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 圍爐夜話
瑜德妃觸柱那一刻,景帝渾身都跟著顫了一下。他下意識地想站起來衝過去,可竟沒有力氣撐起自己。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瑜德妃身上,沒有人注意到這位皇帝的需求,自然也沒人過來扶他一把。
他徒勞地用手撐著龍椅的扶手,卻也隻能這樣怔怔地看著。
原來,什麽富有天下,什麽受命於天,什麽萬歲萬萬歲,這可憐時,自己還不如一個農夫一個漁翁。那些奔命於溫飽的百姓尚有天倫可享,可他呢?在他病入膏肓的時候,他的女人他的孩子都在給他看一些什麽?!
他們唯一留戀的他的價值,隻是他還喘著氣坐在這龍椅上而已。
在瑜德妃被抬下大殿的那一刻,景帝忽然那麽想去抓住。這個陪伴了自己二十年的女子,像是他的皇權、他的生命的一個注腳,他想去抓住的,不知道究竟是她還是自己。卻終歸沒有力氣去抓住了。
蘇縝低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麽。殿上的晚鏡走到蘇縝身邊,聲音不大不小的叫了聲哥,適時地將被瑜德妃切斷的話題重新接了回來。蘇縝眉尖微蹙,隨即抬起頭來,卻是將目光投向了坐在一邊的蘇繹。
蘇繹心頭驀然一緊,手不自覺地握成了拳。
蘇繹心裏有點慌,這心慌從瑜德妃觸柱那一刻出現,阻止不了的侵占了他的心緒。之的前一切都很順利,一切都按著他所計劃的,走的有條不紊,走的令人欣喜。眼看景帝已經相信了,已經發怒了,眼看就要成功了,卻忽然因為這個意外而有了急轉直下的感覺。
而蘇縝看著他的目光則更是給他的這種慌張加了一把柴。
崔晏晏這時從殿外小心翼翼地走了回來,看見蘇縝的樣子不由得吃了一驚,趕忙坐到了蘇繹身邊,仔細地打量了一番後才鬆了口氣。
蘇繹避開了蘇縝的眼神,目光掠過他胸前的那一片血跡,他轉頭問崔晏晏:“找到了?”
崔晏晏點了點頭,“是,殿下交代我的,我都說了。”
蘇繹沒再說什麽,端起酒杯飲了一大口,辛辣入喉熱了胸膛,這才讓他的心緒稍稍平複了一些。可他的餘光裏似乎總有那抹血跡,隱隱的像是某種不祥。
蘇縝的手正放在那片血跡上,潮濕而粘膩的觸感,剛剛還是熱的,現在冰涼透心。他低頭看了一眼,唇角噙了一抹冷然笑意,緩緩地轉過了身去。
景帝支著額頭半倚半靠,透過手指的縫隙看著蘇縝,然後虛弱的揮了下手,“縝兒,你去看看你的母妃吧。朕……乏了。”
“兒臣再耽誤父皇一點時間。”蘇縝看了看那張與自己十分肖似的臉,“母妃以死明誌,兒臣不能讓此事就這麽不明不白的過去。”
他沉默了少頃,忽然喊了一聲:“蔣熙元!”
蔣熙元的官階低,原本是坐在殿外的。他知道殿裏出了事,卻不知道會不會礙到今天自己與蘇縝的計劃,正百爪撓心的時候,就聽見了蘇縝叫他。於是趕忙跑了進去。
進殿後,蔣熙元叩首拜見了景帝,得了平身後站起身來,一眼便看見了蘇縝胸口的血跡,心裏不禁一驚。
蘇縝淡淡地睨了他一眼。蔣熙元與他自小的交情,自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於是便按下心中的忐忑,恭敬道:“微臣見過殿下。”
“熙元,我有話要問你,你務必老實回答。”
“是,微臣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殿下盡管問就是了。”
蘇縝指了指站在他旁邊的女子,“你可見過她?”
蔣熙元順著他的手看過去,楞了一下,又看回了蘇縝,低聲道:“殿下,這女子與你……”
“我問你有沒有見過!”蘇縝高聲的打斷了蔣熙元的話。蔣熙元神色凜了凜,趕忙搖了搖頭,“沒有,微臣不曾見過。”
尹翕在一旁輕笑了一聲。蘇縝聽見便回頭看了看他,“尹大人,很好笑?是,我也覺得很好笑。”言罷也不再理他,對蔣熙元道:“熙元你沒有見過?可這個人,卻是尹大人從你承慶坊的宅子裏找出來的呢。”
“啊?”蔣熙元一怔,隨即失笑,“怎麽可能。”
尹翕搖了搖頭,“蔣公子,此人乃是我與何公公並京兆尹一齊找到的,且不說還有那些羽林衛。這麽多人,這麽多雙眼睛難道都看錯了不成?”
“尹大人確定是從我的那宅子裏搜出來的?弄錯地方了吧。”蔣熙元又打量了一下那個女子,“我的宅子裏倒是有女人,不過不是她。”
蘇繹聽到這裏,手狠狠地捏了一下杯子,站起身來道:“五弟,有什麽事改天再說吧。父皇身體不好,已經疲憊的很了,你母妃那邊生死未卜,還是趕緊去看一看的好。萬一……”
蘇縝回過頭去,負手瞧著他,“萬一什麽?看著親生母親被逼到如此地步,二哥認為,眼下還有比肅清真相更要緊的嗎?生,我要讓母妃看一個公道;死,我便讓所有構陷之人一一償命!”
天色已經暗下去了,西京的雪卻是越下越大。很少有初冬的雪會下得這麽久,這麽密,讓人頗是意外。
因著雪大,加上天色暗得看不清,東市中的百戲基本已經散了。還有一些店鋪開著門,想借著熱鬧多賺些銀子。
東市南角連接宣陽坊的巷口,一個小茶棚裏的碩大的銅茶壺冒著騰騰熱氣,把四周都籲得一片霧蒙蒙。棚上的遮布被雪壓成了一個弧,化掉的雪凝成水珠,一顆顆地滴落下來。茶棚老板拿著一支小棍挑起積雪的部分,將沉甸甸的雪抖了下去。成堆的雪撲撲落下後,有人扇著霧氣走進了茶棚裏。
“來碗熱茶,隨意,什麽都行。隻要是熱的。”
“好嘞好嘞,您先坐著。”老板推了個矮凳過去,又忙不迭地跑到銅茶壺旁邊拿了隻陶碗,沏了一碗他這裏最好的茶端了過去。
市井中的人最有眼力,老板看這客官的行頭就知道是個有錢的主。他把茶放在桌上,堆著滿臉的笑說:“這天兒冷啊!雪下的這麽大。”
“是,看著還沒有要停的樣子。今天生意還好?”
“好著呢,多虧了這天冷。”老板嗬嗬地笑著,“公子,我看您在那牆角站了一天啊,是等人?”
“看戲。”
“噢。”老板點了點頭,“東市今年這戲倒是不錯的。客官,您來東市是對的。按道理,以您這樣的身份該是去升平坊的,不過今天南城那邊不行。”
“怎麽不行?”
“我也是聽剛才從升平坊過來的人說的。朝廷不知道在找什麽人,羽林衛都過去了。就在南城那邊,搜了好幾戶人家呢,那邊的戲早就散了。”
“南城?南城哪裏?是找人?”
“是找人。有人聽嘴快的地保說,是找個女的。”老板撇著嘴搖了搖頭,“誰知道呢,就在承慶坊那邊。您先慢慢喝著,喝完了招呼我我再給您添。”
“等等。結帳!”
林鈺掏了一顆碎銀子,也沒管是多少,叮啷啷地扔在桌上快步的離開了茶棚。
與林鈺一牆之隔的尹府一片安靜。那小茶爐上的茶壺裏已經換過一次茶葉,不知道添了多少次水了。炭火與蒸汽倒是把屋裏熏得暖融融。
晚鏡與張禾有一搭無一搭的說話,說的都是些不太相關的雜事,所以都顯得有點心不在焉。晚鏡從旁邊的桌上拿起火折子吹燃,起身想去把蠟燭點上,卻被張禾叫住了。
“就這樣吧,晚些再點蠟燭。”張禾看著炭火,手指輕輕地叩著茶盞的邊沿。
晚鏡拈滅了火折子,看了看他,問道:“你在擔心宮中的情形嗎?”
張禾的手指頓了一下,隨即點點頭,“是,還是會擔心的。畢竟這件事與你相關,不然,也沒什麽值得我想的。”
“那你父親呢?”晚鏡給自己添了點熱水,用手握著,“你不擔心他嗎?”
張禾默默片刻,緩緩地搖頭,“我不擔心。你雖然沒有告訴過我,但是並不代表我不知道。”他將茶碗中的冷茶潑到地上,不甚在意似的說:“我又怎麽會擔心他。”
“他……,對你並不壞。當年的事,你是否應該給他一個機會,問一問?”
張禾未置可否,忽然又抬起頭來看著晚鏡,莫名的笑了一下,問道:“你為什麽會這麽說?”
“怎麽說?”晚鏡回望著他,目光中也多了幾分窺測。
“為什麽會問我擔不擔心我父親?他是進宮赴宴而已,我知道不知道當年那些事,又如何?”
屋裏靜了一會兒,隻傳來了兩聲炭火的輕爆聲。張禾看著晚鏡,晚鏡也看著他,好半晌,晚鏡才道:“張禾,你真的希望此番……,是蘇繹勝嗎?”
張禾淺淺地動了動唇角,直起身子倚在了椅背上。炭火的光很暗,照不清他的臉,晚鏡更看不見他的神情。“你覺得呢?”他說。
晚鏡把茶盅輕輕地放在桌上,低聲道:“我與蘇縝長得像,不是蘇繹告訴你的,蘇繹也沒有看過我的畫像。張禾,你是見過蘇縝的對不對?”
張禾的神情似乎是變了變,晚鏡正要繼續說話,張禾卻突然站起身來抓起的晚鏡的胳膊,將她拽到了一邊。晚鏡一驚,被張禾拽了個趔趄撞進了他的懷裏。她正要呼叫,張禾卻將她的嘴捂了起來。
晚鏡掙紮了一下,張禾附在她耳邊壓低了聲音道:“先別出聲,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