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 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馬嫣翎倚在門邊,與他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看他在那裏忙活,擦幹碗裏的水漬,然後動作很輕地將碗放入碗櫃。動作熟稔,好像經常做這種事情。
他離開的時候,對馬嫣翎道,“晚上莫要出來,外麵危險。”
馬嫣翎送他出門時,揪緊了衣袖,緊張地道,“大人,你能幫我一個忙嗎?”
他愣在巷子裏,緩緩地回過頭來,銀色麵具下的那雙眼睛,情感濃烈,又充滿了矛盾。
“你回京師之後,能不能幫我打聽一個人,他叫朱君澤,洪武十二年因為一樁殺人案被押入京師,從此,再無消息。”馬嫣翎道。
他鋒利的薄唇微微地動了動,半響沒有回應,眼瞼慢慢垂下,斂住了眼中所有光華。
“他是什麽人?”許久過後,他方才問了一句。
馬嫣翎的心仿佛一塊大石頭沉入了海裏。這人冷淡,聽到朱君澤這三個字的時候,他一點兒反應都沒有,對他來說,朱君澤就隻是一個毫無關係的陌生人。
她一而再,再而三的試探,觀察,所得的,都是同樣的答案,此刻,該死心了,也該放心了,畢竟他的腰間,帶著別人給的定情信物。
“一個商人,是我的相公。”馬嫣翎勉強地勾起嘴角,“是京師應天人,可我從未去過京師,如今身邊又有孩子,更是不方便遠行。”
“京師離邵伯並不算遠。”那人道,“往來商船官船都很多,據我所知,‘同順’船幫的船從京師開往杭州,明日會在邵伯碼頭靠岸,停留三天。你可以去那上麵看看情況。”
“謝謝你。”馬嫣翎道。
他又背過了身去,踏著腳下的青石板,行動如風,黑色的披風仿佛一道無情的屏障,將她與他分隔成了兩個世界的人。
翌日,馬嫣翎大清早的就起床背上自己的草帽去了碼頭,一直等到太陽出來,同順船幫的船真如那人所說的那般,停靠在碼頭。船上的旅人先後下船,另外一撥人,又跟著上船,船上設有會所,餐館,還有古玩店等。
那艘船,就好像一座神奇的樓,一層一層,裏麵應有盡有,引來了各方旅客商人的注意,每天往來的人,肩擦著肩,踵跟著踵。
馬嫣翎將自己的帽子攤交給旁邊賣小糖人的年輕小夥子,請他幫忙照看照看,自己則找了個地方,換上昨日連夜準備好的男裝,將頭發挽起,混入了人群,走上‘同順’。
船的內部結構並不複雜。
第一層是餐廳,第二層是賣首飾發簪布料等物品的地方,第三層沒有白天和黑夜之分,各色美人,應有盡有,女的嬌媚百態,男的俊俏可人。
馬嫣翎站在樓梯口就聽到上麵嘈雜的聲音,嚇得她兩腿發軟,打了退堂鼓。
可是,一般有身份的人,都喜歡來這種地方。在這裏與人談生意,談事情,不僅僅有美酒,還有美人和歌舞。
心情好了,一切都才好談。
馬嫣翎生著一張鵝蛋臉,眉若遠黛,目似桃花,玲瓏秀鼻,打扮成男人,更顯得嬌小柔弱,惹人憐惜。
一個金器酒杯忽地從樓上滾下來,哐當的聲音驚得馬嫣翎後退了一步。
“這‘同順’的船上都是什麽貨色?趕緊的,讓你們老板把好貨都拿出來!惹惱了爺,你們誰都別想好受!”一個男人粗啞的聲音從上麵傳下來。
馬嫣翎擰了一下眉,心道:要麽還是換一種方式吧。
正打退堂鼓,轉身剛走了一步。
剛才那個聲音又忽然響起了,這次,距離她更近了。
“喲,這不是有一個嗎?”
說著,那人就追了下來,一手按住馬嫣翎的肩膀。
馬嫣翎被他用力拽了過去,正要喊出聲,就見一個濃妝厚抹的中年女人從樓上下來,扯著那個男人就往樓上拖,“袁大人,她不是我們同順的人,您跟我來,我給您選個好的。”
那女人一邊拖著那袁大人,一邊對馬嫣翎使眼色,讓馬嫣翎趕緊走,畢竟不是她的人,她也不想多給自己招惹麻煩。
馬嫣翎正要離開,那袁大人不依了,一把甩開那女人,抓住馬嫣翎道,“今日,本官就要這個人了!”
“那可不巧了。”溫存的聲音如同清風一般吹過這吵鬧的樓道,一柄檀木折扇敲在袁大人伸過來的手上,身後來的人手臂一彎,順勢將馬嫣翎拉入他的懷裏,“這個人是我帶來的,剛才我去樓下選了朵珠花,她自己就跑得不在了,沒想到來了這裏。”
“什麽?”袁大人瞪大了眼睛,看著那突然出現的男人,此人英眉俊目,器宇軒昂,內穿白裳,外披青色大衣,宛如謫仙初臨人間,翩然出塵,高貴俊雅,這人正是同順船幫的公子爺朱君澤。隻要是靠船,靠運河吃飯的人,無一不敬他敬同順幾分。
不過朱君澤行事素來低調,少有人知道‘同順’的公子叫什麽名字,洪武十三年,朱家從應天搬遷到北平之後,朱君澤出麵的機會更加少,有什麽事情,都是請人處理,他幾乎已經不在露麵。
可也從來不曾聽人說過,朱君澤喜歡男人!
袁大人看看馬嫣翎,這人纖骨如玉,膚如凝脂,顧盼之間,眉目有情,一瞥一笑,一怒一嗔都惹人心憐。
“朱公子也好這口。”袁大人喝得有幾分醉意,隻看到馬嫣翎長得好看,卻不知穿著一襲男裝的她,實際上是女兒身。
“有什麽問題嗎?”朱君澤將馬嫣翎往懷裏摟了摟,“袁大人要是不在意,不如就隨我們一起去喝一杯,如何?”
“這……我這就不打擾朱公子的雅興了。我喝多了,去睡會兒,喝多了……”袁大人絮絮叨叨的,跌跌撞撞地往樓上去。
朱君澤緊緊地將馬嫣翎摟在懷裏,溫柔的呼吸落在馬嫣翎的頭上,融入那一縷縷青絲裏。多年的思念之情,全在這一刻,如同火藥一般的爆炸開。
馬嫣翎費盡全力地推開他,拔腿就要跑。
朱君澤哪裏肯讓,伸手就抓住了馬嫣翎的手腕,道,“你聽我解釋,翎兒。”
“你走!”馬嫣翎拚命地想要甩開他,淚流滿麵,心碎了一地。
那一年他走後音訊全無,她全憑著對他的信任活過了這些年。可是今天,她卻在‘同順’的大船上見到了他。
在這煙花之地,他是‘同順’的朱公子。
不是她的朱君澤。
“放開我!”馬嫣翎掙不開,彎身就是一口咬在朱君澤的小臂上。
朱君澤也強,熱血順著手臂流下,染紅了他的衣裳,他也麵不改色,站在這樓道裏,看著她,等著她將心中的那口氣全都吐出來。
可她也累了。
咬他這一口,用盡了她全部的力氣。在鬆口的那一刹那,她的身體潰不成軍,斜斜地倒了下去。
朱君澤摟住她的腰,將她抱入包廂之中,親手照顧她。
馬嫣翎也隻是傷心過度一時撐不住才暈了過去,不一會兒,便醒了,看到朱君澤坐在自己旁邊,爬起來就想走。
她恨他!世上怎還有第二人負心如他,無情如他?
朱君澤伸出雙臂,死死地將她抵在床上,“聽我解釋,我說完了,你要做什麽,都隨你。”
“有什麽好說的?”馬嫣翎把臉側向一邊。這些年來,‘同順’船幫日漸龐大,他南來北往不知到少次,卻從未在邵伯上岸,去看她一眼。
其中情誼,是濃是淡,她難道還會不清楚?
她一直都在請人打聽他的下落,擔心他的死活,難道他真的就不知道?
“翎兒,我回京的那一年,‘同順’惹了官司,被朝廷查了……”
“我知道了。”馬嫣翎打斷他的話,自嘲地冷笑一聲,“我知你有你的難處,所以,我不再為難你。”
“去年你大哥找過我,他說京杭這條大河裏,全是你的眼淚,我所行的每一處,都是你為我鋪的路,他問我,良心是否安。”朱君澤搶過她的話,繼續道,“那一年,我剛從黎平府回來。”
一滴淚水從馬嫣翎的眼角滾落,她大哥從來沒有主動告訴過她關於朱君澤的事情,就算她主動去找她大哥,隻要事情和朱君澤有關,她就會被她大哥堵在門外。
“剛回家,我就南下來尋你,遇上了水盜,盜賊共達七百餘人,我的船隊,死的死,傷的傷,至今還有六十餘人,下落不明。”朱君澤沉重的歎了口氣,他道,“所以,我不得不折返回去。此事一拖,又是一個冬天過去了。”
“所以,現在,你來了。”馬嫣翎看著他,一字一頓地道,“現在,我要走了。”
“恩,好。”朱君澤放開了她。
他要說的,說完了。
現在,她要走了。
她沒有回頭,在開門的那一刹那,停頓了一下,但她還是咬咬牙。走了。
朱君澤靠在床邊,輕輕地咳了兩聲,嘴角溢出一縷鮮紅的血。一個衣著華麗,模樣精致漂亮的女子開門進來,遞給他絲絹,“公子怎麽不告訴她真相。”
“還有什麽真相?”朱君澤淡淡地道。將絲絹丟進了水盆裏,自己動手洗幹淨,然後掛到架子上,“今日,我不該出現的。”
“公子打算如何處理馬小姐的事情?”幽芷問,“今日你若是不給她一個解釋,隻怕將來誤會難解。”
“先將船上的貨都銷出去,其他的事情,不用你們來操心。”朱君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