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4. 西京寒夜

  這夜的西京出奇的冷,出奇的靜,沒有月沒有光。打更巡夜的人執著昏黃的風燈,慢悠悠晃當當的經過街巷,敲出一慢兩快的梆子聲。


  三更了。


  張禾沒有駕車也沒有騎馬,肩上披了黛藍色的披風,風帽鬆垮垮地蓋在頭上,遮住了麵孔也遮住了神情,像一個夜行趕路的幽靈。


  戌時的時候,晚鏡告訴他陽華夫人來了。所以張禾想,現在他的母親應該正跟在自己身邊吧,隻是有些遺憾看不到。這是他第一次覺得,有鬼跟著,不是一件聽上去讓人害怕的事情。


  走在路上,張禾總有心停下來說句話,可這句話應該是什麽,他卻想不出來。他們分開已經十年了,有母親或沒有母親的生活,對張禾來說缺乏可以想像的差別。他已經忘了當年母親的懷抱是否溫暖,獨自的成長已經成了習慣。


  他還記得陽華夫人去世時的情形。厚重的楠木棺材擺在靈堂中央,屋裏繞著揮散不去的檀香味,合著道士似吟似唱的念經聲音。


  那時,屋外已經又是一茬的春色怡人,張禾剛剛過完七歲的生日。那天他手裏還攥著母親送給他的一隻奔馬玉雕件,那是他的生辰禮物。他後來丟了那個奔馬玉雕件,怎麽丟的,他毫無印象。如同府中關於母親的其它東西,也在不知不覺中一件件一點點的消失了。


  那天,他與兩個哥哥跪在靈堂中,哥哥們無人時會偷偷地說笑,庶母周氏隻是靜靜跪坐,垂眸不語,而他的父親則站在角落中,一臉的漠然般的陰鷙。


  沒有人哭。


  所以張禾也沒有哭。那些本該流出來的眼淚,壓抑得他幾個時辰裏都在難以自持地顫抖著,卻也隻是睜大了眼睛,沒掉出一滴淚。


  那時他很懵懂,看沒有人哭,便以為母親的喪事是不應該哭的。後來他懂事了,但也早就忘了離開母親時的悲痛,想哭也哭不出來了。現在想想,他覺得有些愧疚。他是母親唯一的血親,也是那時唯一一個真心感到悲傷的人,結果,他卻讓這世間沒有一個人眼淚相送她的逝去。


  七歲後的張禾再也沒有哭過。在他最悲痛時被壓抑回去的眼淚,永遠的留在了心裏。


  從宣陽坊走了約摸半個時辰後,便到了延光門旁的新昌坊。一輛馬車正停在坊口的牆角處,鬆原看見有人過來便知是張禾,於是將壓低的帽簷往上推了推,跳下車來。


  張禾走過去輕輕敲了敲車壁,車簾便被掀開了一角,顧一白往外瞄了他一眼,隨即哼笑了一聲,“原來是尹公子,不知這麽晚叫我出來,有何指教?“


  “外麵冷,顧先生披好了外裳再下車,別凍壞了身子。”


  顧一白皺了皺眉頭,“有什麽事三言兩語說不完嗎?”


  張禾笑著點了點頭,對三更半夜的請人出來沒有表現出絲毫的歉意。顧一白雖有不悅,卻也還是係好大氅的帶子,扣好了風帽,掀開車簾走了下來。


  兩人在寂靜無聲的巷子裏走著,顧一白抖了抖大氅,問道:“你是不是要問我關於你母親的事?”


  “嗯,正是這件事。”張禾笑了笑,這笑容卻被風帽的陰影遮住,沒有讓顧一白看見,“顧先生認識的我母親,是個怎樣的人?”

  “你母親是怎樣的人,你應該去問問你的父親才是。”


  “家母去世時我年紀還小,父親又從不在我麵前提起她,現在我對她的印象都已經有些模糊了。”黑暗中,似是有張禾輕聲的歎息傳來,“晚輩沒有別的意思,隻是顧先生與我母親熟識,我才想問問的,”


  “歸禾。”顧一白聽他這樣說,便也按下了白天裏的不快,對他道:“我與你母親清清白白,莫要信了旁人挑唆。”


  “顧先生多慮了,沒有人挑唆什麽。隻不過是前些日子夢見了她,十年來頭一次,突然就很想念。”


  “是啊,她都過世十年了。”顧一白也有點唏噓。


  “時間過得很快。顧先生如今回憶起我的母親來,不知是她何時的模樣?”


  顧一白幹笑了一聲,猶自搖了搖頭,沒有回答。這時,張禾停了下來,看了看路旁一處黑漆漆的大門,道:“顧先生,我們進去說吧。”


  顧一白抬頭看了看,隱約覺得有點眼熟,濃黑的夜裏無月無光的也看不出是什麽地方來。


  “這宅子怎麽也不點門燈?”他問。


  “空的,很多年沒人住了。”說著,張禾便伸手將門推開了一人寬的縫,門軸似乎很久沒轉過了,吱呀呀的聲音有些刺耳,在黑暗中傳出了很遠。


  進了門,張禾又將門反手合上,吹燃了一個火折子,這才算是有了一點光。顧一白嗅見一股灰塵的味道,這一點光照得四下景物暗影綽綽,反而比完全黑暗更讓人覺得畏懼。


  “這是什麽地方?”顧一白問張禾。


  “這是我的宅子,隻不過一直沒有修葺。我自己一個人住太冷清了,便空在這裏。”張禾擎著火折子往裏走去。


  “你的宅子?”顧一白緊跟在他身後,感覺陰森森的不舒服。


  “是啊。柱國公隻有我母親一個女兒,我母親也隻有我一個兒子,這往日的柱國公府,自然隻能是我的宅子了。”


  顧一白猛地停下了腳步,“柱國公府?你帶我來這裏做什麽?”


  “顧先生別緊張,我說了這是我的宅子。”張禾笑了笑,“我不可能請你去尹府,這你明白緣由;你是殿下的幕僚,這誰都知道,所以我也不能公然的在酒樓茶舍見你,不來這裏,還能去哪呢?”


  顧一白聽他這樣說,倒是也有道理,這才放了點心。


  他來柱國公府的時候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二十年未曾踏足的地方,此刻借著那幽幽暗暗的光看去,腦子裏卻浮現出當年的景致模樣來。


  當年他還是畫苑最年輕的畫師,被苑監安排來柱國公府教習書畫。他第一次見到蘭芯,便是在這府中,在柱國公的書房裏。


  那天她端端正正地坐在柱國公下手的椅子上,穿著銀朱色的春裝,水滑的頭發挽著少女的發髻,露出明媚光潤的臉龐。發髻上簪了一朵剛落枝頭的杏花,不染香粉胭脂,猶自含香。兩瓣粉唇輕輕地抿著,神情有些驕傲,聽見他進來便隻是轉頭淡淡地掃了一眼,像日光熹微時花蕊中的一滴露珠,清澈微涼。

  那一眼,已經是二十年前了。


  這漫長的二十年裏,顧一白想起蘭芯的時候並不算多,他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去想,所以勻不出那麽多的精力去想起她。他沒有顯赫的家世,沒有深厚的財力,他隻有一支畫筆。當年他從草根平民家裏畫進了殿堂畫苑,而他想要的前程,遠不在那一傾畫苑,三尺畫案之中。


  不過,每次顧一白想起蘭芯的時候,那淡淡的一眼總是最先躍進腦海。他想,可能就是那驕傲的一瞥,劃開了他與蘭芯最初的距離。


  張禾在一個小院前停了下來,火折子已經燃盡了,嗤地一聲熄滅,周遭重又沒進濃的化不開的黑暗中。不過顧一白知道,這裏,便是當年蘭芯的院子。


  院裏所有的房間都是黑的,空的,早已經隨著蘭芯的逝去而沉寂,仿佛變成了埋葬她此生最明亮的一段日子的墓陵。


  “顧先生……”張禾站在黑暗裏,輕聲地說:“我母親當年也是這樣叫你的?”


  “她叫我先生。”


  到十年後的那次芙蓉園春宴,蘭芯仍是叫他先生。


  “先生可還喜歡我?”她直視著他,眼睛裏薄薄的一層水霧,卻不肯凝成淚滴下來。於是,顧一白又想起了最初見到蘭芯時的樣子,她看他的那一眼。


  十年過去了,蘭芯的目光還是那麽清澈,清澈得顧一白無顏相視,怕被她看出自己眼中的渾濁與世故。


  蘭芯問得鄭重而期盼。可他是不是喜歡蘭芯,這對他自己來說卻已經不重要了,喜歡或不喜歡,都改變不了她已經為人妻為人母的現實。


  張禾抹著窗欞上積下的塵土,“我有件事想問一問顧先生。”


  “你問吧。”顧一白倚在牆上,滿腦子的回憶與思緒讓他有點疲倦。


  張禾從袖子裏將那隻玉佩拿了出來,“這玉佩是先生你的?”


  顧一白心中驀然一緊。他自然知道說的是哪塊玉佩,隻是夜色黑,他看不見,便伸出手摸索著接了過來。接到手裏,才發現這玉佩已經一分為二,茬口薄薄的,劃著掌心有點疼。“碎了。”他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


  “是。碎了。我母親摔碎的,看上去頗為絕決。但我倒希望這塊玉佩從來不曾到過她的手裏。如果沒有這點念想,也許她的日子還能好過一些。”


  顧一白苦笑了一聲,“也許是。當初不該由著她拿走,惹得她誤會。”


  “不。你錯的是不該收下他的玉佩,將她情竇初開時的愛慕,變成鴛盟。”張禾冷冷地說道。


  顧一白抬起頭來,他無法透過黑夜看見張禾的目光,卻莫名地打了個顫,“那……,不是鴛盟,歸禾你莫要誤會此事。”


  “不是鴛盟?”張禾輕笑道,“我的外公外婆俱已過世,但總還是有人活著的。這幾天我問了問,倒聽說你當年拿著我母親的那塊玉佩,來找過我的外公。顧先生,可有這回事?”


  顧一白猛地攥了一下拳頭,玉佩薄薄地茬口在他掌心割出了一條淺淺的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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