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半路殺出個老鮮肉
來人大概三十來歲,頭戴葛巾,身著雲霞帔,大冷天敞著胸口,作逸士打扮,隻是臉上敷了厚厚白粉,又點著朱唇,像極了死去好幾天的屍首,看不出半點逸士風範。
但他這身打扮又是時下士族風尚,眾人雖惱怒,也知道士族不是自己這些平民惹得起的。
馮玄卻毫不客氣,扭頭瞥了一眼,道:“哪來的癩蛤蟆。”
“大膽!”那人身後站出一人。
這人身材不高,體型也不壯,但隻是一聲嗬斥,便像有千軍萬馬殺來,氣勢奪人。
馮玄手無縛雞之力,哪經得起他這刻意散發的氣勢,不自主地往後退了兩步。
宋蘆兒卻細眉一挑,向前跨出,擋在馮玄跟前,廚刀橫握,仿佛下一刻就要丟出去。
那人皺了皺眉,沒再說話,再次退回敷粉士族身後。
敷粉士族擺了擺手中羽扇,看向宋蘆兒,溫言細語地道:“娘子可是宋氏,我乃蜀郡劉氏,劉明,有禮了。”
他行禮如儀,態度不可謂不誠懇,然而宋蘆兒隻是冷眼一瞥,惡聲道:“我管你是誰,今日我的店關業了,都出去!”
蜀郡劉氏雖不是一等一的門閥,也跟當今皇族沒什麽關係,但地位尊崇,是蜀中排得上號的士族。宋蘆兒如此不把他看在眼裏,顯然打了他的臉,他正要發作,身後那人扯了扯他的衣袖。
他的腮幫子不停起伏,良久之後,才勉強一笑,道:“娘子讓我出去,我出去便是,隻是日後我便住在這五鳳鎮上,少不得每日來叨擾。”
宋蘆兒一時氣結,也不知道是無法回應,還是被這不要臉的話氣昏了頭。
馮玄起先被劉明的隨從震退,正懊惱自己在宋蘆兒跟前丟了麵子,這時逮著機會開口道:“你若是來吃天鵝肉的,還請去別家,我家隻賣魚,不賣天鵝。”
“我家”二字出口坦然,毫無阻滯。
他與宋蘆兒並肩而立,並沒有注意到宋蘆兒銀牙暗咬,握刀的手緊了又緊,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隻待宰的豬。
當然,就算看到了他也不會介意,畢竟比起臉皮厚度,他並不比劉明差。
劉明用眼角瞥了瞥馮玄,開口問道:“楊縣令,此黃口稚子何人?”
直到這時,眾人才發現本縣父母官楊蘇楊縣令,竟然就在這人身後站著。
“郎君,這位……”楊縣令畏畏縮縮地看了看劉明,又看了看馮玄,“這位乃是臥龍山三元觀的道士馮玄,馮小先生。”
劉明身後那人變了臉色。
“嗬!”劉明卻冷笑一聲,“三元觀?原來是個黃服,依仗神鬼之術,騙些愚夫愚婦的道士。”
馮玄此生第一回對自己虛度的十七年光陰感到後悔——如果他會道術符籙,就憑這話他就要將劉明打得半年下不了床。
辱及師門,不共戴天!
他還沒來得及說話,卻聽見一人朗聲道:“足下此言,臭不可聞,愚不可及,牛不可教。”
聲音是從人群中傳來德,在劉明幾人身後,因此他們並沒看見是誰說了這話,但劉明對麵的馮玄卻看得清清楚楚,說話的人,是夫子。
“誰人膽敢辱我!”劉明勃然大怒。
馮玄暗道一聲不妙,來不及細想,開口道:“是道爺我。”
“我三元觀與你素不相識,初次見麵你就出言誹謗,不是臭不可聞是什麽;聽你之言,你對道門道法的了解僅限於神鬼之術,淺薄無知,不是愚不可及又是什麽?”
宋蘆兒眼神一亮,開口道:“那牛不可教又是何意?”
兩人這一打岔,劉明頓時將矛頭調轉回來。
馮玄心裏鬆了口氣,笑道:“我們蜀中人教子,常說‘牛教三遍會踩溝’,但我看你也三十好幾,卻仍未懂得謙恭慎言的聖人之教,怕是連牛都不如。”
士族高門在這世上橫行慣了,劉明本身也不是什麽善茬,什麽時候受過這種屈辱,當即氣得渾身發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如果隻有馮玄一個人,他不一定會這麽憤怒,但眼下四周全都是庶族寒門,他這張臉,幹淨利落地丟在了一群賤民跟前。
四周全是壓抑不住的笑聲。
“辱我太甚……太甚!”他手中羽扇指著馮玄,嘴唇發紫。
被人當兒子罵,這確實“太甚”,關鍵罵他的人看起來比他兒子還小。
劉明身後那人站了出來。
“劉郎,莫誤了正事。”他淡淡地看了馮玄一眼,身周陡然爆發出強烈氣旋。
這氣旋並不致命,卻像排山倒海一般,將圍觀眾人推開老遠。
馮玄頓時就震驚了,心想這是什麽?武功?
“今日我等是有事來與宋氏商議,閑雜人等還是退開吧。”那人轉身走向宋蘆兒,雙手捧出一份朱紅帖子。
又是婚書!
倘若有名教中人在此,必會感歎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親自下場的道理?
不過,若是有風雅之士見到這一幕,也必然會撫掌大笑,稱之為風流佳話,值得曲水流觴,飲酒作詩,以為紀念。
但馮玄看見這份婚書,卻雙眉一皺,心道不妙。
隻聽那人朗聲道:“蜀郡劉氏長房嫡子劉明,字文亮,向沈黎郡宋氏蘆兒求親。”
“又是求親。”宋蘆兒冷笑一聲,罵道,“你們劉氏已經沒落得找不到女子匹配了麽,來這窮鄉僻壤跟我這人老珠黃的寒門寡婦求親?”
那人看了看身後的劉明,見他餘怒未消,隻得轉頭回道:“非也,劉氏如今好比中天之日,沒落二字從何說起,隻是高門配淑女,宋娘子知書達理、賢良淑德、秀外慧中,名顯益州,正是我家劉郎良配。”
馮玄仿佛不認識似的看著宋蘆兒,拚了命也沒能從她身上看出“知書達理、賢良淑德、秀外慧中”來,不對,“秀外”是有的,隻有“秀外”。
宋蘆兒沒被這些溢美之詞打動,仍然冷笑道:“娶我做小?”
“豈會做小。”那人趕緊解釋,“劉郎原配諸葛氏,去歲冬月已歿,娶娘子回去,自然是正室主母。”
宋蘆兒臉色一變,惡狠狠地道:“你家郎君死了夫人幹我屁事,休來煩我,滾!”
“娘子不肯應我,可是因為他?”劉明不知什麽時候平複了心緒,這時候又恢複了之前恬淡溫和的模樣。
馮玄見他指著自己,心想來得正好。
“那是自然,我與蘆兒自小相識,有十數年情分,你不過是個半途劫道的罷了。”
劉明隻是抽了抽嘴角,沒有發飆,冷笑道:“馮玄是麽,不知你三元觀與我劉氏比起來如何?家世門第如何,田產山林如何,你一個小小道觀,可有拿得出手的聘禮?”
馮玄不想跟他比家產,倒不是怕比不過,就是覺得俗氣,於是開口道:“劉明是麽,不知你與我馮玄比起來如何,經史禮樂如何,琴棋書畫如何,你一個小小……老老粉麵,可有拿得出手的才學?”
馮玄懶是真懶,但他隻是不願修習道法符籙而已,卻不是什麽不學無術之輩,而且三元觀眾道士個個學究天人,他就算平常拾點牙慧也足以匹敵這世上大部分士人——他所說的這些,是他最擅長的幾種。
嗯,除了棋,此乃命門,但為了湊數,也顧不得這麽多了。
現在的士族雖然不比永嘉南渡之初的清正廉潔,生活日趨腐朽奢靡,但仍然看中才學,劉明身為劉氏嫡子,經義書畫肯定是精通的——馮玄這番帶著明顯挑釁口吻的話說出來,劉明當即就嗤之以鼻。
劉明的隨從一直安靜地聽著二人針鋒相對,這時候卻突然開口道:“不如比一比。”
如今是劉宋大明元年,劉宋代晉已走過三十七個年頭,秉承宋武帝劉裕的國策,宋室拔擢寒門,抑製士族,世家大族已不複東朝時“王與馬共天下”之強盛,但依舊是一頭肥壯的駱駝。
換句話說,士族,不是寒門惹得起的,哪怕是有著廣泛士族信眾的道門,也並不願意與士族撕破臉皮,當然,同樣的,一般情況下,士族也不願意找道門麻煩。
但今天這件事,其實算馮玄自己個兒送上門去給人欺負,因為他剛剛自己說的,三元觀已經是他當家,而且,他看起來不過十六七歲,還是個少年。
這擺明了告訴別人,他就算被人欺負了,也沒人給他撐腰。
劉明一方所說的比一比,乃是仿照九品中正製的定品方式,在定品擂台上一決勝負。
從曹魏時改察舉製為九品中正製後,這世上的家世、才學、人品就有了品級,稱之為九品官人法;到了晉武帝時期,司馬炎將武道也納入了這個品級體係,單獨評定,是為九品武人法。
九品武人法與九品官人法完全一致,從一到九,共九品,每三品為一個大品,分別是上、中、下三品。
永嘉南渡之後,佛道大興,又把佛法道術與武功合並,納入定品體係,改名為九品異人法,即如今所說的異人定品。
按照劉明一方所說,馮玄既然是道門中人,肯定精通道經道術,那麽就跟他比一比道經與道術,輸了的,就得放棄宋蘆兒,離開沈黎郡,永不反悔。
其實馮玄完全可以不理會,但他還是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士族是個什麽德行,世人皆知,圍觀眾人乃至宋蘆兒都知道這是個坑,但他還是眼不眨地跳了進去。眾人來不及阻止,馮玄已在文書上畫了押。
比鬥分三場,三局兩勝,兩人各選一門,再由本縣縣令指定一門,作為比鬥項目。
出人意料都是,馮玄選的既不是經義,也不是道術,他選的是音律,操琴。
更讓人出乎意料的是,那劉明竟然了經義,看似不小心讓馮玄占了個便宜。
最後,縣令楊蘇指定第二場比鬥內容為“異人比”——亦即武比,也就是說,無論有沒有意外,馮玄都將輸掉第二場比鬥,因為無論是武功還是道術,他都一竅不通。
比鬥定於十日後,也就是元宵節這一天舉行,一切事前安排交給了縣令楊蘇,而劉明也打算邀請沈黎郡中正官前來觀戰,以求比鬥公平,童叟無欺。
在眾人的一片歎息聲中,馮玄回到了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