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十四
這天晚上, 鶴葶藶做了一個夢。很孤單…很讓人覺得難過的一個夢。
那是個午後, 寒風瑟瑟, 卻是沒有一點點的陽光。烏雲壓城, 遮天蔽日。壓抑, 煩躁, 慌亂。
有烏鴉在飛。
城門被攻破了, 隨著馬蹄的踢踏聲,刀光劍影,遍地是血腥。滿街都是奔逃的百姓, 入耳的隻有猖狂的笑聲還有一聲聲慘烈的哀嚎。
明明都是熟悉的音調,明明是獨屬於中原人的臉龐,可卻又是那樣的陌生。陌生得讓人呼吸都不再順暢, 隻覺得暈眩。
那一片的紅服潮水般的湧過來, 像是血海。
本來安靜漂亮的城主府成了煉獄,花枝被折斷, 牆底下倒著一具具屍體, 都來自於她熟悉的人。
可是那些每天都會看見的人啊, 現在隻是沉默地躺著。沾滿血跡, 看不清原來的臉。
老夫人和貴妃都不見了, 奶娘也死了,就剩下她一個了。絕望, 無助。
她抱著兩個孩子,戰戰兢兢地躲在床底。聽著一陣陣腳步聲紛亂地響著, 偶爾會有兩聲男人的調笑, 聽著就讓人心寒,卻在一聲聲地叫著她的名字。
“小美人…出來啊…”
她在哭,又不敢出聲音,隻能伏在地上,狠狠咬住唇。地上涼,她把外衣脫下來給兩個孩子裹上,再摸摸兩張小臉兒,示意他們要安靜。
孩子們意外地乖,隻是睜著大眼睛看著她,咧開嘴笑。
他們純淨得像是天使,似乎能淨化世間的一切汙濁。若是平日,她定會也跟著笑,可現在卻隻能穿著單衣,不斷地顫抖。
也不知過了多久,有人走過來,用劍鞘敲著床板,跟旁邊的人說,“就剩床了。”
她慌亂,急忙摟著孩子往裏麵躲。鹹澀的淚流了滿臉,唇被咬破了,嘴裏好苦。
外麵突然安靜,她抖著唇,等死般的盯著那一小片亮光。
黑色的靴子停下來,那裏出現了一個男人的臉。陌生又熟悉,像極了那個隻見過一次的新皇,嘴角勾著放肆的笑。他很高興的樣子,把劍尖伸進來,敲打地麵。
“又見麵了…”
孩子突然哭起來,她急忙護住,再扭過頭卻隻見到閃爍的劍光。新皇揮了劍,直直指向她的孩子,她來不及驚叫,趕緊用後背擋住。低頭,孩子卻不見了。
隻有一點點帶著血的劍尖從她的胸前穿出,不太疼,但是冰冷。
她什麽也聽不見了,隻有江聘似有似無的聲音在她的心中一遍遍的響著。那日進城之時的情景好像又在眼前重現了似的,他湊在她的耳邊,聲音溫柔又繾綣。
他說,我在呢,再不離開。
可是…你在哪兒呢?
你是個騙子啊。
再然後,她便就驚醒。發濕的透透,鶴葶藶用手背摸了把鼻尖,濕黏的,全是汗。睜眼時,眼前隻有紗幔,帶著點清冷的月輝,朦朧的,很美。
可是那種絕望的心悸感覺還在啊。她隻要一閉眼,眼前就全是那片似是無邊無際的荒蕪。
就像是很久前,那場似是無止無休的遷徙。
怕了,真的是怕了。不想離開,不肯離開,不敢離開…
“阿聘…”鶴葶藶轉頭,想要去抱他,可入手的卻是一片冰涼。身旁哪裏有他在呢,被褥都沒有一點的褶皺,他根本沒有來過。
意識到這件事的一瞬間,她便就懵了。
別是偷偷的走了吧…別這樣啊…你真的是太壞了…
鶴葶藶匆匆掀了被子,赤著腳,瘋了一樣往外跑。她從來沒跑的這樣快過,好像隻是一眨眼,便就到了門邊。風刮過汗濕的臉和發,激得她打了個哆嗦。
絲綢的布料摩擦著她柔嫩的肌膚,又滑又涼。
她站在門邊,看著那個依靠在旁邊柱上的背影,心倏地一鬆。心還在砰砰地跳著,呼吸急促猛烈,鶴葶藶深吸了一口氣,推開門喚他。
“阿聘…”
含了團棉花似的,含糊不清,軟糯糯。滿滿的都是委屈,還有恐慌。
幾乎是同一時刻,江聘便就回頭。他站在那不知有多久了,呼出的氣帶著白霧,月光從他背後灑下來,影子很長,頭發上有銀色的光。
“怎麽了?”見著她紅通通的眼,江聘的心漏跳了一拍,趕緊過去把她抱起來,用外袍裹好。姑娘悶悶地不說話,他也不敢耽擱,趕緊關上門往屋裏走。
被子散亂地堆在床上,有一角落在了地麵。江聘單手撿起來,抱著懷裏低落的小妻子坐在床沿,用臂環的緊緊。
他輕聲哄著,把冰涼的腳丫放在自己暖融融的肚子上,伸手揉她的亂發,“葶寶不要怕,不要哭。”
“我做噩夢了。”鶴葶藶吸了吸鼻子,在他胸前蜷成一小團,“我夢見了很糟糕的事情,你不見了,我很慌。可是醒了,你卻真的不見了…”
那一瞬,好像隻被拋棄了的小兔子。眨了下眼而已,全世界就都變了。
“我在的,隻是睡不著,想出去吹吹風。”江聘貼著她的臉,細碎地吻她,一遍遍地道歉,“我不該這樣的,是我不好,你不要氣…”
“你真的很不好…所以我離不開你了。”鶴葶藶仰頭望他,沒點燈,看不太清他的臉,隻瞧得的那雙黑亮的眼睛,盛滿了溫柔。
她軟著嗓子求他,哀戚的像某隻可憐的小動物,頰邊沾著淚,“阿聘你不要鬧了,你帶我走好不好…”
“葶寶乖。”江聘歎氣,橫抱著她塞進被子裏,自己也脫去外衣躺在她的身邊,“你不知道路上有多苦,你受不了的,我會心疼。”
“你怎麽這樣呢…”姑娘摟著他的胳膊,蝦米似的臥著,半晌的沉默後,從唇縫裏泄出了聲無奈的嚶嚀。歎息似的,讓人聽了便就難受。
江聘心裏縮了一下,忙低頭去瞧她,卻隻看到黑漆漆的發頂。她好像睡了,呼吸緩和,怎麽喚也不理。隻是睫毛掃在他臂上的感覺,有些癢。
“葶寶乖。”他歎氣,卻也隻能說出這句話。
他讓他的小心肝難過了,他又何嚐不難過?可是…還能怎麽辦呢?
這是個難眠的夜,懷裏的姑娘一夜都沒有變換姿勢。就那樣埋在他的懷裏,像隻孤獨的小獸。
長長的頭發絲絨似的鋪在他的胸前,散發著屬於她的溫暖的香氣。
天蒙蒙亮的時候,江聘才迷迷糊糊地睡著。懷裏有拱動,他下意識地側過身去拍拍她的背,喃喃著不知道哄了句什麽。
鶴葶藶滯住,隨即俯身親了親他的臉,勸了句。江聘笑起來,用頭頂蹭她,小豬兒似的哼了聲,有些可愛。
多好的早晨啊。要是以後的每一天都這樣,該多好。
江聘不愛賴床,無論前一晚睡得多晚,第二日一早還是按著時間醒。半夢半醒的時候,他還在心裏嘀咕,想著該說些什麽哄他的姑娘。
昨個他怕是把人家給氣得狠了,別是再不理他才好。
可是一睜眼才發現,她正笑盈盈地坐在不遠處的小凳子那,輕輕地搖著小搖籃。見他醒了,鶴葶藶趕緊過來,揉揉臉,親一下,像以前的很個早晨一樣。
“我給你熬了很香的紅棗粥,糯糯的,不很甜。”她坐下來,瞧著他笑,“我想你會喜歡。”
看著她腫的像核桃似的眼睛,江聘的心好像被揪了一下。他去牽她的手,唇瓣開開合合,卻是說不出什麽話。
鶴葶藶不在意他的失言,隻是彎了腰在他的額上印下一個吻,悄悄說了句愛他。
江聘呆呆地看著她輕快的背影,綁了絲帶的辮子一揚一揚的,好看極了。她不偏心,親了爹爹,也要親親兩個孩子。
她努努唇,嬌俏俏地笑了下,娘親愛你們呀。
她好像和往常沒什麽區別,還是會給他送午膳,給他捏捏肩,閑暇的時候唱首甜甜的曲兒。
仍舊是每日裏圍著他和孩子轉,照顧得細心周到,是個極為溫柔的妻子和娘親,讓人愛慘了她。有時候也會去老夫人和貴妃那裏,說說笑笑,倒也歡快。
卻…也好像有了些區別。她更愛發呆了,有時吃著吃著飯,看著看著月亮,便就失了神。對著他的時候,更是這樣。
有一次,她在他沐浴的時候繞到他的身後,輕輕為他洗發。他正享受著,卻聽見她低低的抽泣,她問,阿聘,我是不是讓你好為難?
他心驚,想回頭,姑娘卻不讓。她的淚滾落得愈發大滴,滾燙的落在他的脖頸上,再化進水裏,再看不見。
她像是自言自語似的,指尖微顫。
阿聘,我不是個好妻子是不是?我也不是個好娘親。我讓你和孩子都好難過…
江聘心都要碎了,他站起身想要去抱她,嘴裏連著聲地說不是、不是。
她明明那樣好的啊,那樣那樣好。
可她仍舊是垂著眉眼,嬌弱得像朵被風吹過的花兒。眼裏含著露水,楚楚的,瞧得人好心疼。
江聘攬著她細弱的身子,心裏亂糟糟成了一團兒。
他懂得她的難處,她到底還是個姑娘,今年不過十六歲。是被嬌氣地寵慣著養大的,從小到大沒受過什麽委屈和難處。
而在她最脆弱最無助的時候,他卻沒在她的身邊。
她獨自撐過了那樣幾乎暗無天日的歲月,其中難處,他甚至不敢細思。她心中有疙瘩,結的死死的,誰也解不開。
那次的失態,也隻發生過一次而已。後來的幾天,鶴葶藶還是像以往那樣,總是笑著,一如既往輕柔明快的像陣風。
隻是她不再穿裙子了,頭發也總是束起來,簡單又漂亮。白天的時候也不總是黏著人了,自己在一旁繡繡花看看書便就是一天。
有一天的午膳,江聘看到她僅僅是就著蔬菜湯吃了個小饅頭。平時總是離不開的茉莉花兒和桂花酥也不要了,簡簡單單也吃的很高興。
江聘問她為什麽,她笑笑,不說話。
可他又怎麽能不知道呢。他的小妻子在用行動告訴他,她沒那麽嬌氣,不矜貴的日子,她也能過得了。
可她睡著後的樣子騙不了人。她拉著他的手,整夜也不鬆開。江聘湊到她的唇邊,能聽到她偶爾的喃喃。
她說,你答應了不離開我的。
江聘的心擰著,卻隻能歎氣。
天越發冷了,下著大雪。達城的冬天不比上京,這裏的雪下起來,能到小腿肚兒。這次的雪沒那樣凶,卻也到了腳踝。
出發的前一天晚上,江聘用過了晚膳,急匆匆地便要去軍營。鶴葶藶攔住他,紅著眼睛,隻是瞧他,不說話。
他領會得到她的意思,隻是搖搖頭,歎了句,“葶寶乖。”
她的淚瞬間便就湧出來了,顫抖的肩看得人心疼。江聘沒辦法,一遍遍地重複著那句話,要抱她回床上去。
鶴葶藶擺擺手,示意自己沒事,要他走。她啞著嗓子,鼻音濃重,“阿聘,你去吧,軍務要緊。我好著呢,理解的。”
那張強顏歡笑的臉看得人喉頭發緊,江聘想再說些什麽,可有士兵跑過來催。他沒了時間,隻能再叮囑幾句,快步離開。
鶴葶藶靠著門站著,直到他的背影在風雪中消失不見。
老夫人也和她說過,行軍路上不比平時。她年輕時也曾跟著老將軍去過一次西津,路上遇到敵軍突襲和暴風雨,衣食又都極為簡陋貧乏,差點死在路上。
何況她呢。
可是…沒關係的啊。
江聘回來的時候,已是深夜。屋裏的燈已經熄了,他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兒,輕手輕腳地進了屋去,一眼就瞧見披著外衣趴在桌上睡著的姑娘。
他搖搖頭,過去抱她,卻意外地在她的手裏摸著了個小匣子。
江聘擰眉,抱著她去床上安頓好,輕步走回去,對著月光看裏麵的物件。
全是信,一封又一封,厚厚的一遝。都是給他的。
在那段日子裏,她有了時間就會寫信。可是他不見了,寄不到,就隻能存起來,小心地封進匣子。
江聘細細地瞧,艱澀地咽了口唾沫,唇抿得緊緊。
很多的字都是花的,上麵沾著她的淚。
這些信…她沒給他看過。他從不知道。
江聘回頭,那個姑娘正貓兒一樣地蜷縮在床上。蓋著厚厚的棉被,隻有個小小的突起,那樣玲瓏的一團兒。
黑雲過來,月也被遮住了。這個夜,分外冷。
第二日,他還是離開了。
與一年前別無二致的景象,江聘著著銀色的盔甲,有風雪。隻是,他不再是那個默默無名的小卒。他騎著馬,手上捏著銀劍,回頭望。
鶴葶藶站在城牆上,再也忍不住心裏的苦澀。
底下是壓壓的銀甲士兵,她捂著唇,看著那些人和馬離開。去她看不見,摸不著的遠方。
這個白天,原來也這樣冷。因為…沒了太陽。
江聘離開了,連背影也看不見了。老夫人給她又披了件風衣,拉著她冰涼的手。
鶴葶藶勾了勾唇,卻連個勉強的笑都再扯不出來。她失了魂兒似的,由粟米扶著,回了那個半個時辰前還有他在的院子。
短短一段路,卻好像走了漫長的一輩子。每走一步,心裏都會痛。
說好的,不離開呢?
風雪還在,軍隊走不了太快。江聘打著馬在隊伍的中間繞著圈圈,麵沉如水。誰也不知道他在煩惱什麽,也沒人敢去問。
中午的時候,沒生灶,隻是隨便在路上吃了些幹糧。江聘勒了馬,在路邊隨意地坐下,頭埋進臂彎裏,枕在膝上。
瞿景看不下去了,拿了個饅頭過來,塞到他的手上。笑著跟他打趣,“我在懷裏一直捂著的,溫熱呢。我自己都舍不得吃,你可別浪費了。”
江聘一直在沉默,直到瞿景的手都舉酸了,他才抬頭。嘴唇也不知是被風吹的,還是自己咬的,沒了血色。眼尾紅紅,眸裏都是脆弱。
“小五兒,我覺得她好像沒吃午飯。”
“嗯?”瞿景愣住,又回過神來,不知該說些什麽,“哥,你…”
“我受不了這樣…”江聘喃喃,“你不知道她那時看我的眼睛裏,有多受傷…”
也不知過了多久,旁邊的馬打了一個悠長的響鼻,江聘猛地躥起來,一個翻身就上了馬背。
瞿景懵了,揚聲喚他,“你做什麽去?”
“我能保護好她的,肯定能的。”江聘回頭,隨即便是一鞭子抽上馬屁股,踩著積雪離開,“我去接她回來。”
士兵們很自覺地讓開了條長長的路,眼盯著他們的主將。頸背挺直,快的像陣風。
江聘也不知道他跑的有多快,隻是想著,越快越好。
他早到一點,他的姑娘就會少難受一會兒。他現在無比後悔之前的愚蠢,那樣嬌弱的姑娘都有這樣的勇氣,他向以勇猛為驕傲,怎麽就這樣慫了呢。
還好,還好。為時未晚。
江聘一路未停,生生到了院子的門口,才止住腳。雪在途中停了,粟米正在和阿柴一起掃院子,見到他,俱是一愣。
沒工夫理會她們,江聘急匆匆地下馬往屋裏跑。粟米把掃帚扔給阿柴,跟上去,“將軍,姑娘睡了。”
“睡了?”江聘擰眉,側臉去問,“用過午膳了?”
粟米搖頭,“姑娘不吃。”
江聘的腳步微頓,下一步落下的速度卻是更快。
安靜的屋內,紗帳放下來了,他的小妻子正縮在被子裏,背對著他。她連外衣都沒換,發被蹭得淩亂,被子有一半還在地上。
江聘微微勾唇,坐過去,攬住她的肩,輕聲喚她的名字。
她沒睡的沉,兩聲便就醒了。嚶嚀了聲翻過身,對上他視線的是雙不出意料的紅眼睛,嘴唇微微撅著,嗓子啞的不像話。
她沉默了半晌,然後竟是笑了下,“阿聘…我好像做夢了。”
“你夢見了什麽?”江聘扶著她的背讓她坐起來,邊接過粟米拿來的棉衣給她披上,邊笑著問她。
“我夢見…花兒開了。”鶴葶藶捏了捏自己的臉,有些苦惱,“可是,為什麽醒不過來呢?”
“不是花兒開。”江聘還是笑,拿下她的手握在手心,湊過去蹭蹭她的臉頰,“是我來了。”
她訝異地驚呼,張大了嘴,說不出話。再然後,便是猛地撲進他的懷裏,手臂纏著他的脖頸,顫抖著不鬆開。
江聘無奈,可也隻得摟著她,溫柔地哄。
太陽出來了,雪後清亮的陽光透過窗子撒到窗前的地上。金燦燦的一片。
前路迢迢,可你在,便就有花兒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