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闔門皆歿,日暮人不敢行
穀口城前有伍卒鎮守,以葛布蒙麵。手握長鈹,腰間佩劍,清一色著銅鎧。用木柵欄將路給封死,還有伍卒手握長弓,嚴陣以待。甚至還能看到大型床弩,弓弦已經拉滿,銳利的銅簇弩箭熠熠生輝。
“站住!”
“吾是涇陽縣小澤鄉嗇夫,卓草。”
“任何人不得進出穀口!”
伍卒手握長鈹,抵在卓草麵前。
拉開足足有丈許遠,幹脆利落。
現在穀口城是重災區,沒有諭令連進都沒法進。至於出去更加不可能,哪怕沒得病也不能出去。像路上碰到的黔首並非城內的,都是距離較遠的鄉亭。
“這位壯士,你看到我這後麵拉得牛車馬車了沒?我還帶了十餘位醫卜來此,就是想著幫個忙。穀口城內瘟疫橫行,我多少懂些醫術。這些都是裏麵迫切需要的物資,所以……”
“不行!沒有符節誰都不能進!”
伍卒態度極其堅定。
他也是聽的上頭的命令。
如果現在放卓草進去出了事,那他就完了!
“壯士,我與長公子扶蘇有些關係。”
扶蘇踱步而出,誰曾想人壓根不給任何麵子。伍卒大手一揮,冷漠道:“就是長公子扶蘇親自來此也沒用,沒有符節任何人不得出入。吾為什長,奉勸你們句即刻調轉方向離去,否則……”
哢哧哢哧!
各種機擴聲響起。
足足有數十秦弩對準了他們。
什長是基層軍職,能管十個人,往往都有著公士爵位傍身。能成為什長的,實力自然也是不俗。
“看來,長公子的名頭也不好使啊……”
卓草隻得無奈向後退去,歎了口氣。枉費他一番心血,偏偏是現在連城都進不去。本來指望著靠扶蘇的名頭混進去,沒成想這什長絲毫麵子都不給,幹脆利落的拒絕。
扶蘇臉色鐵青,隻覺得顏麵掃地!
丟人啊!
“卓君,怎麽說?”
“能怎麽著?撤!”
“就這麽走了?”
韓信著實有些不太甘心。辛辛苦苦準備各種物資,調動整個涇陽所有牛車馬車,斥巨資收購葛布麻布糧食……結果連穀口城都沒進去,他們就得調頭回去?!
“不然呢?”
卓草此刻也是放下心裏的重石。
他先前是於心不忍,所以想過來看看能否幫忙。可人家壓根都不讓他進去,那也沒什麽好說的。他這人拿得起放得下,他該做的都做了,都是別人不準所致。就是穀口真的死絕了,那也和他無關。
“唉!”
“要不我快馬加鞭去鹹陽問問?”
“算了吧,扶蘇來了都不好使。”
“……”
扶蘇憤憤然的看向那什長,恨得牙癢癢。
穀口城現在每日死亡人數都在不斷飆升,耽誤一刻興許便有人死去。人命關天的大事,結果這什長卻是寸步不讓。可他偏偏也沒法去怪這什長,畢竟怪他有啥用?
這命令可是皇帝下的!
“慢!”
卓草都準備上馬車閃人了,卻聽到聲喝斥。
所有伍卒同時作揖行禮。
“見過內史!”
這是內史騰?!
卓草順勢看了過去。
來者留著絡腮胡須,頭戴鶡鳥武冠。年過四十,身姿挺拔雄壯。腰間佩劍,如狼般銳利的眸子都透著股淩然殺氣。這位同樣是文武全才的秦國大佬,據說他本是韓人後來投靠秦國,然後帥兵滅韓。
後來在韓地治理郡縣,寫出為吏之道,成為天下秦吏表範。而後他回至鹹陽擔任內史,秦始皇感其功績,賜他為秦氏。內史騰更是他上司的上司,在朝中地位也是相當高。
“涇陽卓氏草,見過內史!”
卓草率先行禮,其餘人紛紛作揖行禮。
“免禮。”
內史騰示意他們起身,目光則落在扶蘇身上。
千萬別拆穿我!
千萬別拆穿我!
……
扶蘇也沒想到會碰見內史騰,隻得在心中默念祈禱。如果他要穿幫了,那秦始皇相關的計劃可就全泡湯了。當然,秦始皇可不會像他這麽不顧全大局。
內史騰會出城,其實就是來見卓草的。剛剛他正在穀口縣寺內頭疼來著,畢竟他的得力幹將喜現在臥病在床來著。結果他就得到玄鳥衛密報,說是今天卓草會抵達至穀口城。等他來後,穀口城便交由卓草管轄,卓草的意思就是皇帝的意思!
另外還提到了扶蘇,說是看到後萬萬不得相認。不用管原因是什麽,隻需要知道扶蘇現在是溫縣蘇氏的落魄儒生蘇荷便可。內史騰揣測半天,還是沒搞懂皇帝要幹啥?
“溫縣蘇氏,蘇荷。”
“淮陰韓氏,韓信。”
內史騰頷首示意,也沒多說什麽。
“卓生是想入城?”
“是的。”
“你可有把握化解此次瘟疫?”
“太醫令都束手無策,我哪有把握……”
卓草忍不住開口吐槽。
當他是神仙呢?
光鼠疫就分成腺鼠疫或者是肺鼠疫,若是前者還好說,如果演變成肺鼠疫那便先提前準備身後事。他記得明朝末年就爆發過一次驚人的鼠疫,街坊間小兒為之絕影,有棺、無棺,九門計數已二十餘萬。
包括當時明朝首都,死者超過五分之一。這病在歐洲也曾爆發過,奪走兩千多萬人的性命,們則是將其取名為黑死病。
卓草並不是醫學生,他知道這些純粹是他舍友。他舍友很喜歡追各種美劇,記得有段時間就喜歡看個叫黑死病的美劇。男生宿舍嘛,不吹點牛批那簡直對不起自己。每次熄燈後各種談天說地,那可是能從美女校花扯到宇宙爆炸的類型。
他舍友那幾天晚上就一直說鼠疫有多可怕,古今中外全都讓他給懂完了屬於是。隻不過,他當時提出個治療法子讓卓草是記憶猶新。他說明朝末年爆發鼠疫後,死傷人數極多,也成了壓垮大明皇朝的根稻草。直到最後,有個江湖郎中想出個刺血法。
所謂的刺血法,並非是簡單粗暴的放血。原理在於通過對人體穴位進行反射刺激,促使淋巴細胞短時間內激增,從而徹底摧毀潛藏的病毒源。說白了,就是用極端方法激活人體的免疫機製。
當時卓草還不信,為此還噴他同學不懂裝懂。兩人因此差點打起來,最後還是他同學翻出史書原文,令卓草是大開眼界。也因為這事,卓草還幫他舍友拿了半個月的外賣……
所以,他對這事印象極其深刻。按照他們說的病症,他幾乎能肯定是鼠疫。至於是腺鼠疫還是肺鼠疫,他也不清楚。
……
秦騰眼神變了變,最後無奈歎口氣。
卓草,也算是實誠人。
“罷了!吾已得到陛下所下發的防疫書,是你所寫?”
“嗯,隻是些個人看法。”
“你說的口衣呢?”
卓草隨手自馬車取出塊口罩,然後交給內史騰。“秦公,吾並非是嫌棄你。但為了防止瘟疫傳染,每日進出都得佩戴口罩。口罩用過後不必丟棄,可以用石灰水蒸煮過後反複使用。”
這年頭物資有限,直接丟了不可能。卓草來的路上都已想好,等口罩用完徹底消毒後,他完全能再回收造紙。沒辦法,老秦人窮怕了……他是一塊口罩都不敢丟。
“好!”
內史騰是極其爽快的答應下來。
佩戴好口罩,聞到股酒味也沒多問。反正聽秦始皇的肯定不會有錯,真出了事那也不是他背鍋。望著卓草的模樣,內史騰心裏也是頗為期待,他很想見識見識卓草這位天縱奇才的本事!
“開閘,放行!”
秦騰抬手示意,什長也不敢再違背。
路過的時候,卓草把厚厚一遝口罩交給什長。
“這口罩你們記得也得戴好,每日用完後切記用石灰水蒸煮後再清洗。若是沒有石灰,那就直接高溫蒸煮也行。”
“多謝卓君饋贈!”
什長接過口罩,眼睛都有些泛紅。他手底下有四個人,已經全都死在了穀口城。見內史騰都聽卓草的,他心中自是頗為感動。要知道,剛才他可是為難過卓草的,可人家也沒與他計較。望著車隊朝著城內走去,什長久久未曾回過神來。
他在這鎮守足足近十日,見過很多人哭著喊著要出城的。甚至連太醫都扛不住,想要趁著夜色逃走,結果被他們當場射殺。
這是皇帝下的死命令!
瘟疫沒消前,任何人不得離開穀口城半步!
妄圖逃竄的一律視為國賊,可就地誅殺!
卓草明知穀口城危險,卻還毅然決然的進城。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厚重的城門轟然關閉!
……
……
走進城後,卓草自馬車走了下來。
沒辦法,馬車已經沒法走了。
望著眼前如煉獄般的場景,他隻覺得渾身冰涼,根根汗毛都因此豎起。街道上有諸多屍體堆積著,還有些許死去的碩鼠。有些黔首就這麽靠在牆角,麵如死灰。
“秦公……這就是你們的治理辦法嗎?”
卓草現在才知道,史書上記載的並不誇張。
現在的穀口城就是人鬼錯雜,日暮人不敢行!
秦國有獨特的防疫手段,不該如此!
內史騰長歎口氣。
“卓生,你是剛來所以不知情。十日前我剛來穀口城,手裏兵多將廣,光太醫足足有二十餘位。可現在死的死,病的病,很多事已無人力去做!有些人昨日好好的,今日便死了。悲痛欲絕的親人沒辦法,隻得將屍體丟至外麵。”
“先前其實還有伍卒清理,可後麵……我不能眼睜睜的看著他們送死!他們也是人,也都有著父母!”
卓草沉默了。
望著街道上散落著的屍體,深深歎了口氣。
“這些屍體必須得焚燒,不能就這麽埋進土裏。如果汙染了水源,隻會造成更嚴重的後果。秦公,你信我嗎?”
“不信!”
“……”
“但是老夫現在已束手無策,你有膽識來這死地,老夫讓你試試又有何妨?”
關於卓草的事跡,秦騰其實都有所耳聞。隻在他看來不過是個運氣好,又有種種奇思妙想的弱冠青年罷了。今日卓草的表現,著實令他震撼。明知穀口城是死地,卻毅然決然的敢入城。就衝這份膽識,整個秦國都沒幾人!
“好!”
卓草點了點頭,隨後看向扶蘇。
“秦公,麻煩你通知下去。自即刻起,所有人一律不得喝生水。就是渴死,也得喝煮沸過的水。我知道穀口城沒有柴火,我這有煤炭,我會吩咐專門的人燒水。”
“大善!”
內史騰滿意點頭。
旁邊有屬吏快速提筆記錄下來。
“另外秦公得派人調查水源,看看是否有死的碩鼠之類的。”
“好!”
“組建全新的隔離所!已經感染鼠疫的,必須得和未被感染的分開。親眷家屬若有感染的,同樣得隔離。還有密切接觸過病患的,依舊得要隔離。這三種隔離所,分別在不同的區域。我來之前,便已在穀口城地圖標注過。”
說著,卓草便把羊皮地圖取出。
秦騰快速掃了眼,點頭交予屬吏。
“還有就是口衣的事,得找些手巧的婦人縫製。就是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也得先縫製好。然後再浸泡沸騰的石灰水,分發給所有人佩戴,每日再簡單蒸煮便可。”
“好。”
“這是手衣,交給官吏伍卒所用。數量不多,必須得優先保障前線幹活的人。我這麽說,秦公是否明白?”
“大概是懂得……”
秦騰是頗為尷尬。
“手衣能隔絕病灶,用以搬動屍體等事。”
“好。”
卓草長舒口氣,環顧四周,“另外,燒過的石灰水不要浪費,可以用來洗頭。我知道會很疼,但也得忍著。據我所知,此次瘟疫極有可能是因為跳蚤虱子所引起。”
其實卓草本來想讓所有人剃光頭來著,可這麽幹扶蘇擔心會有麻煩,剃光頭那可是受了髡刑的象征。從古至今不乏有骨氣的人,就算是死都不會讓步。既然如此,那就隻能用石灰水硬懟了。
“我這還準備了很多節節草,就是這種草藥,在水邊等陰涼處很常見。秦公可派遣專門的人去挖,可以把這東西煮沸了用來沐浴。”
想要防疫,就得先保持自身的幹淨。
“另外就是勤洗手,我這還帶了硫磺,可以融於水中清洗。特別是搬運屍體或者有親密接觸的伍卒,更要這麽做。這些水用過後,可以潑灑在街道的各個地方。”
什麽後果不後果的,卓草根本不想管。隻要能活下來,就算留下什麽後遺症都沒事。這次鼠疫來勢洶洶,絕對不能掉以輕心。他不清楚曆史上是怎麽處理的,可就衝他所看到的,他估摸著整個穀口城能活下四成的人都算是好的。
現在是秦朝,不是現代社會有著各種抗生素消毒液。為了隔絕病菌,哪怕是忍著劇痛用石灰水洗澡他都得這麽幹。
“好!”
卓草說的可比防疫書上寫的詳細多了。
“還有嗎?”
“嚴禁吃生肉,特別是碩鼠的!”
“沒問題。”
卓草說的是嘴巴發苦,無奈歎了口氣。他本以為秦法嚴苛,就算如針對麻風病那樣做出舉措,應該都能控製住局勢。可問題在於這次是鼠疫,死亡人數不斷增加,導致控製力驟降。包括幹活的伍卒刑徒都出現了傷亡,如此還怎麽管?
現在穀口城是死地,進不能進出不能出。全靠著縣寺糧草的糧食死撐著,等著太醫找出破解之法。這麽做的後果,就是導致死的人越來越多,直到最後成為一座空城……
再然後,皇帝興許便會遷些刑徒。
“即刻按照卓君說的去準備,調動所有能調動的伍卒。立刻騰出三塊隔離區域,再命縣令齊高安排他們進去。凡不遵令者,斬!”
非常時期,非常手段。
秦騰也是沒辦法,隻能如此。
“侯生,你帶著醫卜去最嚴重的甲區。”
根據疫情嚴重,卓草是劃分成甲乙丙三個區域。甲區就是已經確診感染瘟疫的,這裏麵基本就和等死沒什麽區別。
聽卓草這麽安排,侯生臉色頓時就變了。
“卓……卓君?”
“你不用著急,我晚點也會進去。你們隻要按照我說的做好防護措施,給病人檢查完後清洗,應該是不會感染瘟疫。”
當然,這隻是應該……即便在後世重重防護下,依舊會有醫生護士感染的。就他這三兩下,能和現代化防護服比嗎?
“不可!”
內史騰頓時就急了。
秦始皇可都囑咐過他,讓他不惜一切代價也得保住卓草的性命。如果卓草跑去重災區染了病,那還怎麽辦?
“秦公放心,草自有分寸。吾來的路上便已聽說,喜君來至穀口城後身先士卒。僅僅不過兩日便已染上瘟疫,按規矩他也得送至甲區。喜君也算於我有恩,吾母在世便常常告誡於吾,說是滴水之恩當湧泉報之。喜君重病,吾怎能置之不理?”
卓草態度極其篤定。
真要算起來他也是肉身穿過來的,雖說變成個嬰兒可還是不失昔日的帥氣。既然是身穿的,那他本身就注射過大量的疫苗,兩千多年前的鼠疫能耐他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