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 中秋

  雲摘硯穿著一身跑堂的衣裳把酒菜端了出去,一邊穩穩當當地往林鈺桌上碼菜,一邊熟墊地報著菜名,介紹著菜品的特別之處。


  等菜布完了,他也說完了。李檀聽得津津有味,不禁拊掌讚了一句,“一桌末等菜席要十兩銀子,就衝這份精巧的心思,也確實是值得的!”


  雲摘硯有絲得意,“公子真是我們承雲樓的知音。但話說回來,我們做的這份買賣自然就該花這份心思的。”


  李檀瞟了林鈺一眼,又道:“謙虛了。菜品新穎講究,名字也都頗有雅趣,這份心思不是說想有就有的。承雲樓的東家也是個讀書人?”


  林鈺心中暗挑大拇指,扣在李檀頭上的書呆子的帽子立刻被摘了下去。這麽多年了,他怎麽就沒發現自己這弟弟如此上道呢?


  雲摘硯嗬嗬一笑,“東家就是個江湖人。江湖人嘛,人麵寬泛,大抵是認識些文人雅士的。恕我這區區下人知道的不多,您二位慢用著。”


  “石見。”林鈺見他要走,伸手虛攔了一下,“你們東家在嗎?我有點生意想與他談談。”


  “您也要開酒樓?那豈不是搶了我家生意?”雲摘硯訕訕地笑著,“這我可得知會東家一聲了。不過東家出門了,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回來。”


  “我要是開酒樓,還找你們東家談什麽。他去哪了你可知道?”


  “林公子瞧的起我才問我,可我一個跑堂的夥計,哪捏的準東家的行蹤呢。要不您問問掌櫃?樓裏都是掌櫃做主的。”他回頭看了一眼櫃後麵站著的一個中年人道。


  “行吧。那等你們東家回來了,你提一句便是。”林鈺看問不出什麽來,便讓他走了。等雲摘硯進了後廚,林鈺夾著菜忽然彎唇笑了一下,小聲地嘀咕道:“他一個跑堂的,他一個區區下人……”。這個石見未免也太強調自己的不重要了,林鈺覺得有點古怪,可又不知道這是不是這個貧嘴夥計的風格,自己因為有心打探而疑人偷斧,看誰都像有秘密的,一時間倒是也吃不準。


  李檀聽見林鈺小聲的嘀咕,抬眼看看他,“你琢磨什麽呢?”


  林鈺未置可否地搖了搖頭,問李檀道:“你怎麽知道我要打聽這東家的事?”


  “不然呢?掌櫃就在那站著還用打聽?要是想打聽住客……”李檀往兩旁看了看,“大概就不會是坐在這個位置了。”


  林鈺一怔,不禁由衷地讚道:“看不出你還懂這些啊!”原來自己在揣摩別人心理的時候,不知不覺的也落了痕跡,讓別人揣摩了去。真是防不勝防。


  “旁門左道,書裏多的是。隨口幫你問一句,算是謝謝你請我開這趟眼了。”李檀不鹹不淡地說,說完不再理他,埋頭吃飯。


  雲摘硯送了林鈺和李檀出門後,倚在門邊看了一會兒,覺得挺有意思,“這霽月山莊的公子哥,看起來也不象傳聞中的那麽庸昏不成器嘛。”


  回了霽月山莊,果子看見林鈺便趕忙跑上前道:“大少爺回來了?下午初雲過來找您了呢。”


  林鈺扭頭往外就走,果子上前一把拽住,“您等會兒啊!”


  “幹什麽?”

  果子從桌上拿起個小紙包來遞給林鈺,“這是小姐讓初雲拿過來給您的。”


  林鈺接過來拆包,果子探著頭在一邊好奇地盯著,拆到一半,林鈺推著他的腦門把他推到一邊,“你看什麽看?去,給我打盆熱水來擦把臉。”


  果子撅了撅嘴,悻悻地出去了。林鈺把紙包繼續打開來,見裏麵一根豆芽粗的紅繩靜靜地躺著,忍不住眉毛一挑,眼底唇邊全漫上了濃濃的笑意。他把紅繩攥在手裏,大步流星地往外就走。


  果子正端著熱水過來,看見林鈺往出走便喊了一聲,“大少爺!您不是要洗臉的嗎!”


  “你自己洗洗吧!還有脖子!”林鈺頭也不回地走了。果子把銅盆放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問走過來的縈月,“我脖子髒嗎?”


  “你有脖子嗎?”縈月停都沒停地扔下一句,也走了。


  果子鬱悶壞了,“我不就是有點嬰兒肥麽……”


  到了觀自在,林鈺看晚鏡正在院子裏的躺椅上曬太陽,便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彎腰看了她片刻,小聲地說:“我就知道你會再給我一根的。”


  晚鏡睜開一隻眼瞄了瞄他,重又閉上,動了動手指頭,道:“戴上就行了,不必親自趕來謝恩。”


  林鈺往她腦門上彈了一下,笑道:“起來。給我戴上。”


  晚鏡不樂意地睜開眼坐起身來,“果子手殘了嗎?”


  “他給我帶,我怕驅不了鬼反倒把鬼招來了。”林鈺把紅繩遞給晚鏡。晚鏡抬眼看了看他,心底暗暗地歎了口氣,伸手接了過來。林鈺把袖子擼起來,看著晚鏡仔細地紅繩繞在他手腕上,再扣好鈕子,高興的心都快要飛了。


  “謝謝。”林鈺愛惜地摸了摸手腕上的紅繩,拉下袖子來蓋好,滿臉的笑容遲遲不散,看得晚鏡又是好笑又是覺得有些心酸。


  晚鏡從躺椅上站了起來走進屋裏,林鈺也跟了進去。晚鏡遲疑著不知道該不該問承雲樓的事。不問,她有些放心不下,問,她又有點排斥聽到結果。


  好在林鈺也沒給她太多時間糾結,進了屋便道:“承雲樓的夥計嘴嚴的很,什麽都沒問出來。不過……”


  晚鏡沒有追問,靜靜地等著林鈺後麵的話。


  林鈺又反複地琢磨了半晌後才道:“也沒什麽。我隻是直覺那地方不簡單,還有那個叫石見的夥計……。嘖,一時又想不出還有什麽好辦法來。晚鏡,你有什麽主意嗎?”


  “我?”晚鏡一楞,“我能有什麽主意。”


  “唉。”林鈺仰頭倚在椅背上,叉著雙臂看著天花板,“除了承雲樓,張禾還與誰接觸過嗎?張禾的身份就這麽懸著可不行。”


  晚鏡看著林鈺,又想起了昨晚回來的路上林鈺對她說的那席話。猶豫再三,還是說道:“倒是還有個辦法,可我不知道管不管用,隻能試試看。”


  林鈺目光一亮,往她麵前湊了湊,“說說看。”


  “晚上……,陪我出去一趟吧。”


  林鈺眨了眨眼,忽而壓低了聲音問她:“你說的……,不會是鬼吧?”


  “怕嗎?”晚鏡轉過頭對林鈺淡淡一笑,“想要神不知鬼不覺,是很難的。”


  林鈺笑著稱是,“我不怕,這不是又係了紅繩了嗎?”他拍了拍自己的手腕,“不過,明天再去吧。你忘了今天是中秋了吧。”


  “哦。”晚鏡有些抱歉,“還真是給忘記了。”


  又是月圓了。


  林鈺離開後晚鏡出神地坐了片刻,起身踱到了書房,打開了書桌後櫃子的抽屜,將一個小布袋子拿了出來。


  藍瑪瑙的旱煙嘴。


  晚鏡托在手裏,唇角彎起一抹淺笑。這是她收到過最不知所謂的一個禮物。


  那天張禾說:“反正不管我送你什麽你都不會用的,所以幹脆送你個你完全用不到的東西,省得你收了不用會覺得愧疚。”


  “你也知道我是會愧疚的人,那我現在的愧疚要怎麽辦呢?”


  張禾在她全無辦法的時候幫助了她,然後就這麽一聲不響的消失了,空留下她懸在心頭的一聲謝謝,無從說起。她知道,張禾不是想走,而是不得不走,走回他想要忘記的身份。


  他們是同一類的人。黑夜中同行,大概就是這樣注定看不見彼此。不知從何而來,結伴而行至岔路口,也不知道又去向何處。


  ‘秋風起,落葉飄,秋月掛天上,剪不斷縷縷憂思繞愁腸……’


  不知是從哪裏飄來的咿咿呀呀的唱腔,婉轉傾訴,隨秋夜輕風斷斷續續的飄了出來。大概是哪家請了中秋的堂會吧,張禾臨窗坐著,有一搭無一搭地想。他麵前一杯淡酒已經涼了,客棧的房裏空落落的隻有他一個人。月光亮如白霜,銀色光華浸透一室的清冷,連影子都是孤單的。


  此處離京城已經不遠,王天權問他要不要在中秋前趕回去,他卻拒絕了。也並非不想家,也不是全無牽掛,可他還是選擇了在這團圓之夜止步不前,停在了一個陌生的城裏,坐在一扇陌生的窗前,自我的放逐。


  這可能是他最後一次逃避吧。


  張禾抿了一口杯中涼酒。三年,他還曾經真的以為不會再有回來的時候了。以為他可以用另一個名字,以另一種身份,在另外的地方,重新再活一次。


  可終究還是不行。


  不幫助林墨山解開傀儡術也不會有人怪他,但他會責怪自己,能幫而不幫,他會因為內疚而無法麵對晚鏡。這樣方式的離開讓他覺得遺憾,可他又很慶幸,自己及時的相助總算對的起晚鏡將他當作朋友。


  朋友。晚鏡那樣孤單的女子,朋友二字對她而言有多麽珍貴難得,他如何不懂,他怎麽會真的覺得‘都可以’呢?明明那時悸動難名,明明珍惜得直將這兩個字深深嵌到了心裏,卻又不敢回應。


  張禾飲盡杯中酒,喉頭微動,仰頭閉起了雙眼靠在了窗欞上。


  如果沒有前塵往事的記憶多好。


  ‘……我情願冷落無鄰血凝凍,我情願寒月淒清度晨昏。從此後每到月華升天際,便是我碧海青天夜夜心……’


  誰家的堂會還在唱著,漫漫清音如泣如訴,也不顧這城裏有多少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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