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浮 35
刑從連走下病床, 他把醫生叫進門,告訴對方可以開始治療,然後靠坐在病床前的矮柜上。
端陽戴著聽診器, 檢查完林辰的心肺, 幹練地拆開注射劑,將一針劑量微小卻可能瞬間奪去生命的藥物注入林辰體內,那過程非常快。
據端陽說, 下一次過敏休克會在短時間讓林辰送命, 所以這次注射進入林辰身體的藥劑本質上也和劇毒氰化物沒什麼區別。同電影里病人總會昏迷上幾天幾夜的情況不同, 在那短暫又堪稱漫長的治療過程中, 林辰一直清醒著, 雖然虛弱,卻堅持不肯睡去。
以至於他到最後忍不住問林辰:「你怎麼還不暈?」
「看到你, 不捨得暈。」林辰張開乾澀起皮的嘴唇,笑著回答他。
林辰像是要把這輩子的情話都說完似的, 毫不吝惜心中的情感,以至於刑從連頭一次發現,他在某方面好像要輸給林辰似的。
但也不知是體力耗盡還是藥物作用, 林辰在說完那句話后,便輕輕合上了雙眼。
刑從連瞬間緊張起來,猛地用手探看他的脈搏,幸好,手指下的跳動雖然微弱, 卻仍然存在, 林辰只是睡了過去。
他再次靠在床頭柜上, 每到這種時刻, 人總要開始憶往昔, 但很奇怪的是,林辰呼吸均勻,他竟然也覺得內心非常安靜。
他覺得自己一生順遂,這大概和他出生時家裡找來無數大師算過的命格不無關係。那些複雜的玄學系統的事情他一點也不了解,卻不妨礙他享受好命帶來的優惠便利。
比方說他很小抓鬮的時候就知道去拿槍,而不是別的什麼算盤一類的東西,這讓他可以從小脫離家族裡某些他完全不感興趣的系統培訓,而走向堪稱自由的職業生涯。又比方說,他經常會有奇怪的死裡逃生經驗,例如因為感到空氣不好而提前幾分鐘離開大樓,然後那棟樓就炸了,這種讓他事後渾身冒冷汗的事情總會發生。
而在那棟昏暗建築的底層,在林辰吻上他的那刻,他確實有再次感受到好命帶來的福利。雖然一開始他只是震驚和無措——這年頭能讓他不知所措的事情確實不多了,但很快他高興了起來。任何人被自己極度欣賞的對象愛慕,都會產生想向全世界炫耀的情緒。
總之在這一過程中,他從未對林辰有任何一絲絲排斥心理。唯一讓他花了一些時間思考的,是該怎樣繼續和林辰相處。做朋友也好、談戀愛也罷,他已經過了那種只要有感情就可以由著性子來的年紀,得多想點,把事情理順,對未來做好規劃,才可以確保對未來可控。他那時甚至覺得康安特意來將他帶走也不算什麼壞事——起碼他那時候是這麼覺得的,給大家空間把事情想明白以後再好好相處,這也可以接受。
然後他才發現,哪有什麼見鬼的可控,這世界上會發生的事情就從沒有道理可講。
他離開林辰就開始思念對方,他看到林辰被黃澤強吻就怒火中燒,他無時無刻不想回到林辰身邊,這些情緒都是完全自然而不可控的。更不用說當段萬山非要拉著他說完那個現在在他看來完全可以歸結為陰差陽錯的故事後,他就沉浸在一種濃濃的提心弔膽中,所有事情也都在那一刻起,滑向根本無法控制的深淵。
命運的玩笑說起來令人難以置信,但他仍舊覺得自己的命不算太壞,起碼林辰被綁架后是被送來他身邊而不是世界上任何一個見鬼的角落,起碼他可以在最後一刻發現林辰,這種種跡象都說明,雖然情況艱難,但林辰總能活下去。
人在絕望時,大概總要向前找點信念,來告訴自己一切都會好,一切本來也都會好的。
四周是從底層船艙傳來的念誦聲,那是由聽上去非常拗口的高孟語組成的悼詞,大致意思是願你靈魂能進入極樂世界一類的句子,刑從連仔細傾聽了一會兒,忽然意識到那應該是高孟人在悼念段萬山。
他不由得將視線移向端陽,醫生正認真看著時鐘,計算時間和藥物用量,面色平靜,彷彿不受任何影響。
聽著高孟人嗡嗡作響的悼詞,刑從連看著最後一針抗生素注入林辰體內,然後問端陽:「你準備怎麼處理你老師的遺體?」
聽到「老師」這個詞時,端陽的手很明顯顫抖了下。青年的唇抿成一條薄線,將所有一次性針管扔進垃圾桶,看向他,眼眸漆黑:「儘快火化。」
……
在逃亡生涯中,特地停下船為了火化一具屍體,顯然不那麼明智,但刑從連還是下令這麼做了。
理由很多,因為林辰的救命恩人提出了這個要求,也因為在達納雨林這種地方,一具屍體放上三個小時就開始散發氣味,他本人也確實不希望段萬山的遺體腐化變質,成為那種可怕的模樣。
在林辰情況暫時平穩后,船停了下來,大部分高孟人被勒令留在船上,他們抬著段萬山的遺體下船,那時小五還想要爬上樹采一些綠而新鮮的樹葉鋪在段萬山身下,而高孟人也想把很多象牙和黃金飾品穿戴在段萬山身上,卻被端陽阻止。
「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我們是醫生,不講究這些。」
青年人是這麼說的。
其實在場人中知道端陽和段萬山關係的人並不多,但大概是他那種淡然無畏的氣質,讓就算語言不通的高孟人都不敢出言反對,只是看著青年人的神情,大家就很自然地住嘴。
段萬山躺在一條薄被單上,雙目輕合,神情坦然,既無痛苦亦無牽挂。
他身上被撒了一些白磷燃燒彈里的成分,汽油桶就放在地上,但沒有人忍心去拿。就在這時,端陽徑直過去,沒有任何猶豫地將之打開,用極其輕柔的動作,潑灑在自己老師身上。
因為淋了汽油,段萬山身上的襯衣幾近透明,整個人彷彿要融化一般。
端陽拿出打火機,對所有人說:「後退一些。」
火焰燃起的瞬間,幾乎呈衝天之勢,高孟人跪在地上,他們的禱誦詞愈加響亮,刑從連甚至有種靈魂要被震碎的錯覺。
汽油不斷潑灑,他看著火焰一點點吞噬過那位醫生的屍體。
他想起他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時,醫療站小醫生對段萬山的介紹,所以看到此情此景,他總覺得現在這種火化方式不該是像段萬山這種人應有的結局。他應該兒孫滿堂,或者和他的傻學生在一起白頭偕老,這才是做了那麼多事情的段萬山先生該享受的福報。
但看著段萬山在衝天大火中漸漸化成白骨然後成為灰塵的樣子,他又覺得,其實生死的本來面目,也就是這樣。
死亡會在某天突如其來,它如巨浪壓頂,令人無法拒絕,當它到來時,從不會看看你的生平然後做出選擇,從來都不是這樣。
太多人覺得來日方長,包括他也是這麼認為,其實真相當然殘酷很多,他今天真的非常清晰而深刻認識到這點。
火焰漸漸熄滅,大部分人都被趕回船上,刑從連認為端陽可能需要這樣的獨處時間,他也準備要走。
就在這時,他身後傳來打火機啪地一聲輕響。
他心中一怔,猛然回頭,卻發現端陽只是點了根煙。
「我不會殉情的,請放心。」端陽像是猜到他的想法,這麼說道。
刑從連挑了挑眉,端陽將打火機和煙盒朝他扔來,看在眼前這位悲傷的年輕人的份上,他抽出煙,陪對方抽了一根。
端陽這回抽煙的姿勢與先前被嗆的死去活來的模樣很不相同,他像是老煙槍似地,吸了口煙,在口腔里過了一遍,然後吐出,刑從連不禁對這位青年人的學習能力刮目相看。
端陽叼著煙,開始收拾段萬山的骨灰。
他手上拿著剛從船上帶下來的骨灰盒,準確來說,那也並不是什麼骨灰盒,而是一個比較大的糖果盒盒,鐵質的,方方正正,裡面原先擺著綜合口味的怡口蓮,現在聞起來,還透著股奶糖的香吻。
青年就是舉著這樣的骨灰盒,仔細撿拾自己老師的骨灰,看著他的背影刑從連緩緩開口:「我以為你會說,你們是醫生,唯物主義者,沒有保存骨灰的習慣,畢竟人真的已經走了。」
「留個念想而已,其實真不重要。」端陽向旁邊抖了抖煙,回答他,「而且如果老師不是死於敗血症,那他應該很樂於將自己的遺體捐獻出去給學生做解剖,他曾經就說過這個。」
「這確實像段萬山會做的事情。」刑從連這樣說,「很執著,又很瀟洒。」
端陽依舊背對著他,沉默地做著事情,望著青年人的背影,刑從連緩緩開口:「雖然有些話林辰來說比我更合適,但鑒於他的身體狀況,我覺得由我代勞也未嘗不可,有些事情,你應該知道。」
「請說。」
「你老師其實喜歡你……」刑從連還想繼續講述他從段萬山那裡聽到的故事,卻被端陽打斷。
「我知道。」
「你怎麼又知道了?」
端陽看著他,神色堅毅卻溫柔:「有些事情,當你走到終點再回過頭看的時候,會非常清晰。我確實知道這點。」
「所以接下來,你準備怎麼做?」
他這麼問時,已經準備好了聽青年說:請你替我給老師報仇一類的句子,但令他意外的是,端陽只是說,我想留在這裡,把事情查清楚,給所有死者討個公道,以慰老師在天之靈。
類似的話,刑從連彷彿在許久之前也聽林辰說過,林辰說過,要為許染討個公道。
但林辰和端陽當然是不同的,他皺了皺眉頭看端陽:「螳臂當車,你能活著站在這裡都應該謝天謝地,討公道,天底下哪有這麼多公道?」
端陽很認真地看著他:「如果林顧問最終沒有熬過去,你會怎麼做呢?」
雖然端陽語氣和順,但刑從連卻有種被人指著鼻子罵的錯覺:「當然是去殺了查拉圖。」
「我不能殺嗎?」
「你有這個能力嗎?」
端陽笑了起來:「暫時沒有,而且我是醫生,不能殺人。」
「這是什麼邏輯?」
「你不用管,我和你不一樣。」端陽合上骨灰盒的蓋子,站起身對他說:「其實說到底,我們每個人都會在自己力所能及的範圍里做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說,就算我現在知道,我老師的死亡、高孟部族的流離失所,這一切都是周瑞製藥利用查拉圖在雨林的勢力進行非法人體實驗所造成的,但我對此確實無能為力。我個人的力量既殺不了查拉圖,又沒有足夠證據能讓這個跨國公司破產倒閉,所以只能在這裡呆下來,看看有朝一日,是不是有某一契機能讓我扳倒這兩座龐然大物。」
「周瑞製藥?」刑從連打斷端陽。
「您想聽嗎?」端陽抱著骨灰盒,同他一起走上船,一副你聽了就得負責到底的樣子。
「我本人確實不是很想聽,但如果涉及華國企業違法,確實在我職責所在。」刑從連說。
端陽轉過身,凝望著手中的骨灰盒,半晌后,緩緩開口:「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