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浮 20
小醫生說完那句話, 他們所乘坐的船隻突然觸碰上什麼東西。
船艙里所有人猛一搖晃。
「怎麼了,觸礁了嗎?」端陽抓住林辰的手,一秒變回那個容易緊張的小醫生。
「應該不是。」
馬達聲停止, 他們頭頂的腳步聲清晰可聞, 所有人噤若寒蟬,
突然,刺耳的衝擊鑽聲在頭頂甲板響起, 黑暗空間里, 那聲音彷彿打在每個人天靈蓋上, 偷渡客們嚇得縮回角落。端陽下意識抬頭, 林辰說:「閉眼。」
下一刻, 喀拉聲響,木板洞開, 明亮天光從他們頭頂瀉下。
十幾小時黑暗后的驟然光明,讓林辰覺得雙目刺痛, 他遮住眼睛,聽見有人從甲板走下船艙。
「醒醒了啊,下船了。」來人拖長調子喊道。
他眼睛勉強睜開一線, 只見有人手持槍丨械,踢了腳已經離開人世的中年人,腳下毫無反應,那人又伸出手,想抽中年人兩個巴掌看能不能把人叫醒, 卻被嚇蒙的村民抱緊大腿。
「求求你, 救救我弟弟, 我弟弟說不定還有救!」
「什麼啊, 真死了?」持槍人探了探中年人的鼻息, 然後又按了按中年人的頸部,驀地收手:「媽的,真死了,晦氣。」
他語氣里除了不耐煩外並無其他情緒,更像在惋惜販賣前早夭的牲口,而不是什麼活生生的人。
船艙里又開始有人小聲啜泣,但聲音都壓得很低,甚至沒人敢問一句:你憑什麼這麼對我們!
任何問題在這時都很愚蠢,死亡帶來的氣息如病毒般瀰漫開來。
又有人從甲板上下到艙內,來人穿著綠色松垮的軍服,肩章隨意扣著。他又踢了腳地上的中年人,罵了一句什麼,彎腰使勁,一把將他扛在肩上。中年人的親人跪在屍體旁嚎啕大哭,卻被人用槍托敲了記肩膀,讓趕緊跟上大部隊。
林辰帶著端陽故意落在後面,那位眼眶通紅、皮膚黝黑的村民跌跌撞撞來到他們身邊,抽噎道:「我弟命太苦了,怎麼就攤上這麼個事。」
咸濕而明亮的海風緩緩灌入,林辰感到自己被推搡站起,跟著上到甲板。
船隻果然已經靠上碼頭,舉目四望,一側是漫長的海岸線,另一側則是藍到透明的海水,天上海鷗純白,彷彿什麼昂貴的度假群島。但顯然,遠處海岸上破舊的軍車和封鎖線以及懶散曬太陽的軍士告訴他這裡並非度假群島。在他們鄰國新尼確實有處叛亂十餘年閑散叛軍,佔領新尼由南至北的一小塊海島區域,因為諸多原因,新尼遲遲未攻破這裡。原來他們到了李景天的故鄉,林辰看了看前方暗到發黑的礁石,冷笑起來。
那位村民一直在他們身後絮叨,突然,林辰停下腳步:「你剛才說什麼?」
「我……我沒說什麼啊?」
這時,端陽也問:「您說,剛才那位叔叔,他父母早就過世了?」
「對啊,早過世了,我那可憐的弟弟啊,大概是病糊塗了,還以為我二叔二嬸在呢。」
聞言,端陽彷彿想起什麼,將手伸進褲子口袋,拉住林辰。甲板右舷有些喧鬧,先前中年人的屍體在甲板上曝晒,兩個漁民模樣的人張起一張大網,將那具屍體從頭到尾包裹起來,他們一人拉頭一人拉腳,很隨意將它拋進海中。見此情形,林辰覺得自己有些耳鳴,他幾乎聽不見那些嚎啕大哭聲,卻對屍體被拋入大海的瞬間印象深刻。
漁網裡綁著石頭,裹著那具已失去靈魂的軀體在空中劃出拋物線,徑直沉入水中。
船上所有人都向拋屍處看去,就在這時,端陽牽住他的手。
「林顧問,你知道嗎,只需要一個簡單的手術,就可以救下那位叔叔。」
這句話有些莫名其妙,更莫名其妙的是端陽的動作。
他向青年看去,對方咧嘴對他露出一個苦笑。說完,端陽鬆開手,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向前走去。
林辰毛骨悚然,他手心裡緊貼一個微小而溫熱的圓環,那是端陽借說話的機會,悄悄遞來的。
大庭廣眾下,林辰根本不敢去看那樣東西,鬼知道端陽突然遞過來什麼東西。乘著排隊上岸的機會,他和端陽再次落在最後。
「什麼東西?」
「不知道,剛在口袋裡發現的。」
「是你的東西?」
「我不記得口袋裡有這個,很可能是是那位死去的大叔,去世前悄悄塞過來的。」
「你怎麼知道的?」
「我想起來,大叔說他父母的時候,好像把手搭在我的褲子口袋那裡。你覺得這是什麼啊,林顧問?」
端陽這麼問他。
林辰想我怎麼可能知道這是什麼,被綁架也就算了,在船艙里還能遇上突然死亡的偷渡客,更詭異的是那位偷渡客臨死前撒了一個謊,悄悄把一個戒指模樣的圓形鐵環塞進你袋裡,關鍵你還把東西給了我,怎麼什麼破事我都能撞上?
「你不是心理學家嗎,不能推測下那位大叔的臨終心理?」
林辰覺得自從刑從連離開后他的脾氣可能就不是很好,否則他聽見端陽說這句話時應該不像現在這麼不耐煩:「我又不是算命的。」
「可是……」
「你就當是一個臨終前記憶錯亂的偷渡客把他的傳家寶交給你了。」
「可你明明知道不是這樣,那位大叔……那位大叔很奇怪。」
「奇怪在哪裡?」
「胃穿孔並不是遠洋航行的常見疾病,他怎麼可能突發胃穿孔?」端陽喃喃道。
「偷渡客,胃穿孔,怎麼不常見了?」林辰反問。
端陽皺起眉頭,壓低聲音湊到他耳邊說:「你說他胃裡有毒丨品,或者他出發前吞下了什麼硬質物品,才導致他胃穿孔?」
「我不知道,這是你作為醫生的判斷,但應該不是毒丨品。」
「為什麼啊?」
「你覺得擁有這種線路的蛇頭,還需要通過人肉走私毒品嗎?」
「你明明就已經猜到了!」端陽很鬱悶地看他一眼。
「一位死前還記得要給你留下線索的人,混在偷渡客里,又不是毒丨販,那是什麼人?」
「總不會是卧底吧。」
端陽聲音有些大,林辰忍不住踹了一下他的小腿,青年打了個踉蹌,眼睛里忽然有了異樣神采:「他給我的是什麼?」
「這種大小,不是傳家寶就是定位裝置。」林辰將圓環緊緊握在手裡,「這只是推測,主要是為了讓你對活下去有點信心。記得不要對任何人說起這件東西,幸好他偷偷塞到你口袋裡,要是光明正大給你,你是不是要嚷到全世界都知道?」
說話間,他們已經被帶到岸上海關模樣的地方,但與其說是海關,那裡更像是18、19世紀最古老的人口販賣中轉站。不大的海邊兩層小樓里擺著幾張木桌,桌邊坐著翹起腳的辦公人員,天花板上,電風扇呼啦啦吹著。屋子裡擠滿從四面八方運來的偷渡客,有男有女,甚至還有明顯乞丐模樣的人。辦公人員們像檢視牲口似的檢查每個人,哭聲和反抗聲不絕於耳。他們拉開女人的衣服,用力捏著她們的胸部,和蛇頭討價還價。
交易達成后,辦公人員拿出印戳,敲在自己的「貨物」身上,有時是臉,有時是手背,表示擁有所有權。
林辰和端陽被單獨帶出,送到角落一桌。桌上豎著蟒蛇與獵豹旗幟,那位辦公人員正趴在桌上睡覺。
押解他們的人將辦公人員叫醒,用不知名的語言交流了半天,突然,辦公人員點了點頭,拿起桌上的印章,敲在他們的手背上。
端陽使勁蹭了蹭手上蟒蛇與獵豹圖案的印章,才發現那東西根本蹭不掉,他哭喪著臉對林辰說:「林顧問,我們變成肉聯廠里的豬肉了。」
「嗯,還是通過檢疫的那種。」
「您別說笑了。」
他們被單獨從小樓帶出,最後來到一個陳設破舊的軍用機場。
有架機翼看起來都生鏽的運輸直升機等候在那裡,機艙里坐著的卻並非面黃肌瘦的偷渡客,相反,那裡坐著一群全副武裝的雇傭兵,他們目光犀利,抬起下巴審視林辰他們。顯然,他們將和這些傭兵一起被運送到不知名的地方。
這說明兩點,第一,他們要去的地方很不安全;第二,綁架他們的人希望他們儘快抵達目的地,所以才選用直升機運輸這種比之海運更昂貴的方式。
林辰看著端陽的面孔,恐怕,這位捂住口鼻對機艙內空氣很不滿的青年醫生,並不知道自己究竟陷入了多麼可怕的境地。
他看了眼窗外的藍天白雲,將那位沒有留下任何姓名的中年人的遺物套上食指,目光最後落到手背的藍色戳記上。
……
正當林辰搜腸刮肚,思索手背上蟒蛇和獵豹圖案的意義時,刑從連正踩在一顆樹樁上,舉著望遠鏡,冷眼看著遠處查拉圖囂張的金色旗幟。
纏繞獵豹的蟒蛇象徵著查拉圖本人蛇可吞象的野心,不過這都不是重點,重點是礦場四周的所有出入口都有重兵把守,這裡根本不像是傳說中的什麼廢棄很久的樣子。
遠處煙塵四起,低矮的水泥廠房連綿成片,一些廠房坍塌一半,露出裡面生鏽的塔吊。剩下一些完好的廠房裡,似乎還有些人進進出出。甚至還有直升飛機從遠處盤旋而來,降落在礦區內。
誠然,礦區廢棄是事實,但光是這裡在一小時內的車輛出入規模,就說明它並不完全像情報中所說的那樣。
「老大,這……查拉圖是在這裡搞秘密工廠嗎?」康安不安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高孟人真的在這裡嗎?這就是你說的陷阱?查拉圖的武裝分子就是把高孟人全部驅趕到這裡幹嘛?」這個問題屬於王朝。
「你老大我像算命的嗎?」刑從連不耐煩道。
「刑老闆,我的族人究竟在哪裡,他們是不是死了,為什麼我看不到他們?」酒吧老闆也拉著他問道。
「那裡。」刑從連伸手,隨意指著遠方一處破廠房回答道。
莫達納爾一把搶過他們的望遠鏡,看了半天:「好像是有很多軍人圍著那座廠房,為什麼您認為我的族人被關在那裡?」
「我們一路上經過的地方已經表明了你族人的行進路線,他們由東向西北被驅趕到這裡,必然會遇上查拉圖武裝分子等候已久的阻擊,既然遇上阻擊,你的族人會選擇尋找掩體,如果他們不被打死,就會進入那座廠房躲避。」刑從連說。
「去他媽的,也就是說查拉圖那幫狗娘養的正在圍困我的族人嗎,老子跟他們拼了!」
酒吧老闆說完就熱血上頭擼起袖口就要衝過去。
刑從連將人一腳踹翻在地:「這位先生,你再往前走五十米就會踩上地雷區,你過去找死不要拉上老子可以嗎?」
酒吧老闆嚇得趕忙往後爬。
「老大,我們現在要怎麼做,高孟人真的被困在那座廠房裡,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王朝問。
「鬼知道,來都來了,進去看看吧。」刑從連瞥了眼康安,掏了根煙叼進嘴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