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傍晚時分,狩獵諸人打馬歸來,每個人都收獲頗豐。簡單換下沾滿塵土衣裳後,大家身著常服入芷蘭殿參加宮宴。
宮宴由攝政王親自主持,酒過三巡,恰是氣氛最熱鬧的時候,殿內一片太平盛景。
顧菁菁正襟危坐,一桌臻肴吃的味同嚼蠟,周邊有貴女同她談笑,她也隻是敷衍的迎合著。自打送完信箋,她心裏五味陳雜,混著羞憤、怨懟和驚惶,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做出那樣唐突的舉動。
皇帝沒有出席宮宴,也不知是否被她嚇到了……
正當她胡思亂想時,隻見一位身穿黛色內官服的內侍急匆匆走進來,當眾跪在殿內。
“王爺,不好了!出事了!”內侍尖著嗓子回稟,生怕旁人聽不到似的:“西臨侯世子薛眴妄圖輕薄宮婢翠兒,被翠兒打昏了!”
殿內立時鴉雀無聲,眾人皆是驚詫的神色。
顧菁菁在宴上尋睃一圈,這才發現厚顏無恥的薛眴並不在宴中,大抵真是出去拈花惹草了。
元襄蹙眉問:“人在哪裏?”
“薛世子和翠兒現在都被控製在偏殿廊子那裏,還請王爺前去定奪。”
沒多久,內侍帶著元襄來到案發地點,身後跟著一群尋熱鬧的看官。
顧菁菁亦隨他們駐足而望,不由倒吸一口涼氣。隻見廊子裏一地狼藉,瘦小的宮婢癱在地上啜泣,身邊躺著的薛眴額頭上開了一個大洞,嗷嗷往外流著血,花了他的半張俊臉。
宮宴上出了這等荒唐事,當真晦氣。
元襄盯著昏厥的薛眴,嗬道:“弄醒他!”
“是。”
內侍得令,很快叫來幾個端著銅匜的婢子,直接將水潑向薛眴。
這幾盆水都是就近從魚池取來的,冰涼入骨,薛眴登時就醒了,迷糊著睜開眼。
當他看清眼前亂象時,噌地坐起來,委屈巴巴的喊:“叔叔給侄兒做主啊!這個賤婢引誘我在先,還把我打昏了!”
“世子不要血口噴人!”翠兒怒叱一句,淚眼汪汪看向元襄,“王爺,奴婢萬萬冤枉!陛下讓奴婢上下傳膳,伺候宮宴,剛巧走到這邊就被薛世子攔住了去路。旁邊無人,薛世子就想要輕薄奴婢,奴婢心一急就用托盤砸了他,不曾想薛世子就昏倒了……”
元襄睇著薛眴頭上的傷口,心道這一托盤砸的夠狠,若是砸在後腦上,不死也憨了。
“好你個賤婢,嘴皮子一張一合,竟要顛倒黑白了!”薛眴倏爾明白過來,“叔叔,侄兒定是中了旁人的圈套了!”
翠兒磕頭如搗蒜,“請王爺明察,奴婢就是有一百個膽子也不敢!”
此事並無旁人作證,兩人爭執不下,倒讓看官們大飽眼福,惹得元襄一時不好定奪。
剛才告狀的內侍突然貼到元襄身邊,低聲道:“王爺,奴今日見薛眴調-戲了諸多貴女,有柳侍郎家的,梁國公家的,以及顧尚書家的……”
元襄本就覺得薛眴此舉讓他有失顏麵,聽到顧尚書的名諱,眸色倏爾一黯,後麵的討伐再也沒聽進去。薛眴平時狂妄也就算了,偏生這次要碰他的玩物,真是太歲頭上動土,有些不知好歹了。
“來人!”
他心裏燒起一團怒火,眉峰緊蹙,渾厚的聲線氣勢如山:“薛眴行事不端,藐視天威,押下去打十仗,送回西臨侯府交由侯爺處置!”
“叔叔……”薛眴麵如白蠟,跪地抓住他的衣袍,“叔叔!您不能打侄兒啊,這事真的與侄兒無關!”
元襄從他手中扯出袍角,氣道:“少在這丟人現眼,快去領罰!”
行宮駐守的禁軍圍上來,將不停喊冤的薛眴拉出了芷蘭殿。顧菁菁目送他們離開,心頭一陣暢快,當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朔風拂過,廊下的漿紗宮燈隨風搖曳,趁著翠兒低聲的啜泣,周圍顯得愈發清冷。
因著翠兒是禦前服侍的人,如今受辱,元襄自是要安撫一番,“翠兒賞銀五十兩,不必在這邊伺候了,下去歇著吧。”
“多謝王爺明察!”
翠兒含淚叩首,收拾了地下狼藉,貓腰退出人群。
一場鬧劇堪堪收尾,眾人有說有笑地折返芷蘭殿,唯有元襄麵色沉寂。與顧菁菁擦肩時,他乜她一眼,目光中暗藏的情緒似乎不太歡愉。
兩宮之隔的延福殿很快得到了薛眴受罰的消息。
“陛下,事情辦妥了。”福祿貓腰回稟:“翠兒按您的吩咐,狠狠打了薛眴,攝政王罰他領十杖。咱們的人一知會,行刑的可是給足了分量,薛眴當場暈厥 ,現下已經送出行宮了。這下子算是丟了大顏麵,侯爺不會輕易饒了他的,應當是能消停一段時間了。”
元衡正坐在靠窗的香榻上雕刻著美人像,一字不落地聽完,這才長籲一口氣。薛眴在行宮這麽一鬧,想來是不會再出現在顧菁菁麵前了。
他微抬眼眸,“翠兒呢?”
“翠兒賞銀五十兩,已經回來了。”
“那便好。”他就知皇叔一向好麵子,不會當眾為難一個奴婢的。
元衡垂下眸子,繼續雕著美人像。一整天過去了,他依然深陷在那封信中,如同置身虛妄幻境,這次竟連顧菁菁的半分神韻都沒雕出來。
明日未時,她會在梅香苑等他。
想到這,他的一顆心就怦然跳個不停,最後隻得放下手裏的東西,失神地凝望軒窗紗綾。
他心念顧菁菁多年,也曾幼稚的許願,想與她心意相通,可當這份隱匿之情有了回響,他倏爾不知該怎麽辦了。他向往著她,想與她布散多年的相思,可卻不敢碰觸,生怕皇叔對她不利。
理智和欲念在腦海中不停碰撞,元衡一宿沒睡,天蒙蒙亮時終於下定決心,要與她開誠布公的談會一番。
他並非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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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過正午,顧菁菁提早來到偏僻的梅香苑,尋了處顯眼的亭子,安靜等待皇帝的到來。
水桃在稍遠的地方守著,眼眶還泛著哭後的紅意。她沒想到攝政王竟然如此惡毒,糟蹋自己姑娘不說,竟然還要讓姑娘去勾誘陛下,這是人做的事嗎?
今日烏雲沉墜,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天上竟然飄起鵝毛雪花,北風裹挾著濕氣,吹在人身上寒涼透骨。
顧菁菁刻意打扮過,為顯腰身,衣裳穿的更是單薄,這一來凍地瑟瑟發抖,咬緊牙關,勉強才能撐住自己的鳳儀。
當真草率了。
如此惡劣的天,本以為等不到前來赴約的人了,不料還沒到約定的時辰,就見一位撐著傘的年輕郎君拐出遊廊,獨自踏著風雪而來。
他身穿寶藍圓領袍,外罩領口圍有狐裘的披風,膚白盛雪,雋美清秀,通身除了蹀躞和玉佩並無其他裝飾,饒是如此也難掩骨子裏的矜貴之氣。
終究是在私會,顧菁菁不敢聲張,遠遠在亭內屈膝施禮。
沒多久寶藍袍角出現在她眼前,上麵用金銀絲線繡鑲著山海雲紋,浪潮翻湧,散發出細碎雍容的華光。
元衡收起傘,隨手放在亭內的石桌上。昨夜一宿未眠,他的眼下泛著微微的烏青,依舊是波瀾不驚的腔調:“起來罷,顧娘子不必多禮。”
顧菁菁乖巧地道了個“是”,站直身後微抬眼睫覷向他。這是她第一次跟外男幽會,饒是做好了心理準備,麵對麵時腦子依然緊張到空空蕩蕩,臉頰也不爭氣的燙起來。
元衡亦是局促,深吸一口氣,問道:“天氣不佳,顧娘子何苦來的這般早?”
“龍體金貴,臣女不想讓陛下多等。”顧菁菁如實回他,聲線細聽之下有些發顫:“臣女本以為陛下不會來了……”
元衡滯澀不言,杳杳目光克製不住地端詳著她。
兩人之間僅隔著一步之遙,她今日挽起驚鴞髻,秀靨上畫一彎柳葉眉,眼尾塗一抹飛紅,朱唇皓齒,當真嬌俏無雙。隻是那一身火紅的石榴裙有些不合時令,美是美的,但杵在漫天飛雪中好似隨時都會凋零的紅梅,惹人想要去疼惜憐愛。
“女郎的身子亦是金貴,莫要隻貪圖美意,忘了根本。”
他不禁叮囑一句,褪下自己的披風,抖去上麵殘留的碎雪,輕輕披在她身上。
顧菁菁的身軀早已僵涼,華貴的披風登時阻隔了肆虐的寒意,溫暖襲來,徐徐自肌膚蔓延到她的心裏。
她仿佛尋到了救命的稻草,下意識地裹緊披風,柔白素手深陷在頸前狐裘中,隱約露出指尖上幾抹嬌豔的紅。
“多謝陛下疼愛。”
她的嗓音混在風雪中,尤顯嬌柔,夾雜著幾分柔情蜜意。
元衡隻覺骨子一酥,恍惚回到了那個旖旎夢境——
極樂之夜,玉體橫陳,她覆在他耳畔嬌聲喘吟:“衡郎,衡郎……快些疼菁菁……”
好在風雪滬寒,不斷匯集著他渙散的心誌。
他很快清醒過來,自袖襴掏出先前那封信箋,遞給顧菁菁,“這個,還請娘子收回去。”
“陛下這是何意……”
顧菁菁沒有去接,一雙眼眸懵懂地望著他,心中隱約有了些許預感。
“朕自幼體弱多病,性子也寡淡無趣,不值得娘子傾心相許。雖在這皇位上坐了好多年,手頭並無多少實權,怕是難以護你周全。”元衡微抿薄唇,忍著心口澀痛說道:“朕非良人,亦不想讓你跟著吃苦,長安如意郎君多的是,娘子堪可再選一選。”
他話裏盡是委婉的回拒之意,沒有任何天家架子,清冷的眉眼格外真摯。
顧菁菁垂下眼眸,蔥白的指尖緊緊攥住披風,不時有雪花隨風闖入亭子,在她麵頰處留下點點濕涼。
元襄之前說過,皇帝大抵是要推拒一番的,要她不必介懷。饒是做好了準備,當真正麵對時,薄薄的麵皮忽而掛不住了,當下隻想逃離這個讓她倍感窒息的地方,再也不來打擾皇帝。
可她身不由己,隻得咬牙迎難而上。
“陛下此言差矣,真正傾慕一人,豈會拿他與旁人作比較?”她緩緩抬頭,鴉睫下掩著一雙含羞目,丹唇張闔間溫柔似水,不經意間又透出幾分倔強:“盛朝風逸俊秀者比比皆是,但在臣女眼裏,唯有陛下堪稱良人。若能陪伴左右,吃苦亦是甘之如飴,臣女不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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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衡:唔,糖衣炮彈?
顧菁菁:努力增厚臉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