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浮 34

  在疾病面前, 任何挽留都彷彿螳臂當車。

  林辰已經不再掙扎,他呼吸漸漸平穩下來,軟包裝生理鹽水一滴滴注入林辰體內, 他彷彿已經度過了最嚴峻的休剋期, 但刑從連知道,事情遠沒有結束。

  他用手拂過林辰額頭濕成綹的黑髮,林辰甚至連做出任何反應的力氣都沒有。

  端陽拍了拍他的肩膀, 平靜道:「刑隊長, 請出來一下。」

  刑從連也不清楚, 這是每位病人家屬必經的儀式還是怎麼回事, 他們明明可以在病房裡說, 而以林辰的狀態也不會聽到。可他卻必須被醫生叫出門,隔著一扇薄薄的門板, 做一些決定病人生死的決定。

  他跟端陽麻木地走出門去,每走一步, 都像踏入越來越冷的冬夜。

  艙門輕輕合上。

  等在門口的人也都神情關切,他看過那一張張曾經熟悉的面孔,無論是王朝還是小五, 無論是張龍還是康安……那些他曾經並肩作戰的下屬和友人,現在看來都毫無意義,令他生不起任何眷顧之心。

  王朝小心翼翼喊了他一聲,臉上的神情彷彿希冀他帶來任何好消息,刑從連將目光移向端陽, 醫生搖了搖頭。

  趙虎遞了包煙過來:「已經通知下去, 但查拉圖瘋了, 夏姿山脈以西全境封鎖, 送葯的人只能從海邊過來, 逆流,最快,也要走一天一夜。」

  刑從連看著捲煙包裝上「吸煙有害健康」的文字,沒有去接,另一隻手伸了過來,將煙提前切走,他看到端陽平靜而了無生趣的面容。

  青年醫生看了看船尾,然後徑自走了過去。

  端陽很明顯是從沒抽過煙,以至於拿著煙走到船尾,就有些尷尬地站在那裡。刑從連掏出打火機,拋了過去。

  濕熱的風吹過青年人的臉龐,端陽雙手顫抖點起了煙,只吸了一口,就被嗆得劇烈咳嗽,刑從連也沒有管他,只是靠著船尾護欄站立,任由端陽被嗆得跪在地上,拚命咳嗽,又像是在哭。

  刑從連轉過頭,看著兩岸恆定的蒼翠樹木,他忽然意識到,他們其實是被這種可怕綠意逼入困境的野獸,掙扎著要找一條微渺的出路。

  端陽真的非常很安靜,雖然渾身顫抖,卻自始至終都捂著臉,並且沒有一滴眼淚流下,只是沉浸在濃濃的痛苦和無能為力的迷茫中,而刑從連很清楚這種感受,因為他現在差不多隻差一隻腳,就要跌進和端陽一樣的深淵裡。

  現在,他真的很需要有什麼人能明確告訴他,林辰真的能熬過這一關。

  哪怕就是有人翻開星座運勢告訴他,林辰今日會遇險但也一定會逢凶化吉,他都會當做救命稻草一樣深信不疑,但很可惜,並不存在這樣的東西,他們只能自己熬過去,沒有任何人會施以援手。

  端陽手裡的煙燒了一半,風勢很大,剩下一半也像很快要被燒完。

  刑從連蹲下身,抽出那支煙,彈進污濁的河水裡。

  端陽抽空,看了他一眼,眼中只有死寂。

  「端陽。」刑從連緩緩開口,第一次叫了青年人的名字,「無論你接下來要說什麼,我只能說,我還不想放棄,林辰也還不想放棄,所以,我不接受任何宣判性質的話,還能再想想辦法嗎……醫生。」

  端陽緊緊抓著欄杆,在他說「醫生」那個詞時,端陽猛然抬頭看他,再平息情緒后,端陽清醒過來,極其艱難地開口:「林顧問的過敏反應太嚴重,再使用青霉素,必然會導致比剛才更嚴重的急性休克,他會馬上送命。」

  「然後呢?」刑從連平靜反問。

  「然後,現在我手上還有少量的紅霉素可用。」端陽說這句話時,並沒有帶來任何希望,反而是濃重的絕望之情。

  「聽上去就很要命。」刑從連嘲諷地笑了起來。

  「首先,青霉素幾乎是針對敗血症最好的選擇,紅霉素一般只作為輔助用藥,而且我現在有的劑量太少,無法達到治療所需的量,這是我一開始就沒有選擇紅霉素的原因。」

  「繼續。」刑從連說。

  「現在,林顧問的免疫反應已經被激起,幾乎所有文獻指導上都會說,應立即停止用藥,並避免使用類似藥物激起更嚴重的免疫連鎖反應,而他的病例上很明顯寫著同樣對紅霉素過敏,也就是說,一旦我試圖用剛才的脫敏法對他進行紅霉素脫敏治療,他有很大可能性立即急性休剋死亡……」端陽頓了頓,認真地看著他,「我剛才已經把最後一支激素用完了,只要他再次急性休克,我一定救不回他。」

  刑從連靜靜聽著端陽的敘述,醫生用最簡單易懂的語句,告訴他最殘酷的事實,他想了想,又問:「如果不用抗生素呢?」

  「他手上的傷口已經成熟,我等下會給他做切開引流,沒有抗生素,除非發生奇迹,否則他可能熬不到天黑,當然你的人如果提前把葯送來……」

  「不會有奇迹的,對嗎?」刑從連看著端陽布滿血絲的眼睛,問道。

  「你覺得我還會相信這玩意兒嗎?」端陽反問。

  刑從連無法回答,他剛才以為選擇很難其實只是開始,現在的選擇題又變成:他是選擇讓林辰馬上死,還是眼睜睜看著林辰慢慢死。

  見他遲遲沒有回答,端陽說:「我去問問林顧問,也需要尊重病人意見……」

  「不用了。」刑從連打斷他,「這個選擇權在我手裡,再試一次吧。」

  端陽看著他的神情里有濃重的震驚,他們都很清楚,誰做出選擇,誰就需要對死亡承擔責任,並活在未來可能到來的錐心懊悔之中。

  ……

  林辰從嚴重過敏中稍稍清醒過來時,總覺得身邊很擠。

  很奇怪的是,在他剛才昏迷也好睡過去也好的那小段時間裡,他並沒有做夢,並沒有那些混亂的令人極其糾結的死者出現在他的夢境中。他彷彿只是經過長途跋涉后的旅人,在沙漠盡頭看到一張非常舒適的軟床,躺上去,小憩了那麼一會兒。

  周圍並不太熱也並不太冷,只是有些擠。

  他微微睜開眼,向身邊看去,只見有人用手枕著腦袋,躺在這張狹窄病床的另一邊,那自然是刑從連。

  他看了眼懸挂著的生理鹽水,這瓶鹽水的剩餘量還有窗外的天色告訴他,他幻想中的睡一覺起來就大病痊癒的橋段並沒有發生,時間剛過去沒多久。

  「你什麼時候能不這麼聰明?」刑從連低沉沙啞的聲音從他左側響起,「我剛才還想騙你說,你已經好了。」

  林辰看了刑從連一眼,對方卻還是很大大咧咧地躺著,而他只能用非常輕微到虛無的聲音表達不滿:「我是病人……」

  「我知道。」

  「你睡這裡……我睡……哪裡?」

  「我懷裡。」

  未等他反應過來,刑從連轉身,輕輕扣住他的腰際,並以不容拒絕的態度把他拖進懷抱中。

  林辰下意識想掙扎,刑從連緊緊貼著他,又靠在他耳後,用極度冰涼的語氣只說了兩個字:「別動。」

  林辰打了個激靈,在刑從連懷裡平靜下來。

  刑從連還真是說到做到。

  刑從連冰涼的唇依舊貼著他耳後,想和他說話:「你從哪裡撿來那麼個孩子。」

  林辰想了想,問他:「端陽?」

  「是啊。」

  「說來……話長了……」

  「我也不是很想聽。」

  這句話里很奇怪的醋意真是很可愛,林辰稍稍縮進一些刑從連的懷抱里,回憶起他們一起經歷的那些事情,對刑從連說:「他很不錯,就是……命不太好……」

  「腦子也不太好。」刑從連語氣顯然很不佳。

  「需要我……替他求個情嗎?」林辰試探著問道。

  「不行。」刑從連聲音冷到了極點,「林顧問,我想我們真的有必要加深了解,請你相信,無論那是多麼不錯的人,但如果下次你再將他人生命置於自己安危之前,我一定會用一根鏈子把你鎖起來,你再也不用想走出門一步。」

  林辰也不知道,怎麼話題又繞回這裡,但如果還有下次,那真的很好,所以他說:「嗯……一定要把我鎖起來。」

  「你只能在我身邊。」

  「好。」

  他覺得,如果他身體允許,他們大概又會像往常一樣,在一起說上很久的話,好像永遠也沒個頭似的。

  刑從連說話的時候,不停在親吻他的耳廓,說「不行」的時候,輕輕咬了咬他的耳垂,林辰覺得耳朵很熱,渾身酥麻,又根本沒力氣再動。

  他眨了眨眼,刑從連的懷抱太過溫暖,讓他又想睡覺。

  就在這時,刑從連終於緩緩開口,林辰知道,最關鍵的宣判即將到來。

  但刑從連的聲音里,卻沒有半絲凝重,他只是很輕鬆地說:「端陽說,青霉素不能再用了,我們還得再試一次。但下一種藥物,可能會激起更嚴重的免疫反應,一旦脫敏失敗,你會馬上死亡,不過,你沒有選擇權,我會讓他等下進來打葯。」

  林辰一瞬間怔住了,他也不知道,刑從連哪來的勇氣代替他做這樣的決定,這也太難了,他嘴唇顫抖,幾乎說不出話來。

  刑從連箍在他腰際的手很緊,他艱難地轉過身,試圖伸手抱住刑從連,只是在他抬頭的剎那,刑從連的吻便落了下來。

  他的後頸被輕輕摟住,男人身上有好聞的薄荷煙草氣息,唇齒很乾凈很凜冽,帶著些森林的冰冷意味。

  然而,那個吻很輕柔很溫暖,彷彿羽毛拂過水麵,又或是青草沐浴陽光,林辰想起了他們陽台上的那些雛菊和天竺葵,響起太陽升起時,那些花瓣緩緩展開時的情景。

  刑從連只是輕輕吮吸著他的嘴唇,沒有更進一步的侵略性動作,因為靠得很近,他們的呼吸糾纏,連彼此心跳聲,都幾乎清晰可聞。

  最後,刑從連放開了他。

  「林辰,和我在一起吧。」

  刑從連的聲音是那樣安寧淡然,彷彿不過是問他,一起吃頓晚餐可好。

  和我在一起,活著在一起,死了也在一起。

  林辰靜靜地看著他,再沒有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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