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噩夢
“.……當年洪水還未完全退去,病疫卻開始蔓延,整個綿城人心惶惶,暴亂和流民已經無法控製。時任綿城知府向朝廷奏表急求支援,大臣們卻說這是人禍引起的天災,勸皇上順應天命,封鎖綿城,任其自生自滅。最後隻有陳大人站了出來,立下軍令狀,從皇上手裏領了糧食和草藥,帶著人馬連夜奔去了綿城,救下了綿城幾十萬的性命……”
“我與老師經過綿城時,聽當地百姓提起此事,其中艱險比起傳聞更難以想象。當年陳大人不過與我一般的年紀,已能濟世救民,造福蒼生浮屠,我卻還在為一個小小的春闈努力,實在是慚愧汗顏。”說到這,一貫自信的杭瑞景也不由心生挫敗。
“哥哥何必妄自菲薄,那陳大人固然驚才絕豔,哥哥卻也不差,將來必定也能做出一番豐功偉績。”這些事杭雲初也是頭一次聽說,雖心中十分震動,但更不忍看自家哥哥神傷,安慰道。
“哥哥有自知之明,豐功偉績且不說了,能做好分內之事,為民分憂,便不枉讀這一場聖賢書。”杭瑞景說著,微露苦笑,“我對陳大人仰慕崇敬,但又何德何能讓他注意到我,恐怕也隻有等春闈後,榜上有名,得了一官半職後才有希望了。”
見他是真心想結識陳庭歸,杭雲初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勸慰,半晌才不甚確定地道:“那陳大人雖位極人臣,想來也有喜好憎惡,哥哥或許可以打聽一下,投其所好?”
“不行,”杭瑞景立刻搖頭否決,“先不說陳大人一貫清心寡欲,無甚特別的喜好。便是有,我也不可這般行事。否則豈不有巴結奉承,趨炎附勢之嫌,隻怕更會令人生惡。”
杭雲初聞言也沒了主意,瞥見對麵一直沉默的杭雲素,忽然想起什麽,眼前微微一亮:“之前在國公府,素素不是幫過陳大人的忙?他若還記得這事,應當會多注意些哥哥吧。素素,你說呢?”
杭雲素臉色微白,強撐著笑了笑:“我自然也希望是這樣。隻是一來這不是什麽大事,且過去一陣子了,二來國公府也代為謝過。隻怕陳大人貴人事多,不一定會放在心上。”
“說的也是。”杭瑞景心中剛升起的一絲熱切也涼了下來,掩下失望,咧咧嘴道,“反正也不急在這一時,以後再尋機會吧。”
他雖依然笑著,眉間卻遮不住一絲黯然。
杭雲素看在眼裏心疼又愧疚,卻更不敢讓他生出任何期待。
陳庭歸對她們杭家並沒有什麽好感,杭瑞景雖稱得上是青年才俊,卻也難引起他的注意,更遑論回應他的赤誠敬仰之心。與其等他碰了一頭釘子再失落難過,倒不如一開始就打消他的念頭。
陳庭歸這個人,杭家一定要敬而遠之。
念及此,她決定再勸一勸杭瑞景。
“素素覺得,這件事哥哥不如隨緣。”她輕聲道,“聽說這位陳大人為人孤高清傲,私下並不好相處。或許真的認識了,哥哥反而會失望,倒不如遠遠仰慕,還能存些念想。”
這說法著實新鮮,杭瑞景就算心情低落,也忍不住笑起來:“素素的話也有些道理。但試想若陳大人性子隨和,以他如今的身份權勢,豈不引得那些攀附之人整日騷擾,無一刻清淨?依照哥哥看來,所謂陳大人難以相處怕是他故意為之,好讓人知難而退罷了。”
杭雲素微微結舌,看著杭瑞景,半晌說不出話來。
看來她還是低估了陳庭歸在杭瑞景心中的地位。隻怕不管她說什麽,都不會有用了。
暫時歇下這份心思,她們兄妹又坐了一會,才各自回了院子。
回到靜閣,杭雲素心裏依舊亂糟糟的,索性坐到書案邊準備抄些靜心經。研好磨,拿起筆,她卻忍不住想起杭瑞景的那句話,一時間思緒紛湧。
她剛認識陳庭歸的時候,不知道他就是那位名滿天下的大才子,也沒見過他殺伐果斷心狠手辣的一麵。
那時的她,隻當他是位落了難的書生,好心幫了他一把,也從沒想過要什麽回報。
而他也不像如今這般難以捉摸,唇角總是帶著抹好看的弧度,甚至會與她說些極有趣的玩笑。
她從沒見過這般博學的人。天文地理,民生商業,無論她問什麽,他都信手拈來,怕她聽不懂,總會再深入淺出地解釋一番。
有時她起了頑心,故意問些奇怪的東西為難他,他那墨色眸子便帶著笑意看著她,直到她自己忍不住吐吐舌頭先認錯。
他傷好離開的時候,她記得自己說他有大才,日後定會在整個永寧朝大放光彩。而他,隻笑著說了句後會有期。
從相遇到分別,他們都沒有問過彼此的名字。
直到後來,他們真的在齊陽知府的百花宴上碰見了,噩夢卻就此開始。
從此,他再也不是那個坐在槐樹下,一身白衣,儒雅如玉的男子了。
筆尖的墨滴落在純白的宣紙上,瞬間洇濕了一片。在旁伺候的紅珠出聲提醒,她才止住思緒,換了張紙,專心抄起了經。
夜裏,她做了個很長的噩夢,掙紮著驚坐而起,渾身上下都被汗濕透了。
睡在榻腳的紅珠聽到動靜連忙爬起來,點了燈,用溫水沾了帕子替她擦臉。
“小姐,又做噩夢了?”看著杭雲素蒼白的小臉,她眉頭緊皺,“還是那個夢嗎?”
杭雲素點點頭,神情虛弱恍惚。
剛來燕京的時候,她幾乎每天都做同樣的噩夢,到後麵才好一些,隻有要去千重寺的日子才會這樣。今天卻又發作了。
夢裏杭家血流成河,她跪在陳庭歸麵前求他高抬貴手,他卻冷笑著踢開她,一聲令下,父親就身首異處。血濺在她臉上,冰涼刺骨……
胸口一陣絞痛,她無力地揪著衣領,大口地喘氣,紅珠連忙輕撫她的背,連聲安慰。
“小姐,大公子不會有事的。他答應過你,不會傷害咱們杭家的……”
今天她也在亭子裏伺候,知道杭雲素在擔心什麽。可惜她沒用,什麽都做不了,隻能一遍遍地在她耳邊低聲撫慰。
不知過了多久,杭雲素才逐漸平靜下來,由她扶著躺下。
紅珠坐在床邊,一下一下輕輕拍著被子,直到杭雲素再次入睡才停下。
躺回被子裏,她卻怎麽也睡不著,眼前不斷浮現那日的情景。
一間肮髒可怕的地牢,充斥著令人作嘔的血腥味,她家小姐鬢發散亂地縮在牆角,衣裳半褪,露出大半雪白的身子。麵色蒼白,眼神渙散,一動不動像是沒了生機。
那天本來是很開心的日子,她們本打算上完香偷偷跑去後山采些杜鵑花再回府,可半路上杭雲素卻丟了。等她找到她時,一切已經天翻地覆。
她已經想不起當時是怎麽回的杭家,隻記得路上她一直流淚,杭雲素啞著嗓子叫她不許哭,再哭的話,整個杭家都會有滅頂之災。她聽話,不哭,抱著杭雲素把眼淚往肚子裏咽。
她一直不敢問在地牢裏發生了什麽,隻希望她家小姐能平安渡過這難關,從此以後離那人遠遠的,隻當這些事都沒發生過。
她的小姐是極好的人,一定會否極泰來,哪怕要她拿命去換,她也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