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軟弱
林墨山麵無表情地坐在飯桌前,李香兒坐在他的旁邊亦是麵無表情。晚鏡進去飯廳的時候,看見正襟危坐一動不動的兩個人,幾乎以為廳裏擺了兩個人偶。
隻是李香兒的眼神中帶著濃濃的疲憊,嘴唇緊緊地抿著,略向下的唇角流露出了她心底的情緒。而林墨山就不同了,晚鏡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麽,仿佛老僧入定一般。
晚鏡過去與爹娘見了禮,林墨山隻是對她點了點頭,沒有一句關懷之語。李香兒顯得有點緊張,勉強一笑道:“甭理你爹,他跟我慪氣呢。快坐下吃飯。”
晚鏡看李香兒這強撐的樣子,心裏直替她難過,便走到她身邊輕輕按了按她的肩膀,小聲地說:“娘,女兒已經都知道了。”
李香兒抬起頭努力地想露個笑容,可眼圈卻泛了紅。她仰起頭吸了吸鼻子,拍拍晚鏡的手道:“你別瞎操心,身體要緊。嘁,不就是多個妾嘛!山莊又不是養不起,再說,我還能多個使喚的人不是!”
“什麽妾不妾的,我才不認!咱家又不缺下人老媽子!”李淳氣不忿地說道,扭頭看了一眼林墨山,重重地哼了一聲。
“放肆!”林墨山忽然吼了一聲,一掌拍在桌子上,麵前的碗筷都給打落到了地上。
李淳霍然起身,漲紅著臉道:“孩兒今天就要放肆一回!爹,您是長輩,您要納妾我不敢說您的不是,可天下哪有以死相逼正妻要納妾的事!您這樣做,也算個……”李淳狠狠地抿了抿嘴,“我不吃了!”說罷拂袖而去。
李坤被嚇的夠嗆,撇了撇嘴強忍著沒哭,見李淳離席便也跳下凳子追著跑了出去。李檀把茶盅擱回桌上,歎了口氣,對晚鏡苦笑了一下,搖搖頭。
“不吃就都滾!”林墨山也站起身來,回頭瞪了李香兒一眼,“都是你的好兒子,你養的好!”
李香兒抓起桌上的茶盅,砰地一聲砸碎在林墨山腳邊,茶水濺了林墨山半身。林墨山撣了一下衣角,冷冷地哼了一聲,扭身便走。
“林墨山你站住!”李香兒疾聲喊道。
可林墨山的腳步卻連一下停頓都沒有,林鈺也想要叫住他,可那聲爹還沒有喊出口,就被砰然作響的大門打了回來。
他焦躁地回頭去看晚鏡,目光中滿是急切的詢問。可晚鏡卻深鎖柳眉,對著他緩緩地搖了搖頭。
沒有鬼。晚鏡沒有看見鬼,甚至一絲鬼魂的氣息都沒有感覺到。
林鈺一怔,心裏頓時涼了半截。如果是鬼魂作祟,那麽他可以翻遍方圓百裏去找個道士來驅鬼,可如果不是鬼,那就是林墨山自己鐵了心的要納妾了。
李香兒被那山響的關門聲震得渾身一顫,呼吸變得急促而慌亂了起來。晚鏡怕李香兒氣壞了便上前想勸慰一下,可李香兒深吸了一口氣,卻對她擺了擺手,“你別管。這是我和你爹的事。”
“娘,這怎麽是您和爹的事,這是咱們家的事。”林鈺也走到李香兒身邊,“您別氣壞了。正妻不允,爹這妾是納不成的。”
“不允?”李香兒抬頭看著比自己高出一個頭的兒子,伸手拍了拍他的臉,“鈺兒,除非這個家我可以不要,那樣或許我還能有破釜沉舟的勇氣。”
“不要……”林鈺想說,不要便不要了。可他看著這熟悉的飯廳,往日裏一家人歡聲笑語的情境曆曆在目。他從小就是這麽長大的,習慣了父母的恩愛,習慣了家庭的溫馨。不要,哪是那麽容易說出口的。
林鈺想不通。那個叫華瓊的女人模樣隻堪稱尚可,也談不上年輕,如何這短短的時間裏就讓林墨山迷昏了頭,把他變得這樣陌生。
“你去看看李淳吧,我扶娘回去休息。”晚鏡對林鈺搖了搖頭,讓他別再多說,自己則挽住了李香兒的手臂。她的手一碰到李香兒,就發現她渾身都緊繃著,不停地發著抖。
晚鏡輕輕地撫著李香兒的胳膊,默默地陪著她回了房間,心中盡是難過。她與林鈺一樣,也想不明白,究竟是什麽樣的女人,會讓一向溫和內斂的林墨山變成這般模樣。簡直比鬼還要可怕。
晚鏡把李香兒扶坐在榻上,回身給她倒了杯茶。李香兒沒有接,卻環視著這房間,良久,長長地歎了口氣。
晚鏡拉過她的手來,把溫熱的茶放在她的手心。她在李香兒的身邊坐下來,頭輕輕地倚在了她的肩頭,緩緩地問道:“娘,你是有多愛爹爹呢?”
李香兒低頭嗤笑一聲,“鏡兒,你是不是覺得我現在,特別不像我?”
晚鏡沉默片刻,卻道:“不是。娘對爹一直是這樣的,我知道您是舍不得。”
“舍不得……”李香兒彎唇笑了一下,一滴淚便落進了茶裏,“你爹總說我欺負他,我還以為,我真能欺負他一輩子。可終於,還是被他欺負回來了。”
“娘你答應了?真的要讓爹爹納妾嗎?”
李香兒沒說話。
不舍得失去,不忍心責怪,所以不能拒絕。愛是毒藥,吃下去就沒了自己。為什麽要吃下去,卻也全由不得自己。
李香兒不能容忍林墨山的生命中出現別的女人,可她更不能忍受自己的生命中沒有林墨山。
兩害相權,她不知道要怎麽選擇。
留下林墨山在身邊,她至少還可以看見他,至少還可以期望他有回心轉意的一天。可如過她失去了,便是失去了。
失去了,是不是窮盡一生也再抓不住他的手,看不見他的眼睛,倚不上他的肩頭,再聽不見他叫自己一聲香兒。
那太可怕了,那簡直要比太陽永不升起更讓她覺得恐慌。其實她不是不知道怎麽選擇,而是根本沒的選。愛上一個男人真慘,恣意如她,竟也逃不開這俗氣的薄情戲碼,竟也沒有勇氣對負心的人說出一個不字。
二十年,她與林墨山在一起整整二十年了。要讓她如何拋卻這整整二十年,她要有多麽大的勇氣才能再活一次,在沒有林墨山的日子裏。
李香兒忽然翻身抱住了晚鏡,全然不在乎那滿滿的一盞茶灑在自己身上。她沒有了爹娘,她沒有了林墨山,她無處訴說自己的軟弱,隻能藏著。
再要強,也隻是一個女人而已。
晚鏡輕輕地拍著李香兒輕顫的後背,咽下心頭的萬語千言。她知道李香兒什麽都明白,也什麽都想過,卻最終選擇了妥協。選擇了,或許也隻能當作是最好的選擇。
晚鏡讓丫鬟點了安神的香,安頓她睡下後才離開。門外,林鈺似乎是一直在等著,見她出來卻是一言不發,默默地跟著她往觀自在走。
行至觀自在門口,晚鏡轉頭問林鈺:“那女人在城東掛甲村?叫華瓊?”
“是。”林鈺點了點頭,“你要去找她?”
“我得去看看。雖然爹的身上沒有鬼魂的氣息,但保險起見,我還是要去看一看那女人。我始終不能相信爹會變成那樣子。”
“也好。明天我陪你去。”
晚鏡卻搖搖頭,“我並不太清楚這世上所有的鬼神伎倆,或許氣息能夠隱藏也未可知。我想以陌生的身份去探探,她沒有見過我,也許會暴露些東西出來。”
“如果她真的厲害到連鬼神的氣息都隱藏了,那你去豈不是很冒險?”林鈺輕輕咬了咬牙,雖不甘願,卻也隻能說:“還是……讓張禾陪你一起吧。”
晚鏡輕輕地瞟了他一眼,“是你告訴他我能看見鬼魂的事?”
林鈺楞了一下,蹙眉道:“不是你自己告訴他的?”
晚鏡略略地回想了一下她與張禾相處的過程,也許是自己露出過什麽蛛絲馬跡,那家夥聰明心細,大概是存了心。“算了,也許真是他自己猜出來的。反正已經是知道了,不深究了。”
林鈺卻暗暗挑了挑眉毛。晚鏡沒告訴過張禾她能看見鬼魂?那如此說來的話,是不是可以理解為晚鏡其實也沒有那麽信任他,至少比起自己來要差的遠了。這樣想下來,林鈺心中倒是稍稍舒服了一點。
可話又說回來,張禾這家夥是怎麽猜出這麽邪門的事來的?等晚鏡進了觀自在,林鈺卻還站在原地,琢磨了一會兒,忽然拍了拍腦門,懊惱道:“那張符!”
可是一張符又能說明什麽呢?林鈺再想下去不免又氣悶起來,看來那張禾對晚鏡的心思也很微妙,若是他隻單純的陪晚鏡出門辦事,不觀察入微,不琢磨,再聰明也不會想的到這樣的事。
林鈺一邊袖手往回走,一邊琢磨著是否應該把他調回天工坊去算了。
轉天用罷了早飯,晚鏡讓初雲去找張禾備車,自己換上了一身不怎麽起眼的衣服出了門。到了山莊門口,張禾像以前一樣的倚在車壁上等她,見她出來,便擺好腳凳等她上車。
張禾替她撩開車簾,笑吟吟地道,“我還以為你以後都不會找我出門了。”
晚鏡坐進車裏,半撩著簾子側著頭看他,“為什麽這麽以為?”
“不知道。也可能是因為我知道的太多了,你其實又沒那麽信任我。”張禾聳聳肩,躍坐在馬車上甩了甩鞭子,“今天要去哪?城東掛甲村?”
晚鏡饒是心情沉悶,也忍不住莞爾,道:“你確實是知道的太多了,不過還好,我還算信任你,雖然你不怎麽誠實。”
“那就好。”張禾背對著晚鏡,舔了舔嘴唇,卻是怎麽也抑製不住心中喜悅,無聲地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