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 雙生流言

  張禾再見到晚鏡的時候,發現她有些魂不守舍,而玄道長則是一副做賊心虛的模樣,巴巴地跟在晚鏡身後從屋裏走了出來。


  “沒事吧?”張禾走到晚鏡麵前輕輕按住她的肩膀,關切地問道。晚鏡仰頭對他笑了一下,“沒事,就是話說的太多,有點累。”


  張禾當然不信這說辭,但見她不想說也就沒緊著追問,回頭對站在一邊的玄道長點點頭,“在下尹秋,此番多謝道長為馨寧解惑。”他拿出一張銀票遞給玄道長,“一些香火銀子,請道長笑納。”


  他笑眯眯地看著玄道長,眼中意味分明。玄道長目瞪口呆地看了他一會兒,又低頭看看銀票,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將銀票捏在手裏,大聲地笑道:“尹公子!幸會幸會!此不過貧道舉手之勞,公子太客氣了!雖是萍水相逢之緣,但貧道能為信眾分憂解惑,實乃……”


  “很好。”張禾打斷了玄道長的話,虛攬著晚鏡的肩膀,頭也不回地走了。


  一旁的玄丹湊過來,看著晚鏡和張禾的背影,問玄道長:“師兄,那位就是傳說中的歸禾公子,尹秋?”


  “什麽歸禾公子?”玄道長轉了轉眼睛,“不認識啊。玄丹,不是我說你,你一個修道之人,為什麽要在乎別人身份呢?難道他是個平頭百姓,或者是個乞丐你就不予相助,不授道解惑了嗎?”


  玄丹看著玄道長一邊說一邊將銀票揣進袖子裏,不禁抽了抽嘴角。玄道長輕哼了一聲,一步三顛地扭頭走了。


  回城的路上,晚鏡仍是那樣地抱著軟墊,思緒飄忽地看著車窗外。張禾默默地看著她,心裏卻在猜測著玄道長會出現的緣由。


  也許隻是個巧合。可如果不是巧合,那麽他會在仙羽觀,會不會就是晚鏡突然要來仙羽觀的原因?如果真是有人安排的,那這個人不消問,必定是林鈺。


  張禾輕撚了一下手指,麵色微沉。


  這個猜想讓他很不安。縱然反複地尋找著與玄道長相遇時的蛛絲馬跡,想證明這不過是個巧合,可這個猜想卻像在心裏紮了根一般,拔也拔不出來。


  在接近城門的時候,張禾終於還是奈不住地開口問道:“你怎麽忽然要來道觀?你想問的事,玄道長知道嗎?問出來了?”


  他盡量放輕了聲音,放緩了語調,狀似隨意的聊天。


  晚鏡轉過頭來看他,須臾,淺淺地彎了彎唇角,“過些日子再告訴你。不過你放心,遇見玄道長我也很意外。”


  張禾覺得有點尷尬,隻得道:“我知道。”


  晚鏡重又轉過頭去,沉默了一會兒後看著車外對張禾道:“你怕鬼嗎?”


  “你覺得呢?”


  “怕吧。鬼魂妖怪,誰不怕呢。”晚鏡說完便闔上了眼,閉目養神。


  林鈺一向怕鬼。怕鬼,卻還總是要跟著她。晚鏡的唇角動了動,揚出一個幾乎看不見的笑,像青草尖滴下一滴水珠,迅速地沒進了土裏,全無蹤跡。


  但如果他知道自己也曾是個鬼呢?知道自己曾血肉模糊的遊蕩在陰陽交界之處,知道自己帶著滿心的傷、帶著不堪的過往從冥河跌落來了這裏,又會如何?

  她不告而別,她前途未卜,林鈺憑著心中熱忱追到了西京,追到了尹府,以後呢?等這些事塵埃落定,假如她還活著,假如她還能回去,所有的波瀾退去之後,他平靜下來了之後會怎麽想?

  章耀宗說不在乎她家的貧窮,不在乎門第,等熱情褪去之後,這些還不是都成為了她被拋棄的理由。


  霽月山莊,她是不是再也回不去了?林鈺,她是不是也最好不再相見?

  等到他對自己的感情慢慢被時間消磨掉,就讓他對自己的疑惑永遠成為疑惑。那樣是不是好過在雲起雲落的平靜日子裏,聽他問自己:“晚鏡,你是鬼嗎?”


  不再相見。晚鏡緩緩地睜開了眼睛,不期然的,發現自己心中竟是酸疼。


  “是不是在府中看見了什麽?所以才要來仙羽觀?”張禾試探地問道。雖然府中有鬼算不得什麽好事,但他倒寧可希望是這個緣故。


  可晚鏡卻道:“還沒有。”不然她也犯不上跑來仙羽觀。


  這所謂的沒有,並不是說沒有看見鬼。世間鬼魂多的很,她在夜晚看見鬼,與在白天看見人一樣,沒什麽值得奇怪的。


  看見鬼不奇怪,隱藏在鬼後麵的事情才奇怪。


  西苑涼亭後麵那條小徑,那次她一走進去就感覺到了鬼魂的氣息,想要進去看看時卻被那個叫冬晴的丫鬟攔了下來。原本這也是件無所謂的事,她又一向不喜歡主動招惹鬼魂,便放下了。


  直到有一次晚飯後與張禾去西苑散步,她看見了一個女鬼就站在那條小徑外。那女鬼約摸三十歲的年紀,穿著還算整齊考究的衣裙,但並不是主子的裝扮。


  晚鏡接近她的時候側目瞟了一眼。見她雙目赤紅充血,眼睛微微地往外突著,脖子上有一條清晰可見的紫紅色勒痕。


  很明顯,這並不是一個自盡的鬼,因為上吊造成的勒痕是傾斜向上的,而她脖子上的卻幾乎是平直的。她是被人勒死的。


  晚鏡未動聲色的與張禾走過時,餘光卻看見那女鬼轉過了頭。然後她便覺得,那雙血紅的眼一直追隨著他們。或者說,追隨著張禾。


  已近深秋,西京街巷中的落葉漸漸多了起來,連晚開的花都已經謝了。重陽節過去沒幾日,皇宮中不知道從何而起的又開始有流言傳了起來,一樁十幾年前的舊事幽幽泛起。這流言就像秋風,不猛烈,卻帶著絲絲的寒意無孔不入的鑽進每個宮室,擋都擋不住。


  隨著皇上對蘇繹態度的逐漸明朗,封號雖未正式恢複,但宮裏已然是有了西風漸起的勢頭。不少人開始騎牆觀望,且不吝於在暗處煽風點火,以期坐山觀虎鬥,再則強者從之。


  比如宮中蒔花暖房裏有花開了並蒂,話從花房出來,就變成有花雙生。伴著宮人意味不明的笑容,說這雙生的花開在深秋日子不對,倒不知是吉是凶,不如趕緊剪掉一朵的好。


  又比如雙燕傍飛,這明明司空見慣的事情,也非有好事者要指著說,看,那兩隻燕子長得很像,怕是兄妹呢。


  瑜德妃對這些話大為光火,卻又說不得罵不得,更是罰不得。不然就等於坐實了這些捕風捉影,再惱火,也隻能是裝作全然不明白的樣子。而蘇縝,則幹脆一笑了之,興起時幹脆從宮外弄了一對一窩的貓進來,滿不在乎。

  蔣熙元進宮看見了,不禁皺眉,指著那兩隻貓道:“殿下心真寬。”


  蘇縝用手指輕撓著小貓的脖頸,漫不經心地說:“最近宮中什麽都成雙論對,這一對兒一樣的東西瞧著倒也有趣。”


  蔣熙元無奈地在他對麵坐下來,拎過一隻貓在手掌上端詳了一下,那貓奶聲奶氣地衝他叫了一聲,他便笑了笑,回過味兒來又沉下臉,“殿下,你不知道,現在不光是宮裏,就連坊間也有傳言,嚼的都是那樁舊事。照這樣下去,我怕皇上遲早會問起來。”


  “你覺得這件事是真的嗎?”


  “當然不是,這要是真的還了得?!”蔣熙元斬釘截鐵地說道。其實蘇縝是不是雙生他吃不準,但他敢肯定,以瑜德妃的性格,既然做了就必會做得幹淨。如果當年真的殺了那女嬰,那女嬰是肯定死了的。


  “既然不是真的,你還擔心什麽?”


  “我相信她是假的有用嗎?”蔣熙元把手裏的貓放在桌上,跟另外一隻擺在一起,“一個模樣,一般大小,如果我說這兩隻不是一窩的,你信嗎?”


  蘇縝抬眼看著他,“拿我比貓?你的膽子越發大了。”


  蔣熙元長歎一聲,“這不是重點。殿下,既然那女的已經在咱們手上了,一了百了不就完了?哪來的這麽多煩心事!蘇繹那邊明裏暗裏的一直在找人,咱們能把人偷出來,保不齊哪天又給蘇繹偷回去了。到時豈不是白忙活?”


  “那就是你無能了。”蘇縝拿過旁邊的小壺在碟子裏倒了點牛乳,推到小貓的麵前,笑吟吟地看著兩個小東西舔食,眼皮不抬地道:“你看好了人就是。那些流言就隨它去,等報到皇上的龍書案上了,再說。”


  蔣熙元見說也說不通,隻得起身告退,行至門口時蘇縝又叫住他,“我母妃如果問起來,你隻說不知道便是。”


  “是。”蔣熙元有氣無力地應了一聲。


  “還有。”蘇縝看了他一會兒,笑道:“晚鏡雖貌美,但京城漂亮的姑娘很多,別去惹這不該惹的。”


  “這我當然知道。”蔣熙元撇了撇嘴,“我惹的是情,可沒心思去惹禍。”


  從仙羽觀回來的第二天,晚鏡借著張禾出門的時候又去了西苑。繞過塘邊的涼亭,撥開葉子已落大半的灌木,走入了那條小徑中。


  這裏沒有人來,連打掃西苑的下人似乎也懶得照料此處,地上落的是陳年的灰土,枯葉滿地,腳踩上去葉子便碎了,發出細微的喀喀聲。


  拐過一座山石,便能看見一座木質小步橋,架在水塘引過來的水路上,不過三步的距離便能過去。步橋的另一端是個一間闊的飛簷小築,做的很精致,兩扇雕花的門尚且完好,但是窗紙都已經破的不剩什麽了。透過花窗格隻能看見裏麵黑乎乎,空蕩蕩,門楣上很小巧的一塊匾額,筋骨清瘦的寫了兩個字:流年。


  流年小築,西苑中已經荒廢,卻不知因何荒廢的一處小景建築。


  晚鏡小心翼翼地拎起裙擺走過步橋,駐足在了流年小築的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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