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5. 杏花落
寒風無遮無攔地在荒敗的柱國公府遊走,從北窗穿入空蕩的房間,又從南側溜出來,轉過顧一白的身側,帶走了他身上的溫度。
張禾的話問得很清楚,卻因為太清楚而攪亂了顧一白的思緒,心裏,腦子裏,這一瞬間仿佛都空了,他睜眼想看清楚麵前之人,卻被揮不去的黑暗擋了下來。
“我母親的玉佩如今還在你那裏嗎?”張禾問道,話裏沒有什麽特別的情緒。
“不……,不在。”
“你扔了?還是……”
“沒有。”顧一白趕忙說道,“沒有。如果還在我這裏,我會珍藏好的。歸禾,我與你母親是我們那一輩的恩怨了。人年輕時做的事,無從去說對或者錯,隻不過是選擇。事情已經過去了二十年,便讓它繼續過去吧。”
“你沒有後悔過?”張禾問他。
顧一白思索了片刻,搖了搖頭。搖了頭才意識到太黑,張禾看不見,可讓他去說出‘不曾後悔’這幾個字,他卻又說不出口。
“先生,你可願意收下我的這塊?”蘭芯把那塊幾乎透明的玻璃種翡翠遞到他麵前,上麵刀法純屬地刻著一叢待放的幽蘭,葉片柔韌暢快,花朵仿佛能散出幽幽清香。那是名家董千壽的手筆,顧一白一眼便看出來了。相比之下,自己的那塊玉佩顯得真是寒酸而可憐。
“還是還給我吧。”顧一白伸出手去。蘭芯撅了撅嘴,卻將自己的那塊放在了他手心裏,笑道:“你不收下就說明你喜歡我。”
顧一白無奈一笑,手指摩挲著那塊沁涼的玉佩,“那我收下了你又怎麽說?”
蘭芯有點羞赧,將他的那塊玉佩放在兩掌中間,像一個祈禱的模樣,“贈我以美玉,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說完,她竊竊地笑了,側頭睨著顧一白說:“我要等著先生。”
蘭芯美好而單純,那一個瞬間,讓顧一白忘卻了很多東西,讓他覺得整個世間也都是美好而單純的。就像蘭芯那樣,不用躊躇,不用掂量。
可世間到底不是這個模樣,蘭芯的光芒也隻照亮了那一個片刻,很快,柱國公就告訴了他這世間原本的麵貌,一如他一直以來認識的那樣。
蘭芯,隻是他一個明媚而短暫的夢。
慕柱國公之女張蘭芯之名的西京公子很多,從她及笄開始就不斷的有人上門說媒、求婚。這所有的人裏,他顧一白大概是最不起眼的一個。
可就是這最不起眼的他,卻拿著蘭芯的芝蘭玉佩。那是柱國公送給蘭芯的,從她周歲起便佩在她的身上。
“憑你,又給得了蘭芯什麽呢?”柱國公問他。
顧一白坐在下手座上,聽柱國公對他說話,便有點緊張的往前欠了欠身子,恭謹的姿態卻換來柱國公一個輕蔑的神情。
“我的三個兒子都死在了戰場上,隻有蘭芯這一點骨血了。從一落生,她便是我的心頭肉、掌中寶。我發過誓,我一定要給我女兒最好的一切。”柱國公指了指他,厚實的手掌上滿是積年傷痕,布滿粗糙老繭,“包括婚姻。”
“她年紀小,不諳世事,而你不該不懂這些。”柱國公接著說道,“你以為唬得她對你動了心,便能過去我這一關?那你就錯了。”
“你以為,我會因為蘭芯的任性而遷就她?別的事或許可以,但這件事斷然不行。年輕人,我知道你打的什麽主意,你想憑我柱國公的關係,青雲平步。”柱國公笑了起來,笑過之後卻一陣的氣喘。
“我老了,那六尺銀槍舞的費力了,可你若再來招惹蘭芯,挑死一個你這樣的倒還綽綽有餘。年輕人,你不是想往上爬嗎?我自然能給你這個機會。”柱國公對著顧一白伸出手去,“把那塊玉佩給我,從此在蘭芯眼前消失。”
顧一白從頭至尾都沒能說出話來,麵對著邊關沐血戎馬一生的柱國公,他有著發自內心的畏懼。他沒能拿出哪怕一丁點的自信與驕傲,甚至在柱國公說他隻是為了借裙帶往上鑽營時,他都沒能反駁出聲。他不是沒有自尊和傲骨,隻不過窮酸文人的驕傲,在那一刻虛的不堪一擊。
“如果是你,你要如何選擇?”顧一白問張禾,無奈輕笑,“別與我說什麽兩情相悅自當攜手天涯,生不能伴死便相隨之類的話。歸禾,我有我的父母兄妹,我有我的胸懷抱負,這是實實在在的生活,不是戲文傳說。”
在仕途順風順水後,在受人尊崇時,他也曾覺得遺憾。但他明白,這是一個非此即彼的選擇,人是不能太貪心的。他所得到的這些都源於他的放棄,又何須在得到後再頓足回首。
“所以,你未滿三十便成了畫苑苑監。畫苑畫師隻是散官,隻有正副苑監才有品級,才是正經的文官。”張禾不屑地說,“可是顧先生,這便是你的抱負?也不過是用我母親的感情做了籌碼。這種事你如今問我會如何選擇,還真是讓我為難呢。”
“你不明白。”
“我家世顯赫,所以我不明白你這樣自下而上掙紮的辛苦?”張禾嗤笑了一聲。
“是的,你不懂。如果你明白,就不會來問我這些話。”
“這樣的說辭,聽起來真的很讓人覺得惡心。沒有人逼你往上去掙紮,是你自己不甘心,如今卻還要來博別人的同情?”
顧一白無奈地笑了一聲,“每個人的人生都是不同的,沒有誰能真正的理解誰。最多不過就是諒解罷了。你願意諒解也罷,不願意也罷,不強求。”
“顧一白,我覺得你很卑鄙。”張禾忽然換了語氣,冷冷地說道:“我母親,一朝國公的掌上明珠,多少世家公子心儀的女子,卻獨獨折心於你這個名不見經傳的書生畫師,你是不是很得意?是不是滿足了你那顆卑微之心的虛榮?你是不是竊竊而喜?”
“胡說!”顧一白厲聲地喝道,“你……,我豈是那種陰暗之人!”
張禾在黑暗中逼近顧一白半步,顧一白隻隱約看見一個他的輪廓,卻感受到了一種沉沉的壓迫,還有說不清的恐懼感。
“你是什麽樣的人?你心思很深,很密,你很沉穩,不然蘇繹也不會重用於你。那時的你會想不到柱國公的反對?你會不明白門第、身份這些無形的東西在你們之間劃開了多深的鴻溝?別跟我說什麽情難自禁!如果你當初真的情難自禁,又怎麽會那麽輕易就放棄?既然能夠放棄,又何必要招惹!”
“你閉嘴!”顧一白伸手去推張禾,卻被張禾一把攥住了手腕。
“你給了我母親那一點希望,卻耗幹了她二十年的情感!如今還來跟我說什麽上一輩的恩怨,還跟我講什麽諒解?”
顧一白用力地掙脫著張禾的手,可張禾似乎是極怒,力氣頗大,竟是無論如何脫不開。
“我沒什麽對不住蘭芯的,你放手!”
“是啊,誘一個情竇初開的女孩是多麽容易,又有她凶悍的父親給你一個絕好的退路,擔下你的負心之罪,你順便還能替自己撈一個前程。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你最初的計劃,但沒有差別,你畢竟是做了這樣的選擇。”
“住口!你,你……”顧一白渾身都止不住地抖了起來,不知是被氣的,還是因為被人挑開了他深埋多年醜陋,像一道疤被猛地揭開在了眾目睽睽之下,多年不見的自卑又從心裏泊泊湧出。
“我真替我母親感到不值。那幅陽華夫人遊春圖畫的很好,那是什麽呢?是你的愛,還是你的愧疚?”張禾嫌棄地哼了一聲,“我寧願那是愧疚。也許你喜歡過我母親,可我卻更希望沒有,你的喜歡,直讓我覺得玷汙了她。”
顧一白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說不出話來。張禾的每一句話都像是一個耳光,清脆而響亮地打在他的臉上。
“我母親死了,可魂卻沒散。”張禾往四周看了看,他覺得母親就在這個院子裏,暗夜的空氣裏仿佛有某種情緒翻動,那應該是她的哀怨吧。
“她很執著,死了十年仍是念念不忘,一定要為自己此生唯一的愛情尋一個答案。所以,今天我叫你來,問問你。”
顧一白被張禾的語氣弄得有點毛骨悚然,渾身乍起了一層的雞皮疙瘩,縷縷寒風此時聽上去就像女人的嗚咽,仿佛隨時就會咬住自己的脖頸。
“我母親想問你,如果有來世,你會不會娶她。”張禾輕笑著說出這句話,說的像是一個笑話。母親是否聽見了剛剛的一切?他真的想問問,她現在是否還想求一個來世。
“我……”顧一白猶猶豫豫地說了個‘我’字,張禾卻歎了口氣,道:“我不想知道你的回答。”
顧一白沒有明白張禾的意思,就在他愣怔的一瞬間,張禾已經抽出了袖中的匕首,屈肘抵住顧一白的喉嚨將他按在牆上,然後毫不猶豫地把冰冷的尖刃刺進了他的胸膛。
“你……,直接去告訴我母親吧。”
半晌後,張禾鬆開了手,看著顧一白慢慢地滑坐在地上。黑暗中,血腥味一點點的蔓延開來,越來越濃。血滴下去,沒進塵土,發出細微的聲音來,那是他生命的最終一曲。
顧一白睜大了眼睛,發不出聲音。胸口一片冰涼卻並不覺得疼。
他覺得一切如此不真實。他就要死了,竟在此刻,此地,以如此意外又荒唐的方式死去。他的抱負,他的前程,他經營奮鬥的一切,都沒了用處。全然就像一場夢。
“蘭芯……”
他好像又看見了蘭芯,就站在院子中那棵已經枯敗的杏樹下。她已不是少女的模樣,卻像是那年初見時,隻是淡淡而又疏離地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