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浮 19
王朝搞不明白。
不過他查了下他老大指出的那座礦場, 那確實曾經是查拉圖手下產業之一,近年來那裡的稀有金屬都被挖光了,礦區因此廢棄。
他也不知道他老大怎麼推斷出查拉圖要把整個高孟部族往礦區驅趕, 這事本質上沒什麼道理, 但達納這種破地方要什麼道理,說不定查拉圖就是心血來潮想帶手下玩人肉狩獵,所以決定推平高孟部族, 這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總之相信老大的判斷就對了, 作為好狗腿, 他開始搜尋到達礦區的最快線路。
從他們現在所在的位置到廢棄礦場有兩條路可走, 一條水路, 還有一條是當年各大勢力為在雨林開礦,大肆砍伐樹木, 粗暴開墾出的渣土路。
但無論從哪條路走,他們都有可能遭遇重兵把守的查拉圖部族。
王朝小同志遙望遠方茫茫林海, 非常不懂,明明前幾天他還在家裡打遊戲點檸檬紅茶外賣,為什麼突然間就要下雨林副本, 去硬磕查拉圖大魔王。
他最後抬頭看了看陰雲密布的天,人生真是無常啊……
不過他老大顯然就沒有這些心思,王朝推測出目標地點,他立刻一馬當先重新跳上了船,帶領他們從水路向開拔。
相比陸路, 水路毫無遮掩, 很不利於隱藏, 但看他老大一副恨不得現在就回家的樣子, 王朝屁都不敢放。
越往前走, 達納河水便越混濁,滿眼泥濘的漿水,還透著股磚紅色。兩岸景象也不如先前那般青翠喜人,大片樹木被砍倒。達納雨林盛產昂貴木種,紅木、黑檀木、花梨木,每逢昂貴木種叢生處,便有大批勞工和手持槍械的武裝分子。
每次從河上看到岸邊這些地方,王朝就覺得心臟都要提到嗓子眼。
大概是他老大臉臭的時候有種讓全世界都都退避三舍的震懾力,他們一路上居然沒有再遇到任何不長眼的武裝分子。
謝天謝地。
夜間,他們把船在岸邊一栓,就在河邊紮營。
反正雨林也不要指望能看見天上的星空,剛才已經下了一輪暴雨,現在像是又要下雨。王朝打死了帳篷里所有蚊蟲,向河邊看去。漆黑夜色中,他老大光著腳,一個人坐在河岸邊抽煙,也不知在想什麼。
「卧槽老大最近是怎麼了啦,感覺很變態的樣子啊,」康安湊到他身邊問。
「不知道。」王朝言簡意賅道。
「是不是失戀了?」
聽到這話,王朝白了康安一眼:「老大怎麼可能失戀?」
「那是怎麼回事?」
王朝轉身,雙手按住康安肩膀搖晃起來:「你居然問怎麼了你居然敢問怎麼了,不是你把老大招來這種鳥不拉屎的地方,老大會這麼變態嗎!」
「這裡鳥屎很多。」康安指著帳篷頂上金剛鸚鵡或者別的什麼鸚鵡拉下的一坨,對他說。
小王同志趕忙向旁邊閃了閃,差點吐出來。
「不是失戀,那老大就是談戀愛了。」康安突然道。
王朝張大嘴,簡直要對康安的反射弧嘆為觀止。
「是你們老偷看的那個林先生吧,老大原來是同性戀。」
康安語氣太淡定,王朝拍了拍地,說:「你不要用這種老大原來是男人的口氣來講老大的性向好嗎!」
「同性戀很正常嘛,畢竟我也是。」
王朝仰天長嘆,很想回到正常社會和腦子正常的人講講話。
「但林先生,看上去不是老大喜歡的類型。」
「等等,你怎麼知道的?」
「因為我一直覺得老大這樣套馬的漢子會喜歡傻白甜,就是那種甜甜軟軟的,小蛋糕一樣的男孩女孩。」康安自言自語。
「你好變態,我為什麼要和你討論這種話題!」
「林先生不一樣,林先生看著就清高冷淡,一口咬下去就像是磕牙的水晶,原來老大的口味居然這麼硬,不愧是老大。」康安感慨道。
「不是挺好嘛!」
「我覺得不好。」
「你神煩,哪裡不好!」
「談戀愛的兩個人要互補啊,你看我是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你小五哥就是迎風招展的鮮花。」
「我小五哥怎麼瞎了眼看上你。」
「嘿。但老大和那林先生,看起來更像是一類人。」
「我怎麼沒看出來,您怎麼看出來的,相面的嗎?」
「不是不是,就是感覺,一個剛強,另一個更剛強,好的時候還好,要是他們鬧出點矛盾,你覺得就咱老大這性格,會不會正面把人家給杠死!」
「康安。」小王同志看著河邊抽煙的老大,突然也想點根煙。
「啊?」
小王同志一把將人踹翻在地,掐住康安的脖子怒吼:「你少TM給老子立Flag!」
……
茫茫大海上,破舊的漁船依舊在漂泊。
漁船底部暗艙內,林辰並不知道自己成為了被八卦的對象。
他口很渴,嘴唇起皮,餓得前胸貼後背,船艙里透著死魚腥臭和屎尿味。伴隨海浪顛簸,他按照自己的生理節律估算了下,漁船在海面行駛已超過12小時,他們很有可能已經抵達他國海域。成熟的偷渡集團必然有相對安全的線路,所以他們被他國海岸警衛隊截下的可能性並不大,只能聽天由命。
他靠著艙壁,用最節省體力的方式坐著,端陽正在離他不遠的地方看護病人。
在12小時不見天日的航行中,他掌心傷口又疼又癢,一時間也看不出癒合的跡象,但最先生病的卻不是他,而是先前和他們搭話的中年人。
數小時前,那位中年人突發急性腹痛,疼痛的呼喊聲幾乎要壓過轟鳴的漁船馬達,被關在魚艙底部的村民們第一反應是敲擊那塊被釘死的艙板,然而甲板上的人只是問了一句「出什麼事」,就離開了。
他們頭頂依舊有來來回回的腳步聲響起,但封死的艙板並沒有再次開啟的跡象。
村民們憤怒地敲打艙板,卻得不到任何回應。12小時沒有進食,他們很快失去暴動的力氣。情緒從憤怒變為恐慌,他們這才發現,這次淘金之旅必然不如他們所想象的那麼美好。
沒有任何醫療設備,端陽只能為那位村民簡單診斷,初步判斷是急性胃穿孔,雖然不知道發病原因是什麼,但在茫茫海上,就算知道這些也都沒有任何意義。
中年人蜷成一團,臉色白如死屍,神情痛苦至極,先前的呼喊已經用盡他的全部力氣,他已經疼得根本喊不出來。
兩位村民連同端陽都守在他身邊,其中一人拉住端陽,焦急道:「醫生,求求你救救我弟,你能救他對不對?」
端陽的手指一直搭在中年人頸部,另一隻手則輕按他的腹部,一言不發。
村民撲通一聲跪在端陽面前,用力磕頭:「你是醫生啊,你會救人啊,我弟弟家裡還有五個孩子啊,他要是出事恐怕他那個狠心的婆娘一定扔掉孩子改嫁,您一定要救救他啊!」
或許是聽到了孩子,蜷縮著的中年人突然睜開眼,飽含熱淚看著端陽。也不知是從哪裡來的力氣,他一隻手猛地抓住端陽的胳膊,緊緊拽住。
見此情形,林辰終於站起身,他扶著艙壁,走到端陽身邊,陪他在病重的中年人身旁坐下。
因為他的動作,船艙里有人開始小聲啜泣。
林辰看向端陽,令他意外的是,青年人眼眶都沒紅。他的神色平靜鄭重,鬆開搭在中年人苦樹皮般脖頸上的手指,握住了他的手。
「真累啊。」中年人在下一刻釋然,林辰看到他黯淡的神色里竟出現了一絲希冀的神采,「死了也挺好吧?」
「是的,那是解脫。」林辰道。
「我的孩子總會長大。」
「就算您夫人不願撫養他們,我國的福利制度,會保證他們平安成長到18歲。」
「沒事,我爸媽還都健在,就是我不能再盡孝了。」
「他們或許會以為您在達納賺了大錢,不想回家了。」
「是呀,他們這麼想就好了。」
中年人笑了起來,他生命的最後一刻,停留在放下一切的笑容上。
林辰說完,將手搭在中年人臉上,輕輕合上他的眼帘。
船艙內的小聲啜泣變成嚎啕大哭,中年人的死,彷彿讓所有人都預見到自己的未來。
林辰拉著端陽回到他們先前的位置上坐下。
端陽先是摸了摸他的額頭,然後簡單測量著他的心跳,拉起他的手掌檢查了下傷口,終於鬆了口氣。
林辰一直看著他,大概是因為他盯了太久,端陽摸了摸臉,問:「怎麼了?」
「你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樣。」
「怎麼不一樣了,您覺得我會失聲痛哭嗎?」
林辰沒有回答。
「我畢竟是醫生,比這慘烈得多的死亡我都見過,比起你們警察,我才是每天和死亡打交道的人。」
「嗯。」
「很早的時候,我第一次去醫院實習,就是老師帶的我。」
「段老師?」
青年人愣了愣,忽然也釋然起來,他撓了撓頭:「是段老師,我很喜歡他的,不,準確來說,我愛他。」
告白來得如此突然,林辰有些意外:「我又沒問你這個。」
「這也沒啥好掩飾的,我就是喜歡老師。我記得我第一次見到病人死的時候,我特別難過,直接衝出病房哭,我到現在還記得那種心塞的感覺,就覺得是自己的錯,沒把人救回來。老師當時就在病房,知道了這件事。」
「然後呢?」
「然後老師把我調到了ICU,讓我天天對著危重病人。」
林辰很意外:「這麼嚴厲?」
「那段時間我大概每天都要哭,簡直不想做醫生了。不過後來就好了,過了很久吧,差不多是我實習期結束的時候,老師突然來找我。」
「嗯?」
「他帶我去了太平間。」端陽咧起嘴,「老師問我,這段時間有什麼體會。」
「你怎麼說?」
「我說麻木了,就不難受了。」端陽嘆了口氣,「老師聽到這句話的時候特別嚴肅地看著我,他說一個對死亡麻木的人,是成為不了好醫生的,讓我儘早換專業。」
「你沒換。」
「是啊,我沒換,畢竟我還是想做個好醫生的。那時我覺得,醫生不對死亡麻木,那怎麼能挺過每天那麼多次生離死別啊,我就這麼問老師。」
青年人目光美好,林辰靜靜地看著他。
「老師跟我說,醫生不能對死亡感到麻木,醫生要做的,是尊重死亡。我們尊重的不是死亡這個結果,我們尊重的是人類從生到死的整個生命過程。人們總是想多活一些時間而迴避死亡,但有生必有死,這是生命的規律,是痛苦但也美麗的過程。作為醫生,我們要仰望生命的歷程,挺直腰桿,直面死亡對我們發起的每一次挑戰。」
青年說完,船艙里哭聲依舊,漁船的航速漸漸緩慢下來,馬達聲仍然很響。
他望著船艙里那盞孤零零的電燈,說:「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