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有人辭別,有人相逢
對於慧心會心甘情願留下來保護馮玄的原因,慧仁沒有多問,似乎三日之間,他便已看透這世上所有的事。師兄弟二人便在五鳳溪畔行禮告別,從此天涯路遠。
經過被鎮兵重重包圍的酒肆時,慧仁深深地朝那邊望了一眼。
入了春,蜀西的雨水便多起來,早晨時還能見到天藍,此時便開始灑起毛毛細雨。慧仁去街口買了件蓑衣,就此往北城門而去。
街上已有不少巡邏的軍士,見他孤身一人,不免對他多看兩眼,但想必因為瞧見他鬥笠下的短發的緣故,並未叫住他盤問。當今之世,對佛道中人總是有些敬意的。
慧仁便如此行在大道中間,如天涯逆旅,辭了一場人間盛宴。
於蒙蒙細雨中,他走出城陽縣北門,然後他停了下來。
北門外的城牆角落,蹲著一個乞丐。
乞丐隻有一隻手,一隻半耳朵,身上的衣衫幾乎成了碎片,沾滿泥漿草梗,還有些許血跡;他的雙眼瞎了,用一塊可能灰色卻已發黑的布裹著;他的臉上,手上,腿上有數不清的傷疤,有的甚至還未結痂,向外翻出猩紅的血肉,讓他顯得猙獰恐怖。
但他還很年輕。
慧仁走向乞丐。
“我認識個人,他可以給你吃的。”他對乞丐說。
乞丐抬頭,臉上的黑布正對著慧仁。這一刻慧仁竟似感到了他實質般的目光。
“我果然不如你。”慧仁灑然一笑,從懷中掏出一塊腰牌,輕輕放在乞丐腳下。
“外地乞丐進不了城,拿著這塊牌子。”說完,他舉步走上大道。
乞丐把腦袋轉向他離開的方向,似乎在思索,但並沒有持續很久,他摸索著拿起那塊腰牌,費力地支撐起身子,一步一步地,蹣跚著向城門摸去。
……
雨漸漸大了起來,落在平靜的五鳳溪河麵上,點出一圈又一圈渾圓的水紋,慧心看著那些天成之圓,仿若入定。
沿河有一段廊坊,站在廊坊青瓦之下,看河麵煙波漸起,慧心的心,終於完全寧靜。
“師弟,其實當年我……也煩了。”他麵帶微笑,於雨霧煙塵之中,竟似發出光來。
……
雨如珠簾,從簷口垂落,砸碎在青石地麵。
太守府的庭院之中,沈攸之斜靠胡床,看著晶瑩透亮的雨珠義無反顧地粉身碎骨,覺得有些好笑,於是便微微笑了出來。
“仆隨蕭中兵前來益州,固然是皇命在身,卻無意與諸位爭利,陛下想要的東西,仆猜,諸位並無興趣,是麽?”
說著話,他看向座中的數人。
這些人裏,有蜀郡劉氏和巴郡張氏的家主,有王氏王晉之,也有謝氏的謝揚。
王晉之與謝揚都是少年成名的人物,雖已並不年輕,但因為出身王謝二族,尚未入仕卻隱然已孚天下之望。
相比起來,劉氏與張氏就有些上不了台麵,就家世而言,他們甚至都不配與王謝二人一同坐在在水榭之中。
至於沈攸之,他的沈氏雖也不是什麽世家大族,但他身負皇命,從父沈慶之又是繼檀道濟後的宋國軍神,便是王謝都不敢小覷他。
他說的話,在座四人仍是似懂非懂——他們並不知道陛下要的是什麽。於張氏與劉氏而言,無論陛下要什麽,他們都不想要;而於王氏與謝氏而言,陛下要的,最好不會跟他們一樣。
無論如何,既然沈攸之這麽說了,那便說明,陛下要的並不多。
“我們隻要那小道士。”沈攸之道,“所以,在蕭中兵抓住他之前,大家都不要輕舉妄動,好嗎?”
他的笑很誠懇,他的態度也很認真。
“否則,陛下那邊,會很麻煩。”
沈攸之說完這話,靜靜地看著四人,似乎在等四人表態。王晉之與謝揚穩坐如鬆,仿佛事不關己,暗地裏卻也鬆了口氣;劉氏家主劉璣和張氏家主張順之卻有些意外,也有些驚喜。
他們隻是中等士族,依著投靠了當世一等士族而發達,卻也十分清醒,知道自己的位份,如今蕭道成與沈攸之帶著皇命而來,與他們好好說話,他們便不得不拿出個態度。
於是劉璣動了動嘴角,終於開口道:“劉氏……”
“啊,對了,還有一事。”沈攸之突然拍了拍大腿,打斷了他的話。
“諸位若是有十三鷹的消息,甚或與他們有來往,還請詳細地告訴仆。”沈攸之環視一圈,笑道,“日前他們的人曾偷襲宗主簿,蕭中兵的意思,這樣的殺手門派,有機會還是鏟除了好。”
此言一出,舉座皆驚。
十三鷹乃是當世最著名也是最神秘的刺客流派,據說他們的十三名頭領皆在《神仙譜》中,其中兩人甚至還是九流之一。十三鷹收錢殺人,但從不做小買賣,有證可考的百年來,他們刺殺的人物,不是朝中大臣便是軍中名將,亦有大族血裔,綠林巨頭,商家大賈,三教領袖……無一不是名動天下的人物。
傳說,十三鷹最轟動的一次刺殺,乃是一百年前,於亂軍之中刺死武悼天王冉閔。雖說這是十三鷹唯一沒被證實的刺殺行動,卻也能從側麵證明他們的恐怖實力,早已深入人心。
近三十年來,宋國與魏國都曾出錢請十三鷹行刺,由此也導致不少宋魏兩國的邊將與邊地文官殞命。
對十三鷹,宋國也罷,魏國也罷,皆是又愛又恨。
但如今,在這關乎天下大運的地方,在這關乎天下大運的時刻,十三鷹的出現,讓蕭道成和沈攸之都心中難安。無論如何,此行不容有失,便隻能想辦法讓十三鷹插手不成了。
他倒不奢望這四名士族真能提供十三鷹的線索,他隻是不希望這些人與十三鷹有什麽聯係,如果曾有過,現在便給他們一個重新站隊的機會。
顯然,他話裏的意思王晉之與謝揚聽懂了,所以兩人默然不語,神情肅穆而端莊。
劉璣與張順之或者沒懂,或者隻是裝沒懂,總之,他們在震驚之後,還有些慌亂。
……
傍晚的時候,雨還在下。
宋嫂魚裏仍沒有動靜,鎮兵也仍沒有行動,而慧心,已打算入夜時潛入宋嫂魚。
臥龍山平靜如昔,在雨幕下顯得有些蕭瑟,山腰的山門孤零零地矗立在山道之上,無助而又淒涼。
一名獵戶於淅瀝的雨幕中衝進了山門。
馮玄得到官兵包圍宋嫂魚的消息時,正在練功。慧心不在山上,他遍尋不著,於是隻能獨自下山。
日前劉氏曾去過宋嫂魚,意圖抓住宋蘆兒和宋天佑,想的當然是威脅自己,隻是被諸葛先生夫妻二人給趕跑了。今日他們顯然說動了張承,調派了鎮兵,局麵與那天已不可同日而語。
原因很簡單,那天劉氏出動的是私兵,即便與人衝突被人家全數殺了也不過是私人恩怨,官府也隻能當做凶案來辦,但今日官兵圍店,哪怕諸葛先生仍在,也未必敢對官兵動手。
襲殺官兵,是造反的罪。
所以馮玄不得不下山。
其實他也沒有好的辦法,但無論如何,事情由他而起,他不能讓宋蘆兒母女去麵對這等凶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