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十八

  可是, 變故總是來的如此之快。


  這年的冬天, 格外冷。加上年初時有場旱災, 地裏的莊稼收成不好, 百姓的日子俱是過得緊巴巴。


  年節將至, 街上巷裏簡直是哀鴻遍野。大部分普通人家的家裏錢糧都是緊缺, 且天氣嚴寒, 這是個罕見的窮苦年。朝廷是有心作為的,然而無力。


  有窮,便就有亂。


  隆冬的時候, 京郊山賊暴起。幾個山頭兒的賊人聚在一起,打家劫舍,擄掠民宅。搶走金銀財寶無數, 也有姑娘婦人被擄去的。一時間, 人心惶惶。


  征西將軍正巧回京,攪賊之任順其自然便落在了他的肩上。


  征戰疆場不知多少次的精兵悍將, 刃上沾滿鮮血, 腹中全是膽識。對付這幾百山賊, 簡直輕而易舉。隻過兩日, 捷報便傳來, 將軍大獲全勝。


  本是令人高興的事,隻是, 同時傳來的還有一個消息。將軍屠了山。


  一時間,朝堂震動。


  有人讚揚, 有人中立, 更多的人則是指責。斥他血腥,無人性,無愛民之心,滿腔的暴虐。


  借此一事,以往彈劾他坑殺上萬俘虜的折子也被翻了出來。轉眼間,風光無上的征西將軍便就成了心狠手辣的佞臣,心思不明。


  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不出三日,將軍的斑斑劣行就在京中傳了個遍。


  每取一城池定要屠城三日,對待將士非打即罵,軍棍上釘滿長釘,還有他幾次三番拒返上京的抗命之行。他常說,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群眾的眼睛並非雪亮,而是盲目。有人指責,便就有人跟風效仿。


  很快,京中便幾乎沒人再記得他戰無不勝的勇猛。在百姓的心中,征西將軍成了幾與野獸等同的存在。報出名號,可止小兒夜啼。


  聖上並沒因此治他的罪,隻是讓他閉門反省。


  反省多久呢?何時返邊呢?還會不會返邊呢?無人知。


  隻是幾日的功夫。將軍府便就從聖上寵信的臣子之府,成了風雨飄搖的罪臣之家。


  將軍領命返家的那一天,大雪紛揚,鵝毛大的雪花從早下到晚。寒風蕭瑟,吹得人心都是寒的。


  這一切發生的太突然,結果來的太迅疾。是天意還是人為?未可知。


  隻是那塊鎏金的牌匾好像在雪花紛飛之中失了顏色,朱紅色的大門緊關著。這一年,將軍府連個紅燈籠都沒掛。


  變故…猝不及防。


  那天,江聘中午便就回了府。他沒踏進院裏,而是在將軍的書房待到了掌燈時分。


  紅木桌案上,燈光如豆。鶴葶藶蜷在炕上,翹首盼著那個人的回歸。


  她隻穿著中衣,素麵朝天。就坐在那靜靜地等著,直到雪停了,風緩了,燭光搖曳著,溫暖卻昏暗。


  木門被推開,咯吱一聲。江聘輕輕踏進來,粟米要給他拿衣服,被製止了。他輕聲把人都趕出去,脫下沾滿雪的靴子,換上便鞋進了裏屋。


  他家姑娘一針一線給他做的鞋。穿起來的舒適,從腳上傳到心頭,那是再好的鋪子也無法企及的。


  鞋幫上用金絲和銀線繡上了連雲紋,針腳細密,圖案精美漂亮。在有些暗的屋子裏,淡淡流轉著光。


  “你回來啦。”江聘的動作放得不能再輕,鶴葶藶還是在他踏進裏屋的那一瞬就偏了頭望過去。像往常一樣,她抿了唇,淡淡地笑。側顏白皙精致,眼裏水意瀲灩。


  溫暖又溫柔的小妻子啊。看著她的臉,江聘擰緊的眉也緩緩鬆開。他也笑起來,柔聲答她,“唉,回來了。”


  隻是簡單的一問一答,每日都要至少做一次的必修課一樣。卻奇異地讓人安心。緊緊皺起的心,在她溫婉的笑裏,就那麽輕易地被撫平了。


  就像一汪平靜的湖水。流在心裏,輕緩的,靜靜的。


  因為無論怎樣,總是有個人在家裏給你留著燈,笑著問候你的啊。這是家,是安定和暖心。


  她在的地方,就是他最好的歸宿啊。


  “怎麽隻點了盞小燈?”江聘把還帶著寒氣的衣服脫下來掛到遠處的屏風上去,穿著薄薄的單衣坐在炕沿,輕聲問,“我還以為你已經睡了。都沒敢大聲擾你。”


  “你都沒回來,我怎麽睡得著。”鶴葶藶彎著眉笑,她往外移了些,張開臂環了環他的肩。


  江聘看起來長得瘦,肩膀卻寬闊厚實。隔著布料都能感受到他用力跳動著的心髒,還有熱得燙人的胸膛。


  他給了她全世界最好的幸福。隻是一個簡簡單單的擁抱,便會從心底往外地覺著安心。


  “下次便不要等我了,你先睡。”江聘慢慢撫了撫她的頭發,柔軟順滑。他心裏高興,又低了頭吻了吻她的鼻尖,勸她,“女孩兒不要熬夜,我會心疼。”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下次…下次是什麽時候了呢?

  就算我不睡,你能回來陪我嗎?是不是那時候,你就在遙遠的天邊了?

  你那邊是大漠風光,孤煙直上。而我隻能守著窗和月,思念你。等著你偶爾會來的那封信。


  他的眼睛依舊澄澈溫暖,鶴葶藶卻有些想哭。她這些日子也不知是怎麽了,最愛胡思亂想,最愛落淚。


  “你有沒有用膳?”她低了頭把淚忍回去,再抬起臉時仍舊是巧笑嫣然。


  江聘愣住,搖頭。


  “我去給你準備。”鶴葶藶利落地下了地,移了步子就想往外走,“你定是餓了。”


  “別麻煩了,我沒事。”江聘急忙拉住她的袖子,將人扯進懷裏抱著,“咱們說說話兒。”


  鶴葶藶笑著拉開他的手,邁著小碎步往外走,“不麻煩,我讓粟米去弄。你等著便就好了。”


  江聘坐在炕上,望著她纖細的背影出神。


  他的姑娘真好。


  很簡單的一餐,隻是麵而已。裏麵有細細的肉絲,紅湯兒上飄著一小把綠色的菜葉兒。還有個白胖胖留著黃兒的荷包蛋。


  鶴葶藶坐在他對麵,給他倒茶,笑眯眯看他吃。


  滿屋子都是姑娘沐浴後的馨香味兒,還有食物的香氣。毫不相幹的兩種味道,卻一點也不違和。混合起來,隻會更加讓人心醉。


  這餐飯吃得很安靜。兩人俱是有一肚子的話要說,又都是沉默。


  “葶寶兒…”熄了燈躺在床上,江聘側了身子麵向她,纏綿地喊她的名字。


  “嗯?”姑娘溫柔地應。外麵有風呼嘯而過,室裏靜謐,愛意溫馨。


  “我…得走了。”


  又是沉默。惱人的沉默。


  “嗯。”姑娘低低地應。她偏了頭背向他,鼻音濃重,有哭腔。


  “功高蓋主,樹大招風。江家的這一天,早就是注定了的。”江聘心疼,探了頭細密地去吻她的脖頸,一寸一寸,耐心細致。


  物極必反,盛極必衰。聖上對他家的忌憚之心早就不是秘密,隻是,誰也沒想到會如此地快。


  “隻是苦了我的好葶寶兒。”姑娘轉身,埋進他的懷裏,嗚咽。江聘輕輕拍她的背,柔聲哄著,“我本想再陪著你些日子的,等你長大些,不愛哭的時候,我再離開。”


  “可是…我得保護你。我得讓你無憂無慮地過下半輩子,你是我的責任。甜蜜的責任。”


  “而且,我是江家的長子,我不可以碌碌無為。這和我父親無關,我恨他,但這並不影響我要為家族拚搏。”


  “我原先不懂這些。有了你,我才懂的。”


  “我想做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兒。為了你,也為了無愧此生。”


  他自己在那絮絮地說著,鶴葶藶仰著臉,靜靜地聽。看他一開一合的唇,還有抖動的睫毛。


  “父親遲遲不肯主動交出虎符,是想以此為我在軍中謀份出路。”江聘盯著頭頂的梁椽,繼續說著。


  “可聖上怎麽會答應。他想的還是太簡單,隻懂兵法戰略,不懂人情。這也是他落得現在這樣的原因。”


  “所以,我得靠自己。殺出一條血路來。”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睛亮的驚人。少年意氣,鮮衣怒馬,無所畏懼。


  “你信我嗎?”


  “信。”姑娘肯定地點頭,“我永遠相信你。”


  因為你值得相信,值得愛。即便沒人看好你,我也永遠站在你身邊。


  “無論你在哪裏,我等你回家。”她笑起來,眼裏含淚,細細的腿兒環到他的腰上去,“你得回來…”


  這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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