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一)
“小公子這二十多天來變化很大。”秀荷低著頭,恭敬的回答。
周天行仰靠在榻上,那箭射得實在太深,傷及骨頭。將養幾日,他強撐著處理公務,哪知道一不小心傷口崩開,還陸陸續續的發熱,令他在床上躺了二十多天,政務也不得不轉交給幾個大臣,或者在屋內批閱折子。
受傷的那夜,他睡得並不踏實,蕭予綾親他,他便有所感知,本欲掙紮著和她說些話。哪知,還未開口, 便聽到她那番駭人的說辭。
她說她不是何語,隻是占了何語的身軀,那麽她是什麽?山中精怪,或者是會附人體的惡鬼?
不像,這些她都不像!
所以,他即便是聽到了,也不相信。他敬畏鬼神,不代表他會相信她怪力亂神的說辭。
第二天醒來時,他曾一度懷疑是不是自己的幻覺,其實她根本沒有說過那樣的話。
更或者,她說那話時就已經察覺他醒來,才會故意說話試探他!
周天行的感覺很奇怪,理智上不相信她,但是直覺上又覺得她沒有撒謊,畢竟當時她的口氣太真誠,而且包含對他的深情。
將信將疑間,他才會借著她受到驚嚇的時機,將派去照看她的秀荷留在了她的身邊。
他聽了秀荷的話,微微疑惑,問道:“變化巨大?如何個變化巨大法?你詳細說給本王聽!”
“奴婢詢問了一下和小公子有接觸的下人,都道小公子從不過問與她無關的事情,對治理鹹陽更是漠不關心。但是這段時間卻一反常態,教周管家簡單的記賬方法不說,還主動親近王府的一幹幕僚,討論天下大小事。”
“教周管家記賬?周管家如何評價?”
“周管家說從未見過如此記賬的方法,他本也是將信將疑,但是用了幾日熟練起來後便誇讚不止。還特意找了幾個幕僚,將此記賬方法推廣開去!”
聞言,周天行望向秀荷的手中拿著的賬本,道:“你手中拿的……”
“正是小公子教周管家記賬用的表格。”說著,秀荷走了幾步,將賬本雙手奉上。
周天行漫不經心的翻開,可當賬本裏的明細表進入他的視線中,他著實被驚住。明細表的運用,對於蕭予綾來說是常識,對周天行而言卻是開天辟地的頭一次。
他半響才開口問道:“你確定這樣的記賬方法是小公子教給周管家的?而不是有高人指點她?”
“奴婢十分肯定!因為奴婢親眼見到小公子夜間畫治此圖,畫完之後,還問奴婢見過沒有。且,小公子還和管家商量著,改良了很多記賬的方法。前些日子,奴婢曾聽說,周管家出麵將此法推行到了糧司和軍中。”
“沒想到,本王休養幾日,這周管家就敢擅作主張了!”
聞言,秀荷忙跪下,道:“王爺息怒!管家當時也曾說過,若是旁的事情他必定要稟報於您!但這是好事,是對王爺治理天下有好處的事,加之您需要靜養,他便自行做主了!就連小公子也因此沒有在王爺麵前提過。”
“起來吧,本王未曾責怪爾等!”
“謝王爺!”
周天行低首又看向賬本,何太傅雖是博學多才之人,卻在術數上麵從無研究。為何,他的女兒精通此道,還能創出聞所未聞的記賬方法來?
周天行百思不得其解,心裏隱隱有個答案,卻無論如何也是不敢相信的。
思及此,他又問道:“她除了和幕僚來往,教周管家記賬而外,就沒有做別的事情嗎?”
“有的!”
“什麽?”
“小公子尋訪了幾個大夫,詢問王爺的身體。前段時間聽大夫說王爺積勞成疾,加之這次傷重,才會久治不愈,小公子便一直琢磨方法。前些日子,她還稱想了個法子,說是要對王爺進行足療。”
“足療?”又是一樣聞所未聞的東西!周天行再次蹙眉,為何眼前的何語,和他印象中的千差萬別。除了那和何太傅隱隱相似的長相,其他的全然不一樣!
“王爺……”秀荷小心看他,小聲道:“奴婢以為,小公子雖然行事多有不羈,但對王爺是有情有意的,為了做一個足療板,她這幾天飯都沒有吃好……奴婢愚見,小公子絕非細作,王爺大可放心!”
周天行一愣,方才想起她的身份,隻有鄭明遠和刑風知道,也難怪這個秀荷會誤以為他懷疑她是細作。
他暗歎一聲,沒有多做解釋,將賬本遞於秀荷,揮揮手,將她屏退。
他需要好好想想,蕭予綾到底是誰,何語又是誰……
正沉思之間,聽到門開傳來蕭予綾的聲音,道:“王爺可在休息?”
“早早已經醒來,剛用過膳,現下大概在屋裏看書吧!”
“那你們跟我來吧,小心些,不要打碎了……”
說話間,房門被推開,蕭予綾走了進來,身後跟著幾個抬著石板的侍衛。石板長有一丈,寬有三尺,厚四指。
“這是……”周天行不解,為何要抬如此巨大的石板進屋。
蕭予綾擺擺手,沒有搭理他,而是指了指沒有家具的牆側,道:“你們把東西放下就可以走了。”
幾個侍衛小心放下,退了出去。
周天行這才看清楚,黃土燒製的石板上鑲著大小不一的圓潤鵝卵石,十分不美感。這東西,拿來有什麽作用?
還不等周天行問出口,蕭予綾已經滿臉笑意的跑到他麵前,將他從床上攙扶起來,道:“大夫說你身上的傷口不能用力過度,也不能太過操勞。但你這樣整日整日的坐著,還要批閱如此多的折子,實在對身體不好。我就想了這個足療的法子,既能讓你活動活動腿腳,讓身體血氣暢通,又不會加重你的傷勢。”
周天行的視線再次轉到被無數鵝卵石鑲嵌的石板上麵,這個東西能夠活動腿腳?還能讓血氣暢通?
見他滿麵狐疑,蕭予綾也懶得解釋,半哄半拖的將他拉到石板前,道:“把鞋脫了,踩上去。”
他猶豫一會,終是脫了鞋子,著白色襪子踩了上去。
這一踩,鵝卵石剛好刺激到他腳底的穴位,疼得他悶哼一聲。
他忍了忍,轉而看向她,臉色已有不耐的神色,靜待她的解釋。
見他的反應,蕭予綾道:“腳底有足三陽和足三陰交匯,連同身體各處。醫書上說通則不痛,痛則不通,這石頭刺激到你的穴位,你會痛,說明你血脈淤積。你要經常在上麵踩踩,待到你經脈暢通,體內沉積物散去,你就不會覺得那麽痛了!”
說著,蕭予綾好似在哄孩子一般,脫了自己的鞋子,也跟著踩了上去,做出一副身先士卒的模樣,道:“你看,我和你一起走,來!”
周天行張了張嘴,想斥責她的荒謬無稽,但對上她那雙黑亮、真摯的眼眸,他的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由她牽著他的手,慢慢在這長長的石板上麵走動。
“嗯!”
“啊!”
“嗚!好痛!”
“嗯……”
“天呀……行……”
守在門口的下人,個個神色不自然,耳邊充斥著周天行的悶哼聲,以及蕭予綾偶爾的高聲尖叫和痛苦低吟。
成過家的下人,一聽就想到了不雅的事情,努力閉上耳朵,裝作老僧入定。
沒有成家的下人,聽到這曖昧的聲音,看到大夥的臉色,隱隱間都紅了臉。
聖人雲,舉燭無相親,這、這還是青天白日,王爺還受了傷,卻不知節製,實在是、實在是……
屋內,周天行跟著蕭予綾繼續踩石板。蕭予綾依舊牽著他,他斜睨她,由她的驚聲尖叫看得出,若她那個痛則不通的理論確實,那她也必是沉積頗多的人。
想到這個,他的嘴角輕輕上翹,跟著她一步一步的踩在磨人的鵝卵石上麵。
他的臉色漸漸紅潤起來,雖然不見得她的足療法有什麽效果,可見到她苦不堪言的模樣,他心情爽朗許多。
蕭予綾發現他眉宇展開,趁機說道:“天行,以後你早晚都在上麵走走,每天起碼要有一刻鍾。”
“這麽久?”他說著,竟然露出孩子的神情,嘟著嘴,不願意的看她。
她笑,手指撫弄他的手背,道:“你憂思太過,此法雖不能讓你無憂,起碼能令你通體舒暢,久一點,又有何妨?再說了,若是堅持下去,能保持身體強壯,說不定,你會成為史上最長壽的君王。”
“阿綾……”
“現下,你還不能體會其中的妙處,待你七老八十的時候,你便會感謝我今日的舉動了。說不定,你到了六十歲也不顯老態。到時候,你可得給我一個大大的獎賞。”
七老八十感謝她?六十也不老?她這是、這是要和他長長久久,共白首!
周天行心底最軟的地方被她這句話觸及,反握住她的手,想說些什麽,可又頓生無力之感,千言萬語,竟不足以訴說他現下的感受。
天長地久,第一次,真真實實展現在他的麵前。
他以為,人生匆匆數十載,誰也不能陪伴誰到永久。生在帝王家,更是看透了人情冷暖,參透了世事無常。
子可以殺父,妻亦能叛夫,兄弟更是相殘。
他早就以為,他終其一生,便是孤家寡人。縱使佳麗三千,也不過是過眼雲煙,孤寂是他的宿命。
但,聽到她的話語,看似無心,其中卻包含最無私的關懷,最有利的承諾,他真有歡天喜地的感覺。
見他沉默,蕭予綾撅了撅嘴,道:“你真是小氣,不過要個大大的獎賞而已……哼!故意裝作深沉!”
聞言,他莞爾一笑,道:“好吧,若是我真的到了六十歲也不算老,那我就給你一個大大的獎賞!”
“此話當真?”
“君子一言,快馬一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