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5 今夜不會有星空了
馬嫣翎連續幾天高燒不退,毛驤為她請了好幾個大夫,都是搖頭,都說沒希望了,毛驤不死心。
“我帶你去京師。”
說話的時候,毛驤一直望著窗外,涼風吹過,已經有樹葉開始飄落,夜裏的天氣已經越來越冷了,種在簷下的百日草已經開出各色的花,他在邵伯耽擱的時間也已經夠久了,再拖下去,隻怕回到京師後,他也不好交代。
馬嫣翎的嗓子裏仿佛還有火在燒一樣,身體裏,也像是有蟲子在蠕動,這座城,靜悄悄的,仿佛像是一座死城,瘟疫還沒過去,遠去的人,也還沒回來,銀錠橋上燃著幾盞昏黃的燈,馬嫣翎不敢想象一個鮮活的世界,會如此安靜。
“天黑了,我想去遊一遊運河。”馬嫣翎伸手取過披風,往肩上攏起來。
毛驤走過去幫了她一把,“都這麽晚了。”
“在河上,可以看到最美的星空。”馬嫣翎道。
“可是,今晚可能會下雨。”毛驤望著外麵的天。
“也可能不會呢。”馬嫣翎道。
毛驤沒與她爭,要去,便就隨她去吧。
邵伯大碼頭已經關閉,因為瘟疫的緣故禁止出入,毛驤拿出錦衣衛的令牌,逼迫看守的官兵放行。
原以為隻能自己劃船出去,沒想到,在這已經封閉的碼頭裏,竟然還有一位船家搖著小船,在等待客人。
“兩位,這是要去哪裏?”船家問。
這位船家的聲音十分熟悉,仿佛在何處聽過。
馬嫣翎走上船,映著燈火使勁地看了看,因為連著幾日高燒不退的緣故,馬嫣翎的眼睛也變得模糊起來,沒看清船家的模樣,倒是船家先驚訝地歎了一聲,“誒,是你呢,姑娘。”
“我?”馬嫣翎許久方才想起,“上一次我與我夫君乘船出去的時候,可是你劃的船?”
“正是老頭子。”船家道,奇怪地看著馬嫣翎身後的男人,問,“上一次與你一起的是你的夫君,這位公子又是何人?”
“是朋友。”毛驤替她應道,“走吧。”
毛驤的聲音冰冷冷的,與他說話,總是不敢對視他的眼睛。船家把船劃出碼頭,問道,“姑娘,還是走上次的那個方向嗎?”
“恩。”馬嫣翎點點頭,靠著船舷坐下。
身體靠在船舷上,方才舒服一些。
“姑娘,你這得的是什麽病?”船家問,“這氣色,與上一次我見你時,可差的多了,那位公子去了何處?”
“我夫君……去了遠方……”馬嫣翎望著夜空下的茫茫河水,隻有被燈火照亮的地方有一點兒光澤,像是零碎的星辰落在河裏發出的光。
船家又沉默了一陣,毛驤怕馬嫣翎說多了累著,故而也不怎與她說話,隻想她好好地歇著。
天不如人意地下起了雨,細雨打在皮膚上,也會讓人疼。
船家見馬嫣翎不說話,也沒有要回去的意思,就讓他們到船篷裏去坐,好避雨。
馬嫣翎搖搖頭,“我想看看星空。”
“今夜不會有星空了。”船家低歎一聲,也看看天,“姑娘上一次乘我的船時,那天的星空,真美,是老頭子這一生裏,見過的最美的星空。”
“是啊,那天,真美。”馬嫣翎道,迷離的眼神,仿佛正看著已經逝去的那天。
船家問,“姑娘身上這病,多少時候了?”
馬嫣翎想了想,道,“不清楚了,從牢裏出來之後,就一直病著了,時而好一點,也不知能不能熬到這個秋。”
“姑娘的病,與我兒子的情況,有些相同。”船家放下船槳,也在外麵坐下來,把鬥笠摘下來抱在懷裏,取出烈酒喝了一口,“我兒子沒熬過幾天,就去了……”
“在亂說我就撕了你嘴!”毛驤厲聲打斷船家的話。
“大人。”馬嫣翎攔住毛驤,對船家道,“船公,您接著說?”
“後來聽說城裏鬧了瘟疫,哈哈……這事兒,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老頭子的眼睛呐。”船家蒼老的眼睛渾濁濕潤,清淚淌在眼眶裏,“那不是瘟疫,也不是病,我兒子,就是那麽死的,是毒……是‘金闕樓’裏麵傳出來的毒!”
“這是怎麽回事?”毛驤緊張起來,這件事情他已經派了許多人去查,都沒有眉目,這個老人又怎麽會清楚。
船家指著這條河道,“我兒子死的時候交代,讓我把他的屍體沉到河裏,我照著做了。但後來……我還是……還是不忍心讓他被河裏的魚蝦吃了,更何況那天夜裏,我們聽到了那位公子的笛聲,也見到了湘娥姑娘,我就想把我兒子撈上來,入土為安。”
馬嫣翎不知這位老人是抱著什麽樣的心情去做這些事情的,但她明白,這個老人是愛他的兒子的,為了他兒子的願望,他可以忍受一切委屈,為了他兒子能夠安寧,他也願意潛入那深深地河底。
“老頭子就住在這條河的沿岸上,夜裏無人的時候,我就來到河裏,那天,我帶了我的侄兒一起,正想去把我兒子撈起來。但是我們剛從岸上下來,就看到有幾個黑衣人從河裏把我兒子的屍體撈起來了,然後……拖走了。我和我侄兒去追,我老了,跑不動,摔在了河邊,我侄兒追過去,被他們砍死了……”船家語調平緩,但卻掩蓋不住他的悲傷和絕望,“他們,就是‘金闕樓’的人。”
“報官了嗎?”毛驤問。
船家喝了口酒,道,“報了,縣太爺說會處理。但是現在邵伯又來了個知府,縣太爺說,要等知府的命令,我去衙門裏問了幾次,沒回應,後來有一個年輕人來我家裏說,有人要殺我們,讓我們趕緊逃,我當是還不信,當天夜裏,家裏就起火了。”
“什麽?”馬嫣翎驚道,“放火的人是誰?”
船家搖著頭,“後來,我就和我老伴搬到了親戚家,每天夜裏,我都來這河裏,我不信我碰不到那挨千刀的!我非親手宰了他不可!”
那些害瘟疫的人,其實並不是害瘟疫了,而是中毒了?
為什麽這城裏的大夫都檢查不出來?
而且,全都一口斷定是瘟疫?
毛驤眉頭緊鎖,這件事情,肯定不簡單,而且毒還是從‘金闕樓’中流出來的,這個‘金闕樓’又是什麽來曆?
毛驤決定再去一次‘金闕樓’,命令船家把船劃回碼頭。
馬嫣翎道,“我隨你一起去。”
毛驤本不想帶上她,但想著若是就這麽把她送回‘三秋’店鋪,她肯定也不願意,也就同意讓馬嫣翎隨行。
出了碼頭,毛驤給馬嫣翎找來一套男裝,讓她換上,說是女兒身在外麵跑來跑去的不安全。
馬嫣翎獨自去換衣服的時候,心道:邵伯城的大夫並非都是無能的庸醫,不可能連是不是瘟疫都檢查不出來,這中間,肯定有問題。
換好衣服出來之後,馬嫣翎提議道,“不如我們先去藥鋪看看。”
“也好。”毛驤也同意,但他並沒立刻行動,而是想了會兒,說道,“不過……我想換一套行頭去。”
“換行頭?”馬嫣翎問,“換什麽行頭?”
毛驤笑而不語,故作神秘地讓馬嫣翎跟著他走,兩人先到衙門,在毛驤的帶領下,很輕易地就偷出來兩套捕快的衣服。
毛驤道,“穿這個去,好辦事。”
“這個……”馬嫣翎有些緊張,她還從來未曾冒充過捕快。
“怕了?”毛驤道。
“誰說我怕了。”馬嫣翎把衣服奪過來,找個地方換上。
深更半夜裏,兩人順著邵伯的長街走,遇到藥鋪就拍門,讓值守的夥計拿出賬本來,說是要查賬,查稅。
一開始夥計還不願意,毛驤比較粗狂,直接拔刀,“你是要把命留給爺,還是把賬簿拿來?”
連著查了幾家,他們發現,最近城中,所有藥鋪中的“丹皮、甘草、犀角、連翹……”等用來治療瘟疫和控製瘟疫擴散的藥物全部翻了三倍不止的價錢。
“我……竟然沒注意到這一點!”毛驤氣紅了眼睛,查到第七家藥鋪的時候,毛驤已經控製不住自己的手,想要殺人了。
馬嫣翎抓住他的手腕,對他搖頭,“顯然,城裏的醫藥鋪全都被連起來了。”
“天子腳下,竟然還有這種事情!”毛驤道。
“此事,恐怕不簡單。”馬嫣翎道,“對方是蓄謀已久。”
“我倒要看看,是誰有這麽大的膽子!”毛驤氣得把偷來的刀丟在地上,身上的捕快服也被他三兩下扒下。
“這些人,先是下毒害人,然後又在藥物上麵漲價,最後竟然……還把中毒之人都害死。”馬嫣翎緊緊地咬著牙,“從未見過如此喪盡天良的人!”
“去‘金闕樓’。”毛驤道。
馬嫣翎點點頭,緊跟毛驤身側,毛驤突然伸手,將馬嫣翎攔在身後。
“你又不讓我去?”馬嫣翎道。
“不是,是有人來了!”毛驤道,急促的腳步聲從長街前後而來,將馬嫣翎和毛驤死死地堵在長街中間。
“我當是誰有那麽大的膽子,敢擋爺的財路呢!”塗明騎著高馬,從人群後走來,“原來是指揮使大人!早聽聞錦衣衛鬼神手段,今日不知就靠指揮使一個人,能否破了我這千軍陣。”
“不過百餘人,就想號稱‘千軍陣’?”毛驤不屑地笑了一聲。
“喲,馬小姐也在?”塗明戲弄的目光盯著馬嫣翎上下看了又看,“不知指揮使大人的技術如何?可讓馬小姐滿意過。”
“你!”馬嫣翎被氣得臉色通紅,她早就恨不能親自殺了那個人。
“喲,看馬小姐這臉色,恐怕是指揮使並沒讓你滿意吧……”塗明搖搖頭,“多難看啊……”
“翎兒。”毛驤把繡春刀收起來,握著馬嫣翎的手,“我給你的那把匕首,還在嗎?”
馬嫣翎早已悄悄地將匕首握在手中。
“我答應過你,這個人的命,留給你親自解決。”毛驤道,他輕輕地將馬嫣翎一提,馬嫣翎雙腿立刻離開地麵,身體懸空飛起。毛驤隨即踏出一腳,用腳背接住馬嫣翎的腳掌,手握著馬嫣翎的手。
馬嫣翎踏著他的腳背,走著他的步伐,動作與速度,都快到了極致,在這一刹那,周圍的一切,都不再是實物,一切都變得虛無。
風從耳邊,從眼前……吹過……
馬嫣翎的眼睛裏隻有塗明那張可恨的臉,毛驤握住馬嫣翎的手腕,控製住匕首,二人淩空一躍,宛如離弦之箭一般衝向塗明,匕首穿過塗明的咽喉,鮮血濺在馬嫣翎的臉上。
周圍的一切,都是靜悄悄的。等馬嫣翎回過神來的時候,她看到地上全是亂箭,自己的手上,全是血。
毛驤鬆開她的手,再一次拔出繡春刀。
刀光撕裂了黑夜。
在那一瞬間,馬嫣翎的眼底全是屍體與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