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十三

  達城的冬天終於來了, 花謝了, 樹萎了, 有時候還會飄些小雪。太陽依舊燦爛著, 天氣卻是很冷, 得穿上棉襖才好。


  整個城都在為不久後的東進之事忙碌著。雖然各種事務多又雜亂, 但江聘和瞿景盡心地安排著, 進行得也是有條不紊。


  不斷地有整隊的士兵出城,人數成千上萬,馬蹄聲幾乎是從早響到晚。城門開開合合, 城牆外的沙土被風吹進來,地麵染上了一層黃塵。


  江聘在軍營裏夜以繼日地與各位將領商量著布防和戰略,每個人的心都繃得緊緊。他回來的越來越晚了, 也瘦了些, 眼睛卻是愈發明亮。


  誰都知道,勝利似乎就在眼前了, 隻差那麽一層窗戶紙的厚度, 伸了手指便就能捅破似的。但越是到了這樣緊張的階段, 就越要當心。


  最可惜的事情便就是, 功敗垂成。而這種事, 決不允許發生。


  大部隊離開的日子已經定好了,隻在七日之後。在這之前, 幾位將軍各攜一支軍隊出發,由幾個方向前進, 最終所有將士到上京匯合。準備最後的戰役。


  達城由江錚遠帶兵駐守, 也算是個好安排。


  他的身子最近越來越差了,情緒也不好,總是一個人沉默地坐著,在屋子裏發呆。不過即便如此,他領兵作戰的本領還是沒人能夠否認的,這幾乎算是他的本能。


  江聘和他的關係還是那樣水火不容,相對而坐時,空氣中隻有沉默和尷尬。可也就這樣了,沒人想要再進一步去緩和。


  江錚遠原本是有意與他修複的,但江聘倔強又執拗,對這個所謂的父親的恨從沒隨時間而減少過。他苦惱,卻又陷入自己的難過情緒中無法自拔,便也作罷。


  每次看著江錚遠孤寂的背影,鶴葶藶覺著可憐,可恨,卻也有些難受。但這樣的事情,別人想要插手,也是無能為力。


  自己犯的錯,也就隻能由自己去承擔。誰讓…你錯了呢。


  她在家中也是有許多事情要做的,沒太多的閑暇時間。除了要照顧兩個愛動的小孩子,還要關愛那個忙的焦頭爛額的大孩子。


  江聘做起事來一心一意,不願被打擾,也就總是斷了飯。鶴葶藶心疼他傷身子,便就洗手作羹湯,換著花樣地給他做喜歡的點心飯菜。


  弄好了,再親自送到他的桌邊,看著他吃。這份認真和細致,甚至比對咕嚕和呼啦還要上心三分。


  經了她手的膳食,江聘總是會抽出時間來用的。就算不多,姑娘見著了,也是高興的。


  除了這些,她還要抓緊著時間多做幾套衣物出來。行軍的路上辛苦,正遇上冬日,又嚴寒。江聘不怕冷,她卻還是擔憂,總想著多給他帶一些。


  用結實的棉布裏麵墊上軟軟的棉花,穿起來暖和又舒適。這些事情繡娘也可以做,但鶴葶藶卻是一定要自己來。


  關於江聘的事情,她總是會多想一些。她不理會那些軍務,但是生活上卻是事無巨細都要過問些的。一日三餐,衣帽鞋襪,沐浴時的溫水,束冠用的玉簪…


  都是些瑣碎的小事,她做著,卻也樂在其中,不覺疲倦。能由她來完成的,便就不假他人之手,事必躬親,全心全意去做到盡善盡美。


  或許這樣做沒什麽太多的意義,但她還是堅持。姑娘好說話兒,卻也有自己的小倔強。


  上次江聘要離開她的時候,恰恰是在一年前。那時他們新婚堪堪兩個月,要麵臨的卻是半年多的別離。


  那次的心情,鶴葶藶還記得。那樣的苦澀,苦到心坎去了,她永遠也不會忘記。


  就連午夜夢醒時看著他安靜睡著的側臉,她都會鼻頭兒發酸。一想到以後的枕邊將會是空落落的、冰冷的,她便就有種深深的無力感。


  迷茫,彷徨,無助。


  而那段真的沒有江聘的日子,鶴葶藶不敢去回憶了。就好像是心裏缺了一塊似的,無論處在多溫暖的火爐旁,還是會感覺到冷風。


  在窗邊眼巴巴地盼望著他來信時的心癢,被人欺侮、受了委屈卻連個擁抱都得不到的心酸…每次躺在床上,雙手環抱著自己,卻還是覺得寒冷。


  夜半睜了眼,耳邊好像還有著他輕輕哄著她睡的聲音。可側了頭,隻有微微顫抖的幔帳。那時候,是真的無奈,能做的,也就隻有歎氣。


  再後來,則是一路的顛沛流離,苦不堪言。隻是一轉眼間,她就好像失去了一切。如一顆隨風飄搖的草,風急雨大,她也不知道什麽時候便就會被攔腰折斷。


  鶴葶藶有時會想,若是沒有孩子在,她可能就真的撐不下去了。那是真的苦,難過到讓人無法想象去再經曆一次這樣的苦。


  收不到他的消息,每日裏提心吊膽,要護著肚子裏的孩子,還要忍受無止無休的顛簸…身體的透支,內心的崩潰…全世界都在眼前一點點地坍塌。


  已經記不得流了多少淚了。不過,還好一切都過去了。


  她承認她被慣的太壞了,嬌貴,不經事,還有著小矯情。可她真的是不想再離開他了,那種感覺,太令人恐慌。


  是真的怕了。就好像是經曆過一次不見底的深淵,以後哪怕隻是看到天黑,都會慌亂。


  這些事,鶴葶藶都未跟江聘提起過。


  他們親密得像是已經骨血相連,幾乎是無話不談的,如同一個人般。但她還是習慣性地報喜不報憂,即便是早已過去的憂愁。


  她享受江聘無微不至的關愛,卻也不願看到他心疼她時自責的樣子。他抿了唇,心裏難過,她便也就低落了。


  更何況,江聘那日迎她進城時曾經應過她。說不會再離開她了,走到哪裏都帶著她。


  鶴葶藶從沒懷疑過這句話。她一直以為,他會帶著她一起走的。


  說好的,若非死別,絕不生離。他那樣好,怎麽會食言呢。


  所以,當她意識到好像事情不是這樣的時候,才會那樣無措。她已經很久不哭了,那一晚,卻還是委屈地落了淚。心…都要碎了。


  那次是他們第一次吵架吧,其實也算不上吵架。沒有針鋒相對,甚至沒人多說一句過分的話,但還是那樣地讓人傷神。


  江聘在那日回來的不算太晚,鶴葶藶剛沐了浴,正坐在桌邊弄她的裙子。燈挑的稍亮了些,她披了件小襖在肩上,一邊捏著針線縫補,一邊安靜地等他。


  她在把裙子改成褲子,一點點做的細致又認真。江聘回來後看見了,還笑著問了句,可在聽了她的回答後,彎起的唇角又慢慢僵硬在臉上。


  “穿著褲子方便些嘛,行軍的時候總不能拖累你。”


  鶴葶藶上前去幫他把外衣脫下來,還順手塞了個小爐子進他的懷裏,答的輕快。


  她轉過身去給他拿熱毛巾,可是卻是遲遲聽不到他的回答,隻有若有若無的呼吸聲在空氣裏浮動著。


  江聘的手臂動了動,寂靜的屋子裏,布料摩擦的聲音分外清晰。


  姑娘心思敏感,心裏立時就咯噔了一聲。她太了解他了,這樣太不正常。


  鶴葶藶轉過身,腳步生生地頓在了離他三步的地方。想說些什麽,可看著他斂起來的眉眼,又失了聲。


  “葶寶乖…”江聘動了動唇,往前走了兩步抱住她,將下額放在她的發頂,輕輕地哄了句。


  這話一出,姑娘的淚瞬時就到了眼眶了。


  她幾乎能猜得到他接下來要說些什麽,這一點也不難。怪不得他一直未曾開口提起這件事,原來,他早就打定了這樣的主意。


  食言而肥。鶴葶藶咬著唇,透過淚看他棱角分明的臉。依舊好看,越來越好看,可怎麽說出的話就那麽討厭呢。


  太討厭了,不想理他了。


  看她嗚嗚咽咽地哭,卻又躲閃著不讓他抱的樣子,江聘的心酸澀得像是泡在了梅子汁兒裏。他不管不顧地摟住她的身子,緊緊地,不讓她動,要將人揉進骨肉裏似的。


  鶴葶藶抬腳踹他,要離開,江聘發了狠,幹脆脫了她的鞋子將人給端了起來。一手掐著她的腰,另一隻托著她的臀,讓姑娘的腿纏在他腰上的姿勢。


  麵對著麵,能數清她的睫毛似的。沾著淚珠兒的,黏成一縷縷,長又卷翹。眼眸被潤澤得清澈剔透,唇微微撅著,好委屈的樣子,楚楚動人。


  江聘好心疼。


  他歎了口氣,往旁邊走了幾步,背靠在牆上,將她往懷裏又攬了些。用鼻尖貼著她的,柔聲跟她講道理。哄小孩子一樣的語氣,寵溺又溫柔。


  江聘個子高大,手臂強壯有力,這樣的姿勢也並不覺得多累。隻是懷裏姑娘的抽泣聲讓他心口酸麻,很難受。


  他原本是想帶著她走的,他也舍不得她。史上也並不是沒有將領在行軍路上帶過家眷,辛苦些罷了,危險倒是沒想象中的那樣多難。


  他本來把一切都打點好了,可是老夫人的一席話又讓他打起了退堂鼓。


  大冬日的,風大天寒,路上困難重重,他的小妻子那樣嬌氣,怎麽受得住。到時候她若是生了病,染了風寒,又該怎麽辦?

  她性子好,溫柔懂事,有了難處也不愛跟他多說。他忙於戰事,自是會少了時間顧及她,她得受多少委屈。


  還不如留在家中,他不能太自私,為了自己而傷害了她。


  鶴葶藶垂著頭不看他,越聽他說,心裏就越難過。


  見她這樣子,江聘親親她的額,笑著問她要不要睡。


  “要你管?”姑娘自己跳下去,轉頭瞪了他一眼,自己噔噔噔地跑到床上去。把被子全都纏在自己的身上,睡到床的最裏側。


  江聘站在牆邊看了她一會,走過去給她掖被子。她的腳還露在外麵,他便拽著被角想給她掩上。姑娘使了勁一踹,正好踢在他的肩上,順便蹭過了他的臉。


  不輕不重的一下,沒一點疼,江聘還是故意悶哼了一聲給她聽。


  “江聘你真的是太煩了,你今晚不要睡在我旁邊了。”鶴葶藶用被子捂住頭,罵他,“把燭吹熄了,我再也不想看見你了。”


  她蜷縮成一團,不時抽一抽鼻子。可是無論江聘再怎麽好言好語地哄著,都不再給一絲回應了。


  夜深了,江聘滅了燈,坐在床邊看她。不時摸一下她的發,換來她不耐地扭動,隻能苦笑。


  到底該怎麽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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