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煙消雲散
別人看不到玄夜的箭。
但九兒自小跟著他,光聽聲便已猜到他趕來了。
她迅速抬起頭,隻見那道集萬箭之力的無形利箭正朝容溟心口而去。
甚至來不及思考,她幾乎是本能地站起身來,及時擋在了容溟身前。
噗。
是利箭刺入血肉的聲音。
箭落她身上,即刻現出形來。
數箭並籠,齊齊紮入她心窩。
頓時,血如泉湧。
她無力地軟倒在容溟懷裏。
容溟伸手抱住她,僵若化石般緩緩低下頭。
九兒淌血的臉對他緩緩勾出一抹虛弱而又淒絕的笑,嘴唇微動:“……我回來,是想告訴你,我有了我們的孩兒,可惜,你還是不要我了……如有來生,我隻願再也別遇見你……”
沒有聲音,但他還是從她的口型上讀出了她的話。
她在他懷裏漸漸變得透明。
仿似有輕煙在騰空而起。
心髒驟然都似被掏空,他緊緊摟住她,一雙深眸裏滿是驚恐,喃喃地低啞出聲:“別走!別走!”
天地間驟然狂風大作。
那陣狂風過後,容溟懷裏已然成空。
白芷對法師使眼色。
法師抬頭看向台上沉默的容溟,雖然他一語未發,便渾身的寒氣沒來由令人膽寒心顫。
抵不過白芷催促,法師顫顫巍巍上前,小聲:“皇上,她已經煙消雲散了,不會再為害人間,皇上安心吧。”
說完,不及容溟反應,他迅速又退後去。
容溟仿似恍過神來了,便麵容依然空洞,他緩緩邁步踱下刑台。
徐公公禦前侍衛紛紛上前,隨他回宮。
宮門前人群漸漸散盡。
淡薄的陽光出來,刺破雪空,天空中不再飄雪,沒過一會兒,積雪也開始漸漸融化。
從宮裏突然蹬蹬蹬竄出一匹棗紅駿馬。
一騎絕塵,直往彼岸山的方向狂奔而去。
在他身後緊追上來無數侍衛,一邊追一邊大喊:“皇上!”
一行眾人,消失於濃濃雪色裏。
玄夜遠遠聽到馬蹄聲,冷容如霜。
從閉關室裏站起身,腳點地麵飛掠出去。
容溟胯下駿馬被那道突然自眼前掠過的淩厲人影激得嘶聲鳴吼,前腿高高揚起。
馬上高大男人緊貼馬身,緊握韁繩,製服驚馬後敏捷躍下。
玄夜立在前方不遠,輕蔑睨著容溟,以及他身後緊隨而來的數名侍衛,嗤笑出聲:“怎麽?屠我彼南還屠上癮了?”
容溟幾步上前:“把人交出來!”
“你找錯地兒了吧?彼南山沒人,隻有妖。”最後一個妖字,玄夜清越低磁的嗓音百轉千回,嘲諷至極。
容溟俊臉更黑,三個字從齒縫裏嘣出:“胡九兒!”
胡九兒三字一出,玄夜冷諷的麵色沉冷下來,眉眼都凝結成冰。
“她不可能憑空消失,一定又是你把她救走了!”容溟理所當然地沉聲。
玄夜沉沉凝視他稍頃,轉身邁步,語氣清涼:“你要胡九兒,隨本王來吧。”
“皇上!”侍衛上前阻攔。
“你們都在這裏等,沒朕命令,不得上山!”容溟冷聲下令,旋身施輕功緊追已到半山腰的玄夜而去。
一黑一白,兩點人影,即刻消失失綿綿青山裏。
山間開闊處,明明還是寒春時節,獨獨這裏一片山花爛漫。
成簇成簇的彼岸花,鮮豔似血。
血花盡頭,一座孤墓,孑然而立。
墓碑上遒勁有力地刻著一行字:九尾銀狐胡九兒之墓。
容溟在墓前立定,深深注視著那行字,仿似要把墓裏所埋的人都看個透徹。
玄夜走到最近的一簇花前,蹲下身,掐起一束花。
踱步到碑前,滿臉柔情地放置在墓前,低聲:“九兒,看在你個小傻子對他一往癡深的份上,我準他來看你最後一眼,隻此一次,永無下回!”
“不可能!不可能!這不可能!”容溟目光發直,不停地重複,他倏地一把扯起碑前的玄夜,怒目瞪視,“她沒有死!她不會死!你們不是妖嗎?怎麽可能就這樣死了?你一定是在騙朕!你把她交出來!否則——”
玄夜冷然拂開他的手:“否則怎麽樣?又來屠山?若不是九兒臨死留有遺言,本王將你千刀萬剮猶不為過!”
他的功力之厚,一身武藝的容溟竟輕易就被他拂開老遠。
容溟雙手緊握,脖子上青筋直爆,他胸中窩著熊熊大火,想發泄出來卻始終找不出發泄口,他沉痛地在原地踱步,最後又定在墓碑前麵,顫抖的手指直指上麵的字,近乎嘶吼:“她是九尾銀狐,她有九條命不是嗎?怎麽可能死?”
玄夜冷笑:“監斬台上可是你親口下令要斬殺她,現在她死了,你應該稱心如意不是?她有再多的命,也抵不過被你一毀再毀,現在煙消雲散,便是神仙相救,也無力挽回。她是這世間最蠢也最癡的傻子,世間男子皆薄幸,她還飛蛾撲火一頭栽進去,現在神魂俱散永無來世,她也就老實了,躺在這冰冷的地下,再也鬧騰不起來了。”
“你一句帶她走,她不惜抽筋剝骨,和妖界決裂。你嚐過筋骨與血肉剝離的感受嗎?和在你們人類身上把骨頭抽出來一樣的煎熬,你上次來屠山中蛇毒,她寧可死在外麵也去救你,把能保她最後一息之存的妖靈也給了你,你說要她活,她還拿什麽活?身體毀了,妖骨妖靈全毀了,全毀在你一個無用的世間人類身上,你現在要她活?你讓她怎麽活過來?”
容溟臉色越來越白,眸中劇痛:“你說什麽?她重新回宮,是來救我?”
“不然呢?”玄夜胸中動怒,袖抬劍出,直指容溟淩厲刺去,在距他心口幾分處,最終停止不前,麵容沉冷,“她對你癡傻至此,你為何還要負了她?”
容溟之前渾身的戾氣緩緩都轉為無力,心痛得無法自抑,雙肩虛脫地垮下來,他久久凝視著九兒的墓碑。
他竟不知,她來到他身邊,曾受過如此苦煎痛熬。
也不知,她半夜入宮,為的是救他一命。
她傾盡一切,他卻親手賜她一世枉然……
玄夜劍尖又往前刺進。
他亦不動。
半晌,他高大的身軀突然向後一步,俯首噗的一口鮮血噴出。
玄夜眯眸,緩緩收劍。
“九兒……”容溟低喃一聲她的名字,軒昂的身軀又踉蹌幾步,終究心力不支,沉重地撲倒在碑前。
——
再次醒來,已經在回宮途中的馬車裏。
容溟睜開眼,想坐起來。
徐公公忙步上前攙扶。
容溟靠在高枕上,心口依然疼得抽搐,他抬手捂著心房,嗓音低啞:“到哪了?”
徐公公撩開窗簾子去看了眼:“回皇上,快到高理寺了。”
容溟沉吟一陣,令徐公公:“到高理寺你去看看,道清大師是否遊曆歸來。”
“是,皇上。”
容溟垂首,目光不經意落在腰間一束玉石墜子上。
昔日初見竟如昨日之事,依然曆曆在目。
一年前,他微服遊城。
熱鬧的集市上,她像個初進大觀園的孩子,東跑西看,一雙晶亮的水眸像對水晶珠子,奪人心魄。
他說不上為什麽,隻覺好玩,便跟上她。
她在一個玉石攤前站住,拾起一串玉石墜子,看著拿起便走。
沒給銀子,被攤主追著打。
那時他還暗暗不喜,現在才方知,她不是不給,而是不知。
那攤主下的狠手,她被打得蜷在地上,瑟瑟發抖。
現在想來,她那時完全可以反要了那攤主的命,可是她沒有。
硬生生地承受,沒傷那打她的攤主一根手指頭。
初見,他已心疼。
以扇施武擋去她身上的拳打腳踢。
扔了砣銀子打發走了攤主。
再伸手把她從地上撈起。
她抬頭來看,一張小臉上滿是驚豔。
小丫頭對他容貌的驚豔,容溟瞧著心悅。
折扇卻是不依不饒落在她額際,斥她:“不告自取是為竊!”
她垂頭,不語。
他索性對她攤開手:“銀子!”
她抬頭,晶眸閃閃:“什麽?”
“剛才那銀子是我幫你墊付,現在,你還我。”
“……我沒有。”
容溟板臉:“我天朝皇上雄才偉略,其治理數年來,國富民強,若說衣食無靠,隻有一個原因,你懶惰成性?”
她這才真不高興:“你才懶惰成性呢。”
起身便走。
容溟不忍就此別過,一把執過她的手腕。
女孩兒的手腕真細,他竟不敢用力,怕拽斷了她。
他看不得她瘦削的身板,進酒樓,點了一桌吃的,她口水直咽,還不忘反揶揄他:“不是嫌我懶惰成性?還請我吃好吃的?”
她是第一個敢如此跟他說話的女子。
容溟好笑,她把那條挨了一頓打才得到的玉石墜子取出來,很不舍,卻還是毅然決然遞到他手裏:“送你。”
“真舍得?”
她又留戀地瞅了那墜子一眼,咬牙別開臉:“舍得!說了給你就是你的了!”
容溟真就接過來,起身,給她留了一袋銀子,怕沒錢的她餓死在大街上,還不忘囑咐:“吃完便去找活!”
回宮,取出墜子,宮溟看到中間飾了一束銀白的上好銀狐毛。
連著數日,他去那間酒樓,都能遇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