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 一個女子
一個時辰後,尹翕就回來了。
他步入殿中,身後跟著一同出去的何公公,再後麵則跟著一個年輕的女子。瑜德妃看見那女子臉色便有些發白,嘴唇輕輕地顫動。半晌後換作輕聲一笑,矜持地扶了扶發髻站了起來。
“啟奏皇上,人帶來了。”尹翕行了禮,隨即站到了一邊。
景帝坐起點身來,眯起眼睛看著那女子,良久沒有說話。瑜德妃慢慢地走到殿中,眄了尹翕一眼,“尹大人的速度還真是快。”
“娘娘過譽,全賴國師道法精深。”
瑜德妃看向那女子,目光如蜻蜓點水般地從她臉上掠過去,沒敢停留,“倒是與縝兒真像,真是費心搜羅。”
她轉身看著景帝,“皇上,臣妾說過,既是構陷,那定然是萬事俱足。”她嗤笑了兩聲,不屑又有點淒然,“脈案、名冊,鑒天閣的國師……”
“還有這長得與縝兒一樣的女子!”瑜德妃伸手指過去,腕上金釧叮啷作響,“皇上!給臣妾一點時間,臣妾也做得出來!臣妾同樣可以說她莊妃懷有雙生,說她戕害皇嗣欺君罔上!臣妾也可以找一個與他蘇繹長得一樣的人,放在京城,再讓國師卜卦,再假模假事的找出來!”
“鑒天閣的國師是方外之人,娘娘這樣口不擇言的汙蔑,實在欠妥。”尹翕淡然插話道。
“什麽方外之人!就是個趨利投機的奸佞!”
“錦昀!”景帝忽然斥了一句,“你話太多了!”
瑜德妃回頭看著景帝,眉頭一皺像是要哭,旋即又用帕子嚴住了嘴,將即將決堤的恐懼與軟弱咽了回去。
景帝沒再理會她,又將目光放在了那女子身上,沉聲問道:“你是什麽人?”
女子看了景帝一眼,又迅速地低下頭去,盈盈跪拜,回道:“民女晚鏡叩見皇上。”
崔晏晏一眼便認出了這就是她在竹喧別苑見過的女子,心裏莫名的有點發慌。她轉眸看向蘇繹,見蘇繹看著那女子卻眉尖攏起,似有疑惑。崔晏晏小心地碰了碰他的手,輕聲地問道:“殿下,沒事吧?”
蘇繹側了側頭,看也沒看地說了個沒有。崔晏晏哦了一聲沒再多言,忽然蘇繹轉過頭來,附在崔晏晏耳邊說了幾句話,崔晏晏神情似有不解,卻仍是點點頭。
等蘇繹的話說完,崔晏晏便尋了個沒人注意的時候,悄悄走出了大殿。
“民女是錦城人士,住在錦城西霽月山莊,商藉,家父林墨山,家母李香兒。”
“生辰?”
女子猶豫了一下,道:“民女今年十五歲,但並非父母親生,而是撿來的,故而隻知道是生於七月,但並不知道確切的日子和時辰。”
景帝指了她一下,“你抬起頭來。”
女子抬起頭,有點畏縮般地看著景帝。景帝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蘇縝,氣息逐漸變得有些粗重。良久,他才道:“可知今天為何入宮?”
“略知一二。民女之所以入宮,大約與民女為何入京是同一件事。隻是民女不敢明言。”
“說,朕恕你無罪。”
“八月底民女於錦城遇一公子,他見到民女似乎頗為吃驚,便詢問了民女的年紀與生辰。民女本不欲告知,但那位公子說,民女可能是宮中德妃娘娘和皇上失落民間的女兒,是五皇子殿下同胞妹妹。民女見他頗為心急,私心也想知道自己的身世,便據實以告。後來,民女便跟他到了京城,一直住在京中已將近一個月,今天入宮……,大概也是為了這件事。”
“八月底,那好像正是二皇子回京的時間。”兵部尚書蔣憫自言自語似的說了一句,“倒確實差不多。”
女子回頭看了看蔣憫,轉回頭的時候目光掃過蘇縝,便衝他笑了笑,複又低下了頭。景帝看在眼裏微微的有點疑惑,便指著蘇縝問她:“你見過他?”
“兒臣不曾見過!”蘇縝斬釘截鐵地說道。
那女子微微一楞,“怎麽……”,她話說了一半,便又咽了回去。
尹翕對她點了點頭,道:“姑娘,皇上問話不可不答。”
女子這才輕輕地哦了一聲,說道:“回皇上的話,見過一兩次,素日裏都是蔣公子對民女頗多照拂。”
所有人都楞了,旋即殿上響起了不大不小的抽氣聲。蔣憫騰地一下便從座上站了起來,中氣十足地吼道:“什麽蔣公子!說清楚!”
“蔣憫!”景帝看了他一眼,蔣憫隻好又坐了下去,身子卻是前傾著,似乎隨時準備再彈起來。
“是蔣熙元,蔣公子。”
“胡扯!”蔣憫果然又跳了起來。景帝皺了皺眉,“蔣卿家不如先下去候著。”
蔣憫隻好又坐了下去。尹翕在一旁補充道:“啟稟皇上,這女子是臣在承慶坊蔣家的一處私宅找到的。”
“不可能!”瑜德妃慌亂地四下看了一圈,臉上已是血色盡褪。少頃,她將目光移到了尹翕身上,兩步衝到他麵前,吼道:“尹翕!本宮以為你與蘇繹勢同水火,想不到竟原來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這決不可能!是你們栽贓!”
尹翕往後躲了躲,表情很是無奈,“娘娘稍安勿躁。這蔣家與五皇子、與您的關係朝中人盡皆知,臣就算想要栽贓,又如何栽進蔣家的宅子裏去?皇上讓臣去辦這件事,想必看中的就是臣與二皇子不合,算是對娘娘的一份愛護偏袒,娘娘說話還是要慎重些的好。”
他往後退開一步,“更何況,這一路一直有何公公跟著,一幹細節娘娘可以聽何公公怎麽說。您盡可以懷疑臣,但何公公是皇上身邊的人,您是否也要疑心?”
瑜德妃仿佛是抓著最後一根的稻草,將目光慢慢地轉向了何公公,那眼中的乞求讓何公公看得有點不忍。他與瑤華宮走得一向頗近,隻是此事他實在也是幫不了,不能幫,更不敢幫。
何公公淺淺地搖了搖頭,躬身垂首說道:“奴才與尹大人一路按國師所言的方向尋人。仗京兆尹之權,找到南城的幾處地保,詳問了最近一個月各坊的異動情況。又根據地保所提供的消息,共走了三坊四間民宅,最後在承慶坊乙縱戊號的宅子裏找到的這位姑娘。”
景帝聽完,麵色極差,目光在瑜德妃和蘇縝之間遊走了幾個來回,忽然笑了起來,“好啊,很好,很好……。蘇縝,現在朕再問你一句這雙生之事……”他喘的有點厲害,破風箱一樣的喘氣聲讓人聽著難受。景帝有點吃力地端起麵前的藥茶來喝,藥茶從他的唇角溢出,滴進了玄色的冕服中。
他滴滴灑灑地喝了藥,抖著手將茶盅摔在了地上,而後指著蘇縝嗬斥道:“斷無此事?好個斷無此事!”
何公公怕景帝身體吃不消,膽戰心驚的跑上來想要勸他一句,景帝卻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一把將何公公推到了一邊,“好一個賢良的德妃!朕真是……”他指著瑜德妃,卻說不出話來。
“父皇……”蘇縝跪了下去,以額觸地後抬起頭來,正要說話時卻聽瑜德妃喊了一聲縝兒。
蘇縝轉過頭去,見瑜德妃正定定地看著他。她輕輕地搖頭,喃喃地對蘇縝說:“沒有,沒有這樣的事。”
瑜德妃忽然對他笑了一下,抹了抹臉上的眼淚,又整了整身上的翟衣,轉身向景帝跪了下去,“皇上,臣妾此生蒙聖恩眷顧,得二十年恩愛光陰,於願已足。臣妾已是百口莫辯,但是臣妾沒有做過便是沒有做過,臣妾不認。無論皇上信不信臣妾這一番,臣妾都已是無怨無尤。此生之情,唯願來世再報。”
蘇縝楞了一瞬便驚起,朝瑜德妃跑了過去,他伸手去抓,卻可惜還是晚了一步。那密州織造的水滑翟衣從他掌中溜過,滿袖金絲劃痛了他的手掌。
砰的一聲,震得他呆立當場,震得他心口劇痛。他看見瑜德妃緩緩地軟在地上,柱子上留下觸目驚心的一抹鮮血。紅的刺眼,仿佛是夢。
他覺得自己現在應該醒過來,可這噩夢卻不肯放過他。那一秒鍾漫長仿佛過不去,卻又溜的如此之快,讓他徒勞的想抓也抓不回來。
蘇縝覺得自己已經失去了所有的感知,所有的情緒,他呆呆地站著,甚至都忘了上前去看一看。
所有人都被這一幕驚住,誰也沒想到瑜德妃竟然會以死明誌。連蘇繹也愣住了,轉瞬他又覺得此事大為不妙,實在是在意料之外。
“傳太醫!傳太醫!”何公公最先反應了過來,慌亂的推了個小太監出去。
何公公的這一聲喊,才算把蘇縝喊回了神,他朝著瑜德妃走過去,短短三步卻猶如千斤沉墜,走得份外艱難。瑜德妃閉著眼睛,額前的血流下來汙了妝容,汙了花鈿。蘇縝不敢去看她,隻是將她托起來抱在了懷裏。
他抱著自己的母親坐在地上,記憶中竟是從來沒有過這麽親近的距離。他覺得心裏發空,又覺得塞的滿滿的懊悔與咒罵,終究都堵在喉嚨,酸痛的讓他說不出話來,也流不出眼淚。
有太醫上來拉開了蘇縝,蘇縝沒有一點反抗地站到了一邊,帶著幾分茫然,幾分陰鬱地默默看著。看著太醫號了餘的妃的脈,看著何公公招呼了幾個嬤嬤進來,看著他們將瑜德妃抬下了大殿。他甚至沒敢去問她是否還活著。
月白的長衫上,胸口處一片殷紅,像是從他心中湧出的血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