?」
林辰搖了搖頭,他伸手指著房間四角,聲音像平靜的水流:「如你所見,這間閣樓四角懸挂著四台高清攝像機,這四台攝像機分別屬於永川衛視、中央新聞、CATV以及全世界最大的在線視頻網站Metube,當然,這幾家媒體是否把視頻源分享給其他電台我就無從得知了。但現在基本主要是由這四家媒體將全程直播我和你的談話過程,所以您可以保守估計一下,現在有多少人正在觀看你和我的對話……如果你不想顯得太做賊心虛,那就和電視機前的觀眾朋友們打個招呼吧。」
跟隨林辰話語,李景天再度抬眼,看向那四架攝影機。空間里瀰漫著機器運作的嗡嗡聲響,他脊背發涼,只覺得那四台攝像機頓時變成了無數空洞的目光,此刻正死死注視著他。
他明白,林辰這是在恐嚇他,以增加他的心理壓力,可他卻因為這句話雙腳完全無法動彈。
現場直播、無數觀眾,億萬星辰般的關切目光,這些都是令他無法拒絕的誘惑。
他想了想,轉頭問林辰:「對話?其實您用審訊更恰當吧?首先,我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罪,需要接受華國警方的審訊。其次,既然是沒有任何正式程序的審訊,那麼我也可以拒絕是嗎?」
「你當然可以拒絕,但首先像是你這樣的人這輩子都很難再找到比現在更好地被萬眾矚目的機會了……其次,容我提醒一下,如果你現在轉頭離開,這個行為在觀眾看來會非常可疑,我勸你別這樣做。」林辰用白開水般的平靜腔調這樣說。
李景天再次看向房間四角,他其實比誰都清楚白,其實當他走進這裡時,就再沒有任何逃離線會。
他長長嘆了口氣,很無奈地走到林辰面前,在對面方凳上坐下。
「林顧問,您問什麼都可以,但我等下趕飛機,所以還希望您能儘快完成審問。」
「我明白。」林辰點了點頭,然後沉默下來。
李景天第一次覺得沉默有些難熬,然後他發現,他之所以覺得難熬是因為他坐在一張很不舒服的小方凳上,而林辰則很愜意雙腿交疊靠上椅背,他和林辰之間的距離也非常尷尬,他們大約相隔兩米左右,這段距離並不太近又不很遠,並且中間沒有任何遮擋物,面對面的感覺讓人難受到了極點。
「剛才那半小時很難熬吧?」林辰忽然問他。
李景天心裡咯噔一下,總覺得自己彷彿又落入林辰什麼圈套,但還必須故作平靜地回答:「其實並沒有,因為我剛才正在收拾行李,所以覺得時間過得很快。」
「你剛才是想提醒我,你的航班時間將近,所以讓我不要耽擱你太多時間是嗎?」林辰頓了頓,又說,「其實你大可直白告訴我你的想法,太迂迴的話,觀眾會覺得你很虛偽。」
李景天從沒遇見過林辰這麼乾脆的人,他調整了下思緒,微微欠身,說:「被您猜中心事實在有些尷尬,但若您能體諒我回家心切,那真是再好不過。」
「我明白。」林辰點了點頭,然後讓李景天非常意外的是,林辰居然拍了拍手。
清脆的擊掌聲在閣樓內迴響。
下一刻,身後傳來吱呀一記開門聲。
李景天猛然回頭,只見閣樓木門被嘩地推開,有兩人抬著一張長桌走進屋內。
其中一人李景天看著非常眼熟,正是此行負責保護他安全的使館武官沈成功。
沈成功看他的眼神很冷,並且飽含怒火,李景天不知林辰究竟施了什麼詭計讓使館上下言聽計從,這一幕給了他不少心理壓力,很可能又是林辰的詭計。
不過李景天自嘲般地想到,就算這樣其實也沒有關係,因為無論如何主動權都在他手上,林辰不可能在短暫談話中從他這裡得到什麼。
更重要的是,李景天感覺到,在和林辰面對面坐了一會兒后,在昏暗的閣樓內他逐漸冷靜下來后,他覺得林辰說得沒錯,一想到數以百萬計的目光都注視著他,他竟有種毛骨悚然般的刺激感。
不得不說,最了解你的人,永遠是你的對手。
他抬頭看著對面寧靜的心理學家,覺得自己快愛上林辰了。
……
住在新尼首都李公館的老人也同樣覺得非常刺激。
但這種刺激並非由於興奮,而是因為緊張,看著自己孫子同那個宏景警察相對而坐的畫面,李老先生覺得自己渾身的血管都要炸裂開來。
他第三次撥下大使羅秋生的電話,手指都因為氣憤而顫抖得不成樣子。
數聲漫長的等候音過去,這次,電話終於被接通了。
接通瞬間,李老先生便沖著話機用盡全身力氣吼道:「羅秋生,你瘋了嗎,景天為什麼會在那間屋子裡,你讓他出來,你必須馬上讓他出來!」
「抱歉,李老,我做不到。」羅秋生很平和地回答道。
「你這是賣國求榮,這是在踐踏國家的尊嚴!」
遠在新尼首都的李老先生把拐杖用力甩在客廳座鐘上,鐘錶鳴響、玻璃碎裂、巨大的噪音在空虛的大廳內迴響,吵得人頭昏欲裂。
傭人們噤若寒蟬,李老先生克制住摔電話的衝動,深深吸了口氣,用非常冷凝的語氣威脅道:「羅秋生,別忘是誰一直提攜你把你帶上這個位置,你居然敢跟我說做不到?」
「是您。」羅大使非常謙恭地說道,「您對我一直有知遇之恩。」
「知遇之恩?我對你的知遇之恩,你就是這麼回報我??那是我李家唯一的孫兒,你怎麼不拿刀直接上門,一把捅死我老頭子,這樣是不是更乾脆?」
羅大使站在窗邊,將話機從耳畔又拿開一些。
為了子孫後代而發瘋的老人雖然仍舊記得自己的身份地位,但卻把仁義涵養拋之腦後。大使先生臉上很難得露出一絲嘲諷神情,並坦然道:「真的非常抱歉李老,但是因為『門』開了,所以我無法拒絕。」
在羅秋生說完那句話后,話機內有相當長時間的停頓,羅秋生甚至懷疑,李老先生可能心臟病突發所以甚至連呼吸都變得停滯。
想到這裡,他唇邊嘲諷意味愈加濃厚,覺得以勢壓人的感覺著實不壞,
過了一會兒,老人才用一種「你開什麼玩笑」的口吻質問他:「羅秋生,你想搪塞我老頭子也不用找這樣的理由,別說我孫兒是被誣陷強丨奸那個華國人,景天就是真殺了她,門系統都不可能因為這種芝麻綠豆大的事情展開響應,你知道的啊!」
「但是門真的開了。」羅秋生大使非常平靜地敘述道。
話機內外再次陷入沉默,李老先生想了一會兒,終於像是下定決心,嚴肅道:「我要和『敲門人』說話!」
電話那頭,羅秋生大使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那個男人,並沒有第一時間答應李老的請求。
可對方卻完全猜到他在想什麼,不僅移開了注視屏幕的目光,還向他伸出了手。
聽到電話那頭呼吸音變得更加沉靜,李老先生在今天打得無數電話中,第一次用了敬語,他說:「您好。」
但電話那頭的人卻沒有任何回應,甚至連呼吸節奏都沒有任何變化,察覺到對方或許下一刻就要掛斷電話,李老先生下定決心趕忙說道:「我不管您是誰,但請您相信景天真的是冤枉,求求您您放他一馬,只要您放過他,就對我們李家有大恩,您提條件,我知道您會接受條件和交換,一切都可以商量,都可以商量啊!」
老人的語氣越來越急,電話那頭的人終於有了回應。
「李老先生,我剛才說了什麼?」
「您……您什麼都沒有說。」老人謙卑道。
「既然我什麼都沒說,你憑什麼以為我們之間有商量的餘地呢?」
「您究竟想要什麼,不管您要什麼都可以開價!」
男人臉上無悲無喜,沒有鄙夷或者嘲諷、沒有任何情緒。
他說:「首先,這個世界上有資格和我討價還價的人真得不多,你顯然不屬於那類。」他邊說,邊低頭看著屏幕中分坐於長桌兩側的人,他看著監控攝像中,面容平和的兩人,看著昏黃的吊燈,覺得一切都顯得那樣昏暗而不可知。
而他的存在,只是為了撐起一些可能性。
「求求您!」
聞言,他於是對電話那頭的老人說,「而你也應該很清楚,其實我要對付李景天的話,有很多方式可以讓他生不如死,但是我現在選了最正直的手段,你應該很高興才對。」
說完這句話之後,男人就將手機從耳邊移開,並用最隨意的姿勢,掛斷電話。
【二】
閣樓內依舊昏暗安詳。
新搬進屋的那條長桌上擺著一些東西。
從左至右分別是一枚時鐘、一副撲克以及一個方形木盒。
木門重新合上,人員退避。
林辰將手搭上木桌,拿起那副撲克牌,將之正面向上,橫向推開。
像面對老友,對李景天隨口說道:「我一直很喜歡新尼的撲克牌,雖然其實那和全世界通用的黑紅梅方撲克沒有太大區別,但我總覺得新尼撲克的花色非常有趣味,讓人忍不住深究其中的寓意。」
林辰很隨意地抽出五張牌,像不經意展示出一樣,並繼續說道:「我曾經翻閱過新尼撲克研究的書籍,據說新尼撲克的設計者是為了紀念當年赤日之戰,所以設計了五套不同的花色,其中『房屋』象徵家園、『人』象徵勇士,『飛鳥』象徵自由,『陽光』象徵勝利,『鮮花』象徵英靈,這種象徵寓意,是我在其他國家的賭博系統中從未見過的。」
李景天突然打斷他:「林顧問,拿牌出來,你是想和我賭一場嗎?」
林辰像沒聽見李景天的問題,他將那五張不同花色的撲克放回牌堆中,然後開始洗牌,並自顧自介紹道:「而我聽聞在新尼的地下酒吧,有種非常有趣的撲克玩法,這種撲克玩法脫胎於最原始的賭大小遊戲,並受酒吧快刀戳指縫遊戲的影響,演變而成現在的樣子。」
林辰邊說,邊敲了敲桌面,問李景天:「你最喜歡什麼花色,隨便挑一個?」
李景天愣了愣,像是懷疑他的提問中還埋藏著什麼陷進,深思熟慮后,他終於答道:「陽光。」
林辰將撲克再次橫向推開,他一張金色的陽光A推出牌堆,繼續說道:「這個遊戲非常簡單,主要是比運氣,遊戲雙方將從1-10這10張倒扣的紙牌中一人抽取一張,數字大者為勝,當然,純粹比大小的遊戲略顯愚蠢,而這個遊戲的有趣之處在於它的賭注。每輪的贏家可以向輸家任意提出一個問題,遊戲規定,輸家必須如實回答,如果實在不想回答的話,只能在自己身上割一刀,以示決心。」
林辰用另一隻手打開桌上的木盒。
一柄短匕首靜靜躺在木盒之中,在黑絲絨的映襯下,匕首的刀刃閃爍著耀眼的銀光。
李景天笑了起來,他幾乎剋制不住上揚的嘴角,卻必須保持天真無辜的態度:「這個遊戲對您來說太危險了,我們可以比大小,但能不能不要賭注?」
「只要你願意如實回答問題,這個遊戲就一點也不危險。」
李景天搖了搖頭,彷彿是覺得林辰的提議有些過頭:「可我們怎麼判斷對方如實回答了呢?」
「很簡單啊,電視機前還有電腦前的所有觀眾,可以幫我們檢驗這一切。」
李景天啞然失笑,他推開木椅站了起來,語氣歉疚:「雖然我覺得這個遊戲還算有趣,但恕我確實要趕飛機,無法陪您繼續下去,如果可能的話,歡迎林顧問有朝一日來新尼,我必當倒履相迎。」
「哦,我知道你要趕飛機,你的航班將在15:30起飛,假設你需要提前四十分鐘進入安檢,再加上從新尼使館到永川機場的車行時間,14:00整從使館出發的話,你應該還能趕上飛機。」
「可是現在已經快到時間了啊。」李景天敲了敲自己的手錶,一副愛莫能助的樣子。
「嗯,還有一刻鐘,足夠進行五局遊戲,五局三勝。」林辰說到這裡,拿起桌上的時鐘,擰動發條,調了十五分鐘定時。
他的姿態不容拒絕,老式鬧鐘的滴答聲立即開始在房間內迴響起來。
李景天緩緩回頭,盯著桌上的時鐘,臉色霎時有了一些變化。
林辰說:「回來吧,門上鎖了,十五分鐘以後才會開。」他望著李景天,拖長調子,又說,「當然你可以選擇不玩這個遊戲,但這樣電視機前的觀眾們,一定會,非常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