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高僧難踱人心
慧仁被夫妻二人救回來時氣息奄奄,若非劉鳳子乃武道宗師,諸葛先生精擅醫理,二人聯手將他傷勢穩定下來,說不定此時他已命赴黃泉。
慧仁醒來後,出於報恩,將洞中情形詳細告訴了夫妻二人,由此諸葛先生也便確定那洞中的確有位驚世駭俗的人物,而聽慧仁描述了那人功力之後,更是堅信,劉鳳子真元紊亂的毛病,非那人不能解決。
慧仁經曆那一場生死玄關,整個人變得沉默起來,似乎於修行一途有些了悟,諸葛先生本想找個好時機與他聊聊,卻不想他竟要辭行。
雖說他已無性命之憂,卻離痊愈還遠,此時辭行,並非什麽好主意。
但他似乎決心已定,諸葛先生也隻能勸解一番,不好強留。
慧仁雖然出身山匪,性情粗豪,但最講情義。他與慧心同來,如今卻隻剩他一人,是無論如何也難以釋懷的,隻是不知他是打算再上臥龍山,還是就此北歸。
但慧仁沒說,他也不便詢問,隻拿了些傷藥給他,便送他出門。
慧仁走後,劉鳳子從帷幕後走出,奇怪地問道:“卿可知他意欲何往?”
諸葛先生笑笑,道:“若是我,也不知該往何處去了。”
“此話何意?”
“留在這裏,他進不了那個山洞,自然也救不出慧心,可回去,他任務失敗,又能落得什麽好?”
“定林寺會罰他?”劉鳳子驚道,“他不是道先愛徒麽?”
諸葛先生搖了搖頭。
“此事沒那麽簡單,定林寺圖謀三元觀的寶貝,自是希望能再進一步,可三元觀沒落,他們已然是天下修行界的巔峰,再進一步有何意義?”
諸葛先生自問自答道:“於是我想到了一個傳說,道先的圖謀,怕是我等想象不到的大啊!”
“什麽傳說?”
諸葛先生揮了揮羽扇,凝眉道:“先祖諸葛孔明曾留下一部奇書,喚作《武侯奇門》。”
“我知道。”劉鳳子道,“卿便是兩百年來唯一能通《武侯奇門》的諸葛後人,因此才能在少年時便執掌諸葛家。”
“然。”諸葛先生笑道,“那部奇書的最後,記錄了一件驚天動地的秘密,也記錄了一個驚世的門派。”
“古往今來,天下勢力何其多,卻也不過是你方唱罷我登場,歲月輪轉,多少豪傑成了故事,化了塵土,可那個門派卻能始終屹立不倒,先祖猜測,自秦漢以降,甚至有十數代帝王都是他們所扶植,兩百多年前,魏文帝曾打算將之握於掌中,卻莫名早逝,而後子孫皇位不穩,三世而亡,誰也不知是否那門派暗中做了什麽。”諸葛先生歎了一聲。
“這世上知道這個門派存在的人不多,也幸好不多,若是人人都知道有著這樣一個門派存在,起了爭競之心,那天下不知會變成何等亂局。”
人心便是如此,譬如你並不知道這世上有人頓頓可以吃肉,你日日茹素也是安心的,倘若知道了,你便會想憑什麽他能吃肉而我卻隻能茹素,由此便會感歎這世道不公,心中難免意不平——數百年來天下紛亂,豈非都是因“意不平”三字而起,什麽替天行道,解民倒懸,都是說給別人聽的而已。
“你是說,道先知道那個門派?”劉鳳子驚道。
諸葛先生點點頭,道:“我猜,他想與那個門派爭上一爭,畢竟,是天下啊!”
……
慧心穿著一身羌人服飾,帶著西南夷最常見的皮帽,走在五鳳溪邊上。
他已在此處來回逡巡三遍,卻仍未找到可以進入宋嫂魚的辦法——鎮兵裏外三重,已將那家小店圍得水泄不通。
以他的修為,強行闖陣,須臾之間來去自然不是問題,但這樣一來必然驚動店內那一對母女,卻是不好辦事了。
正在河岸踱步思慮破局之法,慧心突然心中有感,抬頭,便看見了慧仁。
三日不見,慧仁又消瘦了些,但臉上的紅潤卻證明他的傷勢已好了很多,自山洞中那日後,兩人都以為從此便是死別,誰也沒想到會再次相見。
隻是,雖才短短三日不見,兩人卻已有三生之感。並非兩人感情深厚,而是短短三日間,兩人各有所悟,已不是對方熟悉的那個人了。
死裏逃生之後的重逢,並未讓兩位得道高僧多麽激動,他們平淡地見禮,平淡地交談,宛若日常在寺中一般。
“師兄可知,當初我為何放下屠刀?”
“我煩了。”慧仁淡淡地道,“其實那天晚上,我並未想過要殺李氏滿門。”
慧仁本姓李,算起來,乃是趙郡李氏的旁支,其實他屠殺那家李氏,亦是趙郡李氏一支。
他與李氏的恩恩怨怨過於複雜,一時難以說清,但那天晚上,他真的不是回去殺人的。李氏家主李權少年時雖與他結怨,但他從未想過要對其下殺手。
那天,他剛剛攻下中部縣城,帶著他的軍隊,特意繞李氏莊園而過,其實隻想矜誇一番,讓李權看看他如今的威風模樣。
因為時辰已晚,他索性便紮營在李氏莊園之外,其實也存了看看李氏如何慌亂的心思。
他的軍隊對李氏秋毫無犯,但慘禍還是發生了——李氏,竟砍了家主李權的頭顱,送到他的營中。
他大怒,當即命人綁了獻頭之人,親自押回李氏莊園,待要澄清此事,然則他前腳剛踏進莊園大門,害怕得已經失去理智的李氏族人,又將李權一房四十餘口斬殺殆盡,將頭顱呈在他麵前,以求熄滅他的怒火。
他沒有怒火,那時的他,隻感到悲哀。
李權幼子李怡,那個才八歲的孩子,僥幸逃過了屠殺,但心中的仇恨讓這名總角孩童徹底瘋狂,他趁著眾人都在族中祠堂聚集,在祠堂外澆滿了火油,然後,放了一把火。
這一把火,燒死了李氏一半的人,而剩下的一半人,則方寸盡失,他們紛紛指責平日裏與自己不睦的親人,想要趁著仇寇入侵暗害自己,為了搶先向慧仁這位“仇寇”表達誠意,他們衝自己的親人揮起了刀。
慧仁沒有阻止,當見到那個渾身被燒得焦黑卻仍對他怒目而視,以至眼角裂開猶自痛罵不已的八歲孩子時,他的腦海就已一片空白。
他就那樣看著,靜靜地看著李氏族人在他眼前自相殘殺,老人,婦女,孩童,乃至繈褓中的嬰兒……他們一個個在他跟前哭啊喊啊,歇斯底裏啊,痛哭流涕啊,他仍舊靜靜地看著。
慧仁為寇多年,卻是第一次發現,當恐懼與嗜血的渴望同時出現在一個人身上時,人竟真的可以變成惡魔——最卑劣最低賤的惡魔。
當李怡在他懷中猙獰地死去時,李氏已沒有多少活著的人。
那一晚,慧仁好像明白了些什麽,卻又像越來越糊塗。他親手為李怡挖好了墳,又親手埋葬了他。他在李怡墳前大醉一夜,第二天一早,他孤身上路,去了定林寺。
“我也曾殺人無算,但那一場屠殺,卻常常出現在我的噩夢中。”慧仁看著慧心,眼角淌下一滴濁淚。
“我一直以為,恐懼乃是人心最大的病,李氏正是因為心中的恐懼,而化身為魔。”慧心說著這話,眼神逐漸清明,“可那晚在石洞之中,我中了那一指,於生死之間,我亦有了大恐怖,所以我知道,我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