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任司徒正這麽想著,孫瑤突然又泛起幹嘔來。不等任司徒做出任何反應,孫瑤已豁然拉開車門,衝下車繼續吐去了。


  任司徒見狀,真的不知道是該鬆口氣,還是該替孫瑤擔心。就當任司徒要開門下車時,一把清冽的男聲叫住了她:“任司徒。”


  任司徒握在門把上的不由得僵住。可她沒有回頭,隻靜靜的聽著身後的時鍾繼續道:“可不可以……”


  他話還沒說完,任司徒已斬釘截鐵的打斷了他:“不可以。”


  他沉默了一秒,緊接著笑了笑,笑聲略顯清寒,讓人猜不透情緒:“拒絕我的理由是什麽?”


  “……”任司徒想了想,許多冠冕堂皇的借口在腦子裏一閃而過,可她靜了幾秒,“當你真正的了解我之後,你會嚇得比誰都跑得快,我拒絕你是為了你好。”


  時鍾被她逗笑了:“莫非你的真麵目是哥斯拉?”


  任司徒也笑了,但笑聲裏更多的是自嘲。她對他的問題不置可否,車廂裏再度陷入一片死寂。


  “你相信這世界上有真正的愛情麽?”他突然問。


  任司徒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真的認真思考起這個問題來,愛情?曾經的她或許還能相信,可如今的她比誰都要明白,愛情的本質不過是多巴胺的分泌,分泌一旦枯竭,愛情也隨之死去。


  任司徒依舊沒有回答,聽他在自己身後幽幽地說道:“即使是愛上一隻怪物,你也會無怨無悔——我相信會有這種愛情存在。”


  ……


  ……


  這是任司徒聽過的最動人的情話,可過去經曆過的種種教訓,令她最終還是決定忘記這句話,即便在某個瞬間它狠狠地戳中了她心窩的最柔軟處。


  把孫瑤送回家後,時鍾開車送任司徒,或許因為之前發生的事令彼此都有些尷尬,整個路途中,都沒有人再說話,就是那樣一個毫無預兆降臨的吻,反而在瞬間把彼此之間的距離拉得無限大。


  車子停在了公寓樓下,任司徒下車後走出幾步,想了想,又突然咬牙,調頭往回走。


  時鍾的車並沒有駛離,見她回來,自然而然的降下了車窗。


  任司徒深深吸了口氣,“我們以後還是不要再見麵了”這句話已經醞釀在嗓子眼裏了,卻在脫口而出的前一秒被他截住了——


  “沒事,你不樂意,我們就做朋友。我這人一向不強求。”時鍾說得很輕描淡寫。


  他是猜到她想說什麽了,才會率先表明自己的態度,因為不願失去她這個朋友?

  任司徒最後什麽也沒說,隻靜靜目送他的車離開。他的反應令任司徒確定,之前的那番話,他也隻是說說而已。對此,任司徒倒並不覺得有多失落,反倒是鬆了口氣,鬆口氣的同時,又伴隨著一種“早已料到”的微微的苦澀感。


  任司徒走進一樓大堂,卻是一愣——


  盛嘉言就站在大堂中央璀璨的吊頂下,正靜靜地看著她。


  “你怎麽在這兒?”


  “我正準備回家,沒想到還沒出大門就看到你和一男的在外頭說話。免得打攪你們,我就索性不出去了。”盛嘉言打趣似的上下掃了她一眼,溫柔地笑道,“看來你今晚的約會很順利。”


  是的,如果沒有那個打破了平衡的吻的話,今晚會是很美好的一天:有一絲心動,但心動平複過後,又可以退回安全距離,繼續做朋友。


  任司徒忍不住苦笑:“尋尋睡了?”


  盛嘉言點點頭,下一秒卻有些錯愕的聽見她問自己:“一起去喝一杯吧?”


  ***

  任司徒其實並不經常找盛嘉言喝酒,更多時候她更願意和孫瑤一起去買醉,什麽也不說,就豁出去似的悶頭喝。但隻要任司徒向他開口,他一向都會“舍命陪君子”,因為盛嘉言深知,所謂的陪她喝一杯,實際上就是她需要一棵“樹”的意思。


  盛嘉言還記得當年他是和任司徒一起看的《2046》,裏邊提到過一個故事:當一個人心裏有個不可告人的秘密,他會跑到深山裏,找一棵樹,在樹上挖個洞,將秘密告訴那個洞,再用泥土封起來,這秘密就沒有人知道。


  電影裏,眼神迷離的王菲無怨無悔的做著專屬於木村拓哉的樹,而很多時候,盛嘉言就是專屬於任司徒的那棵樹。唯一不同的是,盛嘉言的眼神並不迷離——他的目光清朗,能幫她分析、解決各種各樣的難題。


  他們很快進入一家小區附近的地下清吧,有音樂,有酒,還有她的“樹”,就夠了。


  “還記不記得我康複之後交的第一個男朋友?”酒過三巡,任司徒突然問他。


  盛嘉言想了想:“那個ABC?”


  “說實話,我都快記不得他的長相了,可我還記得他對我說過很多動聽的話,為我做過很多讓我感動的事,多虧了他,我才終於父母那件事帶給我的陰影,可結果呢……他看到了我背上的傷。”


  “……”


  “它醜陋嗎?可我覺得有些男人的心更醜陋。”任司徒仿佛在說著別人的事情,雲淡風輕的說完,雲淡風輕的嘬一口酒,苦澀的酒在舌尖流淌,衝刷掉了今晚某人帶給她的那些感`官上的悸動。


  盛嘉言擔心地看著她,卻是以失笑的口吻問她:“你今晚怎麽那麽奇怪,突然翻起舊賬來了?”


  “噓——”任司徒抬手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稱職的‘樹’是隻聽不問的。”


  盛嘉言隻好配合的保持沉默。


  任司徒便自顧自的繼續道:“而我媽,每次探監她都拒絕見我,不就是因為在她看來,如果不是我多管閑事,那個狐狸精早就被她燒死了。而她,寧願一命償一命,也比現在做了那麽多年牢,出來一無所有的好。”


  “……”


  “所以說,連親情都不過如此,男人嘴巴裏的愛情,又有多值錢?還不隻是說說而已。”任司徒看著手中晶瑩的酒杯,杯中碎著的光線和她嘴角的笑容一樣,有些支離破碎。


  盛嘉言終於忍不住皺眉了:“是不是今晚那個男人欺負你了?”


  他的語氣,嚴肅到近乎苛刻了,任司徒不禁抬眸看了盛嘉言一眼,耳邊卻不期然的回響起方才時鍾離開之前對她說的那句:沒事,你不樂意,我們就做朋友。我這人一向不強求……


  “單純的朋友而已,”任司徒從片刻前的回憶裏回過神來,臉上的表情還有些怔忪,“況且……他應該是個好男人。”


  “那怎麽你和一個好男人約會,約到最後又以失敗告終了呢?”盛嘉言無聲的歎氣,習慣性地把手伸向她,順了順她的頭發,就像在安慰細心豢養的、有些臭脾氣的寵物,“談戀愛而已,別要求的太多,別要求男人真的百分百愛你,更別說‘感情裏容不得一點沙子’這種小孩子才說的話,大部分人將就的過著過著,不也照樣順利的白頭到老了?”


  “……”


  “實在不行的話,我們之前不還說過,到了35歲彼此都還沒有找到歸宿的話,大不了我們兩個搭夥過一輩子咯。”


  任司徒笑著搖搖頭,也不知是在否認他這個“搭夥過一輩子”的提議,還是在否認他“大部分人將就的過著過著,不也照樣順利的白頭到老”的說法。


  因她垂著雙眸,故而錯過了盛嘉言眼裏閃過的那絲失落。


  ***

  隔周周一,任司徒送走第一個來訪者後,正巧看見斜對麵辦公室的莫一鳴也送來訪者出來。那人27、8歲的模樣,是個生麵孔,任司徒之前沒見過,不由得詫異了一下,心裏暗忖著:莫一鳴這小子不是號稱預約排期早已排到了明年了嗎?才會把那個邋遢得不成樣子的李先生轉到她手裏,現在怎麽擠出時間來接收新人了?


  正這麽想著,任司徒不由得多看了莫一鳴兩眼,可她正準備收回目光,卻不期然的撞見了那人正噙著笑看著自己,這人的目光……看得任司徒隱隱的渾身不適,任司徒不由得一皺眉,頭一低就避開了對方的視線,立刻轉身回到自己辦公室。


  中午吃飯,果不其然,莫一鳴又來向任司徒打探孫瑤跨年是否佳人有約這個問題,任司徒對此不置可否,反倒先問他:“你不是號稱你的預約排期滿得根本加不進任何新人了麽?可我早上怎麽看見你接待了個新麵孔?”


  相對於任司徒的詫異,莫一鳴顯然比她更詫異:“那不是你介紹過來的麽?”


  “我?”任司徒不信地指了指自己鼻子。


  “不是盛嘉言找你推薦心理醫生,你才推薦的我嗎?”莫一鳴稍微壓低了些聲音,“就是那個蔣令晨啊,犯了性`騷擾的案子,盛嘉言的事務所在幫他打官司。”


  任司徒略一回想,確實,盛嘉言有說過要幫當事人找心理醫生,可盛嘉言明明嚴正聲明過,不準她介紹她所在診所的醫生,她給盛嘉言的也是別的心理診所的聯係方式。至於那性`騷擾的案子……


  不期然的,任司徒腦中驀地閃回蔣令晨看自己的眼神,隻能歎,難怪盛嘉言不準她介紹自家診所的醫生了,可怎麽到頭來,這位蔣先生還是來了這兒?


  任司徒搖搖頭,鬧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出於保護病人隱私,莫一鳴沒再多談與蔣令晨有關的事,反倒繼續為難起任司徒來:“你到底有沒有問孫瑤她跨年的安排?”


  任司徒如實相告地搖了搖頭,令莫一鳴忍不住大呼:“要你何用?”


  任司徒心思根本就不在幫莫一鳴去刺探孫瑤情況這件事上,一邊繼續吃飯一邊低眸想著,自己得抽空問問盛嘉言,怎麽忽然又改變主意,還是把他的當事人介紹到她這兒來了……


  可很快忙碌的工作就令任司徒把這事兒也拋諸腦後了,直到幾天後,她第二次看見那個叫做蔣令晨的人——


  這天下班,任司徒照常去地下車庫取車,駛出停車格沒多久,她電話就響了,雖是個陌生號碼,卻是任司徒再熟悉不過的區號,任司徒猶豫了一下,還是接聽了。


  電話那頭傳來一陣客氣的女聲:“是任司徒麽?”


  “是,請問你是……?”


  卻在這時,斜刺裏突然駛來一輛跑車,嚇得任司徒趕忙刹車,手機當即掉落在了腳邊。尖銳刺耳的刹車聲響徹空曠的地下停車場,任司徒被安全帶勒得有些發疼,她連忙降下車窗,見自己的車頭與對方的車身間還有一小段距離,沒有真的撞上去——任司徒剛要鬆口氣,跑車的車窗卻隨之降下,露出一張對任司徒來說算不上完全陌生的臉。


  不就是那個蔣令晨麽?

  任司徒不由得麵露警惕,那個蔣令晨卻噙著笑打量打量她,那樣子,真像是故意要撞她的車似的。


  任司徒總覺得這人看著她時的目光很放肆,令人沒來由的心生抵觸,可他實際上並沒有做什麽出格的事,也就隻是這樣對她笑笑而已,轉眼就猛地加速,開著跑車嗖地從任司徒車前駛過。


  任司徒看著那囂張的車尾燈消失在轉角,片刻後才想起要撿起自己的手機。她趕忙撿起,“喂”了一聲。


  幸好對方還沒有掛斷電話。


  任司徒車就停在原地,和對方繼續交談了一會兒,才知道是失聯多年老同學打算在春節期間組織同學聚會,她過年若回老家,要她務必參加。


  老同學在電話那端連連喟歎:“大耳朵,真是你啊?總算聯係上了!”


  突然有人親切地叫自己學生時代的外號,這感覺很微妙,任司徒不由得抬手調整了下車內的後照鏡角度,繼而對著鏡子把散在耳邊的鬢發撥到耳後,露出自己的招風耳,曾經一度對這外號有些抵觸,但現在突然聽到,她卻止不住的心情好,或許這就是時間帶給她的改變。


  任司徒不由得笑著回道:“你怎麽拿到我的聯係方式的?”


  老同學的語氣很比她還歡快:“時鍾告訴我的。”


  這個名字令任司徒生生一愣。


  老同學卻很快轉了話鋒:“哎呀不說他了,估計你也不記得他是誰了,倒是你,這麽多年你都跟人間蒸發了似的,每年同學聚會都聯係不上你,今年總算聯係上了,你可千萬要回來參加啊。”


  人間蒸發……


  這四個字眼,任司徒越嚼越覺得苦澀,她盡力揮去這絲苦澀,當即向老同學下保證:“沒問題,我一定去。”


  可剛一掛電話,任司徒又忍不住泛起難來:過年期間……雖說回老家參加同學聚會絕對是好事一樁,可,這也意味著她那時要和自己母親團聚……


  喚回任司徒思緒的,是又一通電話鈴聲,任司徒見來顯上是盛嘉言的名字,凝了凝眉接起。


  盛嘉言一貫柔和親切的語氣:“下班了嗎?”


  “剛取完車準備走,怎麽了?”


  “啊那正好,我剛在這邊辦完事。”盛嘉言正好趕了這趟巧,“中鑫的大樓你知道在哪兒吧,順道過來載我一程?”


  反正也不遠,任司徒開車不到五分鍾就抵達了中鑫所在的寫字樓下。


  盛嘉言就站在路邊,一貫的三件式西裝外套同色的硬挺大衣,任司徒很容易就在寫字樓外進進出出的人群中發現了他的這抹身影——主要是他個兒高,身型又十分挺拔,丟哪兒都格外惹眼,任司徒按了按車喇叭,盛嘉言循著聲音望向任司徒的車,隨後就快步走了過來,坐進副駕。


  下班時間這區一貫的堵車,任司徒開開停停,本想先和盛嘉言說說那個蔣令晨的事,可她看著前方擁堵的車流,思緒不知怎麽的就跑偏了,腦中不期然地閃現出被她拒絕後雲淡風輕地說著“沒事,你不樂意,我們就做朋友。我這人一向不強求。”的那個身影。任司徒腦子一熱,率先問出口的就成了這句:“你們中鑫的官司還沒搞定麽?”


  這時候,前方車流開始恢複前行,任司徒一邊緩緩跟上前邊的車子,一邊豎著耳朵等盛嘉言的回答。


  “別提了,我們在中鑫幹等了一下午,”盛嘉言似乎也有些鬱悶,“你猜中鑫的人拿什麽奇葩理由搪塞我們的?”


  “什麽”


  說到這個問題,盛嘉言勾起一抹苦笑:“‘我們老板出車禍了’——你說奇不奇葩?”


  回答盛嘉言的,是任司徒猛地刹車聲。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