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十九
那日過後, 江聘便不再去書院上課了。他開始專心習武, 比以往的任何時候都要認真。聞雞而起, 月升中空而歇。
鋒利的刀劍在月光下, 會反射出點點銀光。鶴葶藶喜歡在旁邊看著他, 看他伸展的臂, 細而精壯的腰, 還有裹在修身長褲下長而筆直的雙腿。
那個姑娘會圍著白絨絨的狐毛圍巾,紅著臉站在場邊,靜靜地看。專注, 溫柔。
那個少年背上的白衣會被汗水浸濕,脖頸上的汗珠流成一道道小溪。匯到鎖骨處,再隱進衣襟裏。
手腕翻騰, 銀槍上的紅纓飛速地旋轉著。扭成朵豔麗的花。
看著江聘眉峰皺起, 唇角緊抿的模樣,鶴葶藶能夠無比真實地感覺到, 她的夫君, 真的長成個男人了。
高大, 像一棵大樹, 有足夠的能力為她遮擋風雨。頂天立地。
能夠使一個少年真正變成一個男人的, 是愛和苦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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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日子,府中好像一切如常, 也好像什麽都不同了。
有時去明鏡齋請安的時候,鶴葶藶能看見去探望母親的江錚遠。
將軍仍然是劍眉星目的模樣, 渾身都是戰場上洗刷出來的凜冽之氣。隻是好似幾日之間, 便就老了好些歲。
他的話更少了,聲音卻還是雄渾厚重的。見到她,無多少熱情,並也無苛責。隻是淡淡點頭,過不了多久便會告辭。出了門後,有時回書房,有時便回自己的院中。
去姨娘院裏的時候幾乎沒有了。當然,去江夫人那裏的次數也是寥寥無幾。
好似突然之間,他就成了個不近女色的人。偶爾指導下江聘的武藝,大多數時候是獨自一人研究兵書。
這次的事件,對他的打擊真的很大。聖上不明說,但他也知道,這是從雲端跌進了塵埃。甚至…不如塵埃。因為危險永無止境。
老夫人經多了滄桑變化,家道忽的中落如此,她也沒什麽大的改變。隻是去佛堂的時候更多些,有時也會拉著鶴葶藶一起去。
香燃著,檀木的醇厚香氣熏了滿屋。老夫人喜歡拉著她給她講經,說些天地人間的道理。笑著敲木魚給她聽,有時候也會和她一起串佛珠,抄經文。
鶴葶藶的簪花小楷清秀幹淨,極為漂亮。老夫人看著高興,會毫不掩飾地誇獎她,說,“葶葶的字寫的真好,像你父親一樣有風骨。聘兒就沒這樣的好筆杆子。”
“夫君的畫無人能及。”這時候,鶴葶藶便會笑著把江聘拉出來,將他從頭到腳地誇上好一通。
隻要提及她的夫君,話少的二姑娘也能不停不歇地嘮叨個大半天。因為,他就是哪哪兒都好啊。
可有時候,老夫人也會拉著她的手唉聲歎氣一會。會愛憐地看著她,說些心疼的話。
新婚不久,夫家便經如此衰落。況且丈夫就要遠赴疆場,不知何時再歸。甚至,不知能不能歸。
信佛的人大多心善些,老夫人喜歡她,同為女人,也理解她。便也就在細節處更加關愛。
“葶葶受了委屈了。”老人的粗糙指腹摩挲在手背上的感覺,奇異地溫暖。她歎著氣說出的話,也是溫暖的。
鶴葶藶搖頭,給她遞上瓜子點心,輕輕笑,“不委屈的。”
至少現在,她是真的不覺得委屈。江聘比以往更加忙碌,但待她,卻也愈發地好。
本來的時候,她以往自己已經夠幸福了。因為夫君對她的疼愛,是婚前她所無法想象的。但現在她才知道,原來…自己還可以更幸福一點。
不知哪一日便會離別。江聘對待她,堪稱百依百順,恨不得連心都掏出來給她看。
隻要和她在一起的時候,他的目光就像黏在她的身上一樣。唇角帶笑,眼裏帶笑,眉梢上都是笑。
就算是無事的時候,江聘也愛一句句地喚她的名字。甚至不求回應,隻要她能回頭看一眼,哪怕是無奈的,嬌嗔的,他也會高興地像個孩子。
葶寶葶寶,這兩個字,鶴葶藶聽得耳朵都快起了繭子。有時候,她也煩,會拿枕頭去打他,讓他不要再念。
江聘笑著接下她的火氣,下一次,卻還是沒皮沒臉地喚她。聲音清透明亮,尾音悠轉撩人。
有一次,兩人裹著被子閑聊。他說漏了嘴,鶴葶藶這才知道了他心裏的顧慮。
他說,怕她忘了他的好。便就想用盡全力,對她再好一點。這樣,便就能在她的心裏,烙下個更加深的印。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烙印。
即便有一日他真的出了什麽意外,再回不來。
他想再多叫幾遍她的名字,記住她回頭笑著的樣子。這樣,在沒有她在的時候,心裏就有了惦念和慰籍。
鶴葶藶聽了,想笑他的幼稚脾氣,卻又更想哭。好心疼啊。
她哼唧了兩聲,說不出話來,隻能更加緊地環緊他。獻上自己的唇,給他多一點,再多一點的愛和安心。
這些日子,她心裏不好受,難過著,惦記著,江聘又何嚐不是?
隻是他忍著,不說。
九門提督馮巷陌是江錚遠最早時的那批親信,得了軍功後便就留在上京,一步步爬到現在的高位。也是將軍留了心眼,想讓他多照顧下自己的家中。
江聘便是跟著他學武。
馮提督欣賞他是個好苗子,從小便就誇獎他。說他的心中有種豪氣,能容納天地。
到了現在,馮提督於他還是誇獎。
在武學上,江聘是真的得心應手。別人學了半月都懂不得的招式,他隻需看兩遍,便能學個十之八九。自己再演戲兩遍,便就能融會貫通。
百家名言,上百兵書戰法。他通讀一遍,便就能準確地指出哪裏是對的,要學習,哪裏是糟粕,要盡早棄之。
這是一種天生的領悟。天賦,旁人羨慕不來。更何況他如此努力。
馮提督曾經跟將軍說過,說這個大公子是天縱奇才。哪怕少時不羈,長大後定也會憑借勇謀創下自己的一番天地。
江聘也有這份自信。他跟鶴葶藶說,他要做一個鐵馬金戈,大勇無畏的將才。
但首先,他得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能夠愛人,能被人愛。
說這話的時候,他總愛把他的姑娘舉起來,讓她坐在自己的肩上,朗聲地笑。
“謝謝我的好葶寶兒。江聘愛你。”
他的身子更加健壯了,手臂上的線條既精致又漂亮。輕而易舉就能把她扛坐在肩上,然後便就帶著她滿屋子的亂轉。
帶著小孩子玩鬧一樣的姿勢,能讓騎在脖子上的人坐的好高好高。伸手,能碰到最矮的那根梁木。
江聘很享受地聽著他家小妻子的尖叫聲,感受著小爪子軟綿綿揮在脖頸皮膚處的抓癢感。指甲圓潤光滑,頂端修剪出了個巧妙的尖兒。
“你別鬧,我帶你騎大馬。”江聘笑得更歡,還壞心地往上掂她的屁股。
她的裙子好長,把他的肩鋪的滿滿。他把那些礙事的布料全都撩起來塞到她的腰間,粗糲的大手毫不客氣地握上她的腿。
江聘多流氓啊,摸了他不死心,還要偏過頭去親。隔著底褲滑溜溜的布料,親的細致,一寸一寸。
“你幹嘛?”鶴葶藶驚叫,伸手去擋。
“葶寶…要個孩子吧。”江聘順勢扯住她的手,走到炕邊把她放下,整個人覆上去。
呼吸交融,眼神交纏。情絲萬千,連綿不斷。
“阿聘…”看著他的眼睛,鶴葶藶很沒出息地落下淚,“你什麽時候回來?”
“不知道…”江聘歎氣,俯身去啃咬她的唇。
“等以後我們有孩子了,我帶著他,像剛才帶著你一樣,騎大馬。”
“誰要騎你的大馬?”鶴葶藶撇嘴,聽著他起身褪下外衣時衣料的摩挲聲,紅了臉。她用指甲抓撓著底下的被褥,小聲哼哼,“你要是很久很久都不回來,我就不喜歡你了。”
“你和孩子啊。”江聘赤裸著上身又貼上來,笑著回答她的第一個問題。想了想,才又答了第二句,“可我無論在哪裏,都愛你。”
突然間,氣氛就有了些悲傷。
鶴葶藶咬著唇,淚流得更凶。
“我舍不得不回來,你放心。”江聘把她摟進懷裏,耐心地吻去她落下的淚,輕柔地哄,“我的心在你這兒啊。你是我的魂牽夢縈。”
淚眼婆娑中,鶴葶藶爬起來,慢慢把自己的衣裳也都解開。
燭光朦朧,美人胴體玉般白皙瑩潤。含羞帶怯,香肩遮掩在黑發下,誘人無比。
江聘咽了口唾沫,再也忍不住心底裏的顫粟。低吼一聲,帶著她沉入錦被之中。
姑娘抓著少年的肩頭,紅唇似要咬出了血。
傻阿聘,你…又何嚐不是我的魂牽夢縈呢?.
離開的那一天還是來的太快。或者說,就算再慢,也是快的。
因為…舍不得啊。
是不是分別的時候上天也會難過?雪花鋪天蓋地而下,一個晚上而已,卻是染白了整個上京。
鶴葶藶靠在洗雲齋的窗邊,看著底下一列列經過的軍隊。沉默無聲。
這幅場景,似曾相識。隻是坐在最前方那匹高頭大馬上的人,不再是原來的那個將軍。隻是她的身邊,沒了那個給她關上窗,握著她的手塞進懷裏的人。
西津突然襲邊,大軍壓境,一舉攻破九座城池。人心惶惶。
江聘沒有接將軍的虎符,他以一個最底層的士兵身份入了軍營。他的身影在浩蕩的隊伍中,似如滄海一粟。
軍隊的行進安靜而肅穆,隻有軍靴在地上摩擦發出的聲音。
鶴葶藶不停粟米的勸,執著地倚在窗邊,尋找著那個人。
她有點點冷。有點點想哭。
江聘不讓她哭,因為眼睛腫了,便就不漂亮了。他的好葶寶,得永遠美美的。
她很聽江聘的話,仰起下巴,讓冒出來的淚珠再流回去。唇有些顫,依舊紅潤,耳上墜著好看的墜子。
葶寶還是那個美美的姑娘。
隊伍還在走著,好似要倒了尾端。劍戟銀亮,刃上無雪。
忽的,她心裏一縮,像是忽的被捏緊了一下似的。急忙往下去看。
有個聲音在她的腦子裏反複說著…快看,他來了。
他真的來了。
一樣的鎧甲,一樣的盔帽。可江聘穿戴著,就是不一樣。
在鶴葶藶的眼裏,她的夫君,不一樣。
隊伍仍舊安靜,就快要走過窗底,到了街的那一頭。
姑娘攥緊了手上的帕子,牙齒咬得緊緊。
好阿聘…你再看我一眼…好不好?
她的話,他聽得到。
在最接近姑娘的那一刻,江聘忽的抬頭。帽上雪花墜落了一小塊,打在他的肩上。撲落落。
鶴葶藶看見,他啟了唇,很輕很輕地說出來兩個字。然後便又低了頭,漸而走遠。
依舊是晶亮的眼睛,依舊是俊美的臉。
像是無數次在她身邊時的溫柔笑容。
他說…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