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6. 把柄

  暗夜裏,有貓走過屋頂,被吱呀的門軸聲驚住了腳步,它爪子抬在半空四下裏看了看,又敏捷地躍了過去。


  張禾關上柱國公府的門,將那把舊銅鎖重新鎖好。他肩上的那件披風已經沒了,連帶著身上沾染的血跡也一並留在了那荒蕪的園子裏。


  當然,還有顧一白。


  柱國公舊宅沒有人去,除了張禾自己。等到有朝一日發現了屍體,恐怕也早是一堆白骨了。張禾也不怕有人意外發現會報官,誰能相信他會在自己的宅子裏殺人棄屍呢。


  張禾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母親會怎麽想,是會感謝他,還是會埋怨他。不過那也都無所謂了。顧一白至少有一句話是對的,這世間誰又能理解誰呢?包括他的母親,就像他也不能理解自己的母親,為什麽會為了那樣一個男人,那樣一段感情執著。


  張禾在那扇門前靜靜矗立了片刻,才轉身離去。下了門前石階,他用手指捋著粗糙的青磚牆慢慢地走著,指尖磨的有點疼,卻可以將手上那刀刃刺入人體的感覺衝淡一些。那感覺,讓人很不舒服。


  與來時一樣,張禾步行著回府,剛轉出柱國公府的那條巷子,他的手便往牆麵上一撐,定定地立住了身形。


  巷口一盞幽暗昏黃的風燈,棉紙外用竹篾交錯地罩住,燈上沒有寫著字,但看得出是盞做工講究的燈。燈半垂,看不見人,隻照亮地麵一方,照出一雙緞麵薄靴和一角鴉青色長衫的下擺。


  “顧一白呢?”


  張禾一聽,便悄悄地鬆了口氣,“殿下是跟著我過來的?還是跟著顧先生?”


  蘇繹沒有回答他,拎著燈慢慢地往前走了兩步,走到張禾麵前才把燈舉起來,將張禾的麵孔照亮,很仔細地看著他,又問:“顧一白呢?”


  “死了。”張禾回答的坦然,又有點隨意。


  “死了?”蘇繹皺了皺眉,往張禾身後的黑暗中看了一眼,又將目光收回來,像是不明白地問:“他死了?”


  張禾不想再與他多說,隻是點點頭,往側邊挪了一步想要越過他離開。蘇繹橫起手臂將他攔住,冷聲問道:“怎麽死的?”


  張禾嗤笑了一聲,“剛剛隻有我和他在一起,殿下說他是怎麽死的?何必還明知故問。”


  “歸禾!”蘇繹低吼了一聲,不知是被這件事激怒,還是被他的態度激怒,伸手重重地推了他肩頭一下,推得張禾往後趔趄了一步,蘇繹便順勢逼近一步,抓住他的手臂斥道:“你瘋了?!”


  張禾被他抓得手臂生疼,不禁蹙了下眉頭,垂下眼簾道:“自然是沒有瘋。我與顧一白隻是私人的恩怨,話不投機一時被激怒了。殿下既然知道了,想怎麽處置便怎麽處置就是了。”


  蘇繹咬了咬牙,“你覺得我要怎麽處置你?”


  “我覺得?”張禾抬頭對他笑了笑,“殿下如果問我的話,我倒覺得殿下不該處置我,但褒獎我卻也不必。我有點乏了,想先回去休息。”

  “褒獎你?”蘇繹失笑,眼中卻多了幾分的玩味,“在這樣的時候,你殺了我的謀士,我還要謝謝你?你說說看。”


  張禾撥開蘇繹鉗著他的手,不著痕跡地退開一點距離,道:“殿下可知道我與顧一白的恩怨是什麽?”


  “我略有耳聞,是因為陽華夫人?”


  “是。他當年騙取我母親的感情,以此為籌碼鋪就了自己錦繡前程,蹉跎我母親十載年華,一生愛戀,害她韶華之年殞命。此寡恩薄情之人,殿下用過也就罷了。”


  張禾輕輕地吸了口寒涼的空氣,繼續道:“殿下曾與我說過,當取人堪用之處,防人不堪之心。如今殿下禹州之難已過,沐聖恩,得擁戴,所謀之事業已成章,顧一白堪用之處已盡,再下去,就該是受其不堪之亂了。死了,難道不好?”


  “是人便有其長,也有其短。”蘇繹把風燈放在地上,負手搖了搖頭,“我總不至於用盡長處便一殺了之,那便是我禦人無能了。歸禾,你這是巧言之辯。”


  “不。他死的之所以好,更有一則原因……”張禾轉過頭看著蘇繹,笑得意味深長,“他是我殺的。殿下,捏著再多的過往情份,都不如捏住一個把柄來的牢固。如今這把柄我遞給您,可好?”


  蘇繹窒了窒,心頭迅速漫上一層悲哀,攔都攔不住,那悲哀沉沉地包住他的心扉,裹脅著全部的情緒蕩了下去。


  “我不需要你的把柄。”


  “那我便換一個自己心裏的安穩。”張禾盯著他,昏黃的光照不進眼眸,“畢竟殿下這個時辰出現在這裏,讓草民我很是不安呢。”


  蘇繹默然著沒有說話。


  “謹慎是應該的。”張禾笑了笑,“萬壽節很快就到了,殿下多注意休息,莫要太過操勞才是。恕在下少陪了。”


  等張禾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蘇繹才收回目光,輕輕地打了個響指。兩個暗衛像貓似的悄無聲息地從角落裏走了出來,垂首恭立在他麵前。


  “去那宅子裏看看,幫他料理幹淨吧。”說完,蘇繹拎起地上的燈,緩緩地走了。


  轉天一早,晚鏡獨自吃了早飯,到辰時的時候才見張禾出現,看見他,晚鏡便問他:“可問到你母親想要的答案了?”


  張禾飲著碗裏熱騰騰的豆漿,點了點頭,“是不是我母親想要的答案,我就不知道了。不過還是要多謝你。”


  “不必。你救過我爹,我尚不知如何言謝呢。”


  張禾把豆漿放在桌上,笑得有點勉強,“我記得你說過你是不喜與鬼打交道的,這次原來是這個緣故。”他默然片刻道:“晚鏡,你第一次去仙羽觀,與我母親的事有關嗎?”


  晚鏡猶豫了一下才點點頭,“有關。”


  “為何當時不告訴我?”


  “當時並不知道與你母親有關。”


  張禾哦了一聲,“也就是說,你去仙羽觀之前並沒有見過我母親的魂。既然沒有見到,又為何要去?”

  晚鏡輕咬了一下下唇,覺得這些事情想瞞張禾估計是瞞不住的,與其讓他猜,還不如幹脆說明白了,倒也免得生出不必要的麻煩來。


  晚鏡這邊還沒開口,張禾卻先一步說道:“是不是我母親有交代?你若是覺得為難就算了。後來我也去過流年小築。那房子門上的雕花裂了,很新的茬口,頗為蹊蹺。我也仔細看了那上麵的花樣,大抵也猜的出來你去仙羽觀是做什麽了。如果哪天你想告訴我了,再說無妨。”他轉頭對晚鏡笑了笑,“平心而論,我不太想對你說謝謝。就像我不希望你做的這一切,隻是為了謝我當年傀儡術之事。”


  晚鏡垂下眼,心裏覺得有點愧疚。真實的緣故她自然是不好明說的,便也隻能讓他如此認為了。便道:“既在你府中住著,這也不過舉手之勞,相比當初傀儡術之事,我這就未免顯得有些輕了,當不起謝。能幫你母親放下執念就好。隻是這畢竟是你的家事,牽扯到你的親人,我不好參與太多。我知道,你會有你解決的方法的。”


  “是。”張禾點了點頭,話到嘴邊咽了幾咽,還是忍不住說道:“你不想問問昨天晚上的事?不想問問顧一白的回答?”


  “嗯?”晚鏡怔了一下,隨即笑道:“奈何橋上的孟婆湯,喝下去今世恩怨盡消,就算真有來世再見的緣分,也不知道會是什麽了。那樣,其實也不錯,幹幹淨淨。”


  張禾看著她沒有說話。晚鏡猶自笑了笑,才問道:“那顧一白怎麽說的呢?”


  “如果是林鈺呢?”


  “什麽如果是林鈺?”晚鏡不太明白,怎麽突然說到林鈺了。


  “你會不會想知道他昨天三更出門後,做了什麽,看見了什麽,經曆了什麽?”張禾說完苦笑了一下,也不等晚鏡回答,便站起身來離開了桌子,轉身背對著她,低聲道:“沒什麽,我不過是隨口問問罷了。”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留了晚鏡一人在屋裏有些發怔。


  如果是林鈺呢?


  晚鏡扶了扶額,她從沒意識到還有這樣的問題,張禾突然說了這樣一番話,還真是有些讓她費思量。


  她回想了一下在霽月山莊的時候的事,一想,便收不住地想了很多。等回過神來的時候,又忍不住淺淺一笑,心中便有了答案。


  如果是林鈺的話,恐怕早早的就會跑來,把所有的事情聲情並茂的講給她聽了,哪裏還輪得到她問呢。


  萬壽節的前一天,慢慢悠悠的袁維楨終於是進了西京城,進城後便一改緩慢狀態,直奔皇城想要麵見皇上,說是多方尋得珍稀雪落草想要進獻,並問景帝龍體貴安。


  景帝讓太監傳旨褒獎其忠心,卻又推說身子不適沒有宣詔,讓他先住在他在西京的宅院中。是宅院,不是天牢。這讓袁維楨鬆了口氣,不過傳旨太監後麵又補了一句:“無皇上口諭,不得外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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