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真作假來,假亦真(十二)
定安郡王府,迎旭院內,長廊上麵、小院之中站滿了下人,個個噤若寒蟬,小心的看向主屋中燈火閃亮的窗戶。裏麵,大夫正在為王爺療傷,聽說那羽箭隻差一分便要傷到王爺的後心窩了。
王爺受重傷,對於整個鹹陽城而已,便是天大的事情。這王府眾人,一下成了亂麻,大氣也不敢喘。
片刻後,一個侍衛焦急從外麵走來,行至刑風麵前,壓低聲音道:“刑大哥,有一件事情……”
“有事便說,何故吞吞吐吐?”
“屬下、屬下剛才查問是誰人放的羽箭,可、可……”
刑風蹙起眉,斥道:“堂堂大丈夫,如此扭捏作態,成何體統!”
“屬下知罪,屬下知罪!”侍衛說著,抬首一鼓作氣道:“屬下見王爺傷勢嚴重,有心懲戒失手的兵士。一查問,竟然發現王爺中的那箭,不是王府侍衛所放!”
“什麽?此話當真?”
“絕無虛假!”
聞言,刑風麵色劇變,疾步走到主屋前。想到裏麵大夫正在為王爺治傷,忙又放慢了手腳,小心的推門進去。
此時,周天行後肩上的羽箭尚未拔除。正赤裸著上身,盤坐在榻上。
“王爺,您忍著點,拔箭十分疼痛!”坐塌前麵的大夫看到周天行後肩上麵猙獰的傷口,不由有些擔心,也不太敢下手。雙手奉上白色的巾帕到周天行麵前,接著道:“請王爺咬住此物!”
周天行頷首,張嘴咬住巾帕。
大夫見狀,拿了已經煮過的薄刀,細細的在他傷口處剮。
即便用了麻沸散,可薄刀剮肉,帶動陷入骨頭的箭頭在他骨肉裏輾轉,豈是那一點麻沸散便能止住的疼痛?
周天行疼得額上溢出大顆大顆的汗水,雙牙死死咬住嘴裏的巾帕,臉上青筋暴露,雙眼赤紅且鼓出。
刑風不忍心再多看他一眼,扭頭麵朝跳動的燈芯,希翼大夫手上的動作能夠快些。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大夫終於將周天行的傷口包紮好,緩緩退出房門。
刑風站在門口,猶豫很久,直到周天行喝了藥睡下,還遲遲未開口。
周天行閉目片刻,睜開赤紅的眼睛,嗓音微微幹澀的問:“本王吩咐你們抓的刺客可曾抓到?”
刑風愣住,他一直以為樹林裏的刺客是王府的侍衛,也一直以為王爺在樹林裏下命抓刺客是為了做戲給蕭予綾看。他聽到那命令,和所有知情的人一般,都沒有將它放在心上,隻是派幾個人做個樣子而已。
以至於剛才聽到下屬的回報,震驚得難以置信。
可沒想到,王爺竟然是早早知道了!
想著,他脫口就問:“王爺,您知道那些人是刺客?”
“嗯!”周天行頷首,解釋道:“本王原以為是侍衛在做戲,但偶然發現插在樹幹上麵的箭羽十分陌生,遂猜到放箭之人並非侍衛!在樹林中,確實有刺客。隻是不知道那刺客,意在誰人!”
聞言,刑風怔怔不知如何言語,既然王爺知道不是做戲,為何還為蕭予綾擋那一箭,難道王爺就不怕有性命之憂嗎?
刑風,是個耿直之人,素來十分有自己的原則。
麵對手無縛雞之力的蕭予綾,他可以有惻隱之心,甚至可以傻乎乎的一次又一次被她利用。
但是,前提是無傷大雅,不有損他的忠義之心。忠孝悌義,他刑風為了一個忠字,可以不顧一切。
此刻,他意識到王爺明知有危險還為蕭予綾擋箭,滿腔皆是憤慨,一反平日裏的溫和,虎目圓睜,怒道:“王爺,您明知道是刺客,為何不知保重身體?難道在您心裏,自己的安危和天下的百姓都可以當做兒戲嗎?”
周天行麵對他的質問,也是一怔,當時救蕭予綾,不過是身體最本能的反應,哪裏有時間深究其中的原因?
見他沉默,刑風更加義正言辭的說道:“王爺,風以為,何語小姐固然可人。婦人卻終歸是婦人,王爺對她寵愛有加,風無話可說!但若是為了她以身涉險,風以為,王爺之舉對不起先皇,對不起先後,亦對不起這滿城的百姓和追隨王爺多年的屬下!”
說著,刑風甚至一手扶在腰間的佩劍之上,單膝下跪,挺直腰板道:“風懇求王爺,拿到遺詔後,遠離此婦人!”
周天行的臉,黑若玄鐵。刑風這番激昂陳辭,好像隱隱約約說中了他心底不為人知的心思。
為女色而罔顧江山,罔顧性命,非大丈夫所為,是活該被萬民唾罵的好色昏君。
活了二十五年,他一直是世人眼中的明主,是被天下賢士所讚譽的偉岸丈夫,怎麽可能為了一個小小的婦人,不顧一切?
他冷哼一聲,臉沉如水,道:“刑侍衛如此說,莫不是在指責本王沉迷女色?”
“風,不敢!”
“好個不敢!”他說著,長手一掃,將床邊的燈盞掃倒,怒問:“本王問你,今日布此局是為了什麽?”
“為了取得何語小姐的信任,為了拿到先皇留下的遺詔!”
“她來王府數月,本王對她嗬護有加,她可曾真正信任過本王?”
“未曾!”
“你知道原因嗎?”
“不知!”
“因為她年紀輕輕便滿門被斬,更流落異鄉飽受折磨,看盡世態炎涼早已不相信世間之人。即便是對本王的真心承諾,她也是半信半疑,若不在關鍵時刻與她同生共死,她怎麽會毒本王放下心防?”
“這……是風糊塗,竟然胡亂揣測王爺的心思!風知錯,望王爺責罰。”
王爺如此舍命,原來並非為何語,而是為了遺詔呀!
刑風這般一想,忽就鬆了口氣,王爺還是原來的王爺,是眾人眼中的明主。刑風鬆氣的同時,甚至於,對蕭予綾生出了同情之心。
周天行緩緩頷首,道:“好了,你出去吧!”
話落,他輕輕闔上雙眼,模樣十分倦怠。刑風雖然相信了他的話,他自己,卻是感到一陣陣的煩悶。
在看到羽箭朝著她飛去的時候,他的腦海中,什麽都沒有想過,隻是不願意她受到傷害,僅此而已!於是,便有了為她擋箭的舉動。
他感覺身體裏有個洞,黑漆漆的一片,讓他無法探究裏麵裝了什麽,也不敢探究裏麵裝了什麽。
他是永業帝最疼愛的皇子,是曾經被譽為有堯舜風采的明主,是心懷天下的大丈夫。一切,都隻是為了大局,為了成大事!
是了,為了大事,他這些年來忍辱負重到此地,不就是為了成就大事嗎?如今,以身犯險,又算得了什麽?
這般一想,他舒服許多,隻是為了成大事而已。縱使有些喜歡蕭予綾,也僅限於一個丈夫對婦人的寵愛而已,無甚大不了!
蕭予綾醒來時,已經是醜時三刻,她恍惚的看了看周圍,便聽到一個女子說道:“小公子,您總算是醒了!”
她聞聲望去,房中坐塌上麵坐著一個身穿青色裙衫的婢女,此人蕭予綾知道,是周天行院裏的大丫環,叫做秀荷。
不等她開口,秀荷便從桌案上麵端了一碗藥,走到她跟前,道:“王爺吩咐奴婢,待小公子一醒來,就要將此藥喝了。奴婢不敢怠慢,這一晚上,都熬了三回了!”
“這藥,是治什麽的?”
“壓驚,驅寒。大夫說您昏迷是因為受了驚嚇,加之樹林中濕氣太重,所以抓了這服藥……”
蕭予綾總算回過神來,想起昏迷前發生的事情,忙截斷對方的話問道:“王爺現下在哪裏?他身上的傷可要緊?”
“大夫已經為王爺療傷,小公子請放寬心!說來驚險,那箭差一指寬的距離便會射到王爺的心窩。好在王爺福大命大!不過……那箭頭傷到了王爺的肩胛骨,怕是要養上些日子才能痊愈!”
說著,秀荷將手裏的湯藥雙手捧了遞到蕭予綾的麵前。
蕭予綾卻不接,作勢要下床。
秀荷驚,問道:“小公子,您這是在做什麽?”
“我要去看王爺!”
“王爺早早睡了,您還是等到明白天吧。再說,王爺受了傷,主屋那邊把守森嚴,您去了也看不到王爺呀!”
蕭予綾穿鞋的動作滯住,十分沮喪,卻抱有一絲期望的說道:“我平日裏和院中的侍衛關係不錯,想來可以通融一下。”
“小公子,您就死了這條心吧,王爺早早有命,今夜不讓任何人打擾!”
蕭予綾重新回到床上,耷拉著腦袋,一言不發。
秀荷見她的模樣,暗暗一笑,道:“其實,您要見王爺也不是不可以,奴婢是王爺院中的大丫環,想要進到主屋自然無人能阻擋。隻是,小公子須得……”
“怎樣?”蕭予綾一雙翦水明眸如同路邊小狗般無辜,可憐兮兮的望著秀荷。
秀荷再也繃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道:“……須得先喝了藥!”
話落,蕭予綾接過藥去,咕嘟咕嘟把苦得令人打顫的藥汁悉數灌下肚。
秀荷以明了的眼神看向她,道:“小公子真是十分心儀王爺,為了見王爺一麵,就連最苦澀的藥汁也變成了甘甜的泉水,一口氣便能喝下肚!”
蕭予綾先是一愣,而後認真的頷首,道:“我確實十分心儀於他!”
秀荷詫異的看向她,原本隻是調侃她,料想她小小年紀必然麵薄,怎麽她不但不羞澀,還承認得如此坦然。
“秀荷姐姐,現下可否帶我去見王爺?”蕭予綾沒有心思去猜測秀荷的想法,徑直問出自己在乎的問題。
秀荷回神,訕然一笑,領著她走到主屋。
她推門進去,屋內有一盞昏暗的燈光,周天行側躺在榻上,雙眉微微蹙起,臉色偏白,形容疲倦。
許是昏暗的燈光給人淒冷之感,蕭予綾見到他的睡顏,隻覺得他此刻十分孤寂。心口,微微一緊,想也不想,便脫了鞋襪輕輕上了塌,側躺在他的身旁。
她伸手,想要觸摸他的臉,但又擔心將他吵醒。猶豫片刻之後,她的手改了方向,轉而探到被子中,握住他的大手,輕輕的將其放到她的胸脯處,按在她怦怦跳動的心髒上麵。
“天行,你真傻,難道不怕死嗎?”幽幽問完,她又笑了,笑得嘴角上翹,雙眼璀璨,宛如得到了糖果的小孩,低聲說道:“真是個傻瓜,可是我喜歡!”
話畢,她輕輕的仰頭,在他的嘴角吻了一下,方才安安分分的躺下,宛如偷了腥的貓,得意非常。
複又偎在他的懷裏,滿足的合眼睡覺,低喃:“嗬嗬,我最愛的就是……傻瓜。看上去很聰明,其實很傻的傻瓜。”
聽著他均勻的呼吸聲,她完全沒有睡意,忽然有傾訴的欲望。許多話語,他清醒時不能說,唯有在此刻,她才能毫無顧忌的說出。
她和他十指相扣,身體相偎,絮絮叨叨的說道:“天行,其實我不是何語,我一直想告訴你,我又怕你把我當做妖怪。對不起,騙了你,雖然是迫不得已,還是對不起!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我隻是親眼見到她用頭撞樹,想要上前幫她。忽然一下沒有了意識,再醒來,就成了她……隻是,身體是她的身體,可想法卻是我自己的……”
“天行,我知道你想找到遺詔,我也知道皇位對你來說十分重要。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遺詔的下落。但是你放心,我一定會為你好好謀劃的……即便我不行,以你的才華,加上你身邊那麽多能人。你一定能得償所願的……”
“天行,以前我喜歡你,可還能離開你。但是現在,隻要一想到離開你,我就難受,就開始患得患失。所以,你一定不要負我,更不能娶好多老婆……你要是有很多老婆,我就想卓文君那樣,贈你白頭吟,隻為相決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