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十五

  江聘帶著鶴葶藶離開之前, 老夫人和貴妃一起拉著她絮絮地說了許久的話。她們到底還是不願意她跟去的, 但也再不堅持, 隻是由著他們去。


  老夫人很擔心她, 從小事到大事說了很多, 又叮囑了江聘許久。兩人隻是笑著應, 安靜地聽著。


  兩個小孩子乖順地躺在搖籃裏, 吮著手指看著爹爹和娘親。鶴葶藶蹲下來親親他們的臉,溫柔地告別,他們便笑, 揮著小手兒,大眼睛眯起來。


  她心裏不舍,又伸手過去摸摸小臉兒。呼啦看著她的眼睛, 忽的也抬了小手握住她的手指, 咕嚕頓了下,很快地也去握住。


  瞧著拉著她的兩雙小嫩手, 鶴葶藶又驚又喜, 卻也心酸。


  她還是有些自私的, 為了自己, 忽略了兩個這樣小的娃兒。


  江聘也蹲下來, 親一親,抱一抱, 兩個孩子意外地沒哭,反倒是一直在笑。他們鬆了手, 小嘴巴開開合合地溢出些小奶音兒。


  不成句。但軟綿綿的, 很好聽。


  鶴葶藶眼角有些濕潤,江聘攬著她起來,輕柔地勸,“他們在跟咱們告別,說祝咱們一路順風呢。”


  她笑起來,輕輕點頭。時間緊迫,也就不再多絮念,隻由他牽著出了門,兩人相擁著跨上馬。老夫人和貴妃在門口看著他們,勾著唇擺手。


  江聘點點頭,攬緊懷裏的她,揮了鞭子。馬嘶叫一聲,揚蹄跑遠。


  踩碎了滿地的陽光,一去不返。


  然後,便就又是一程新的征途了。萬幸的是,沒再分別。


  路上是意料之中的辛苦,尤其是在這樣寒冷冬天。風刮在臉上,刀子一樣,再厚的棉衣都擋不住這份刺骨,無孔不入。


  十餘萬人浩浩蕩蕩,看不見頭,望不見尾。漫天漫地都是白茫茫的雪,還有軍靴沉重地踏在地上的聲音,馬蹄把雪地踩出了一朵朵漂亮的花。


  江聘肩負整個軍隊的指揮調度之責,即便是在路中,也是忙碌的。鶴葶藶也不磨著他,安靜又乖順,一點沒給他添麻煩。


  她沒帶侍女,也沒帶那些瑣碎的衣裙釵環。整日裏都是素麵朝天的,穿著簡單的棉衣褲,梳著長長的麻花辮子,見誰臉上都帶著淺淡的笑。


  姑娘底子好,即便是這樣可以稱作是樸素的打扮,看起來也是好看的。有種別樣的美,不華貴,卻清淡的像春風吹來的玉蘭花香。讓人覺著分外舒服。


  江聘怕她受苦,傾盡全力地把她安置地細致妥當。雖然事務繁忙,可還是抽出一切時間陪著她,事事經心。


  鶴葶藶不鬧他,也不喊累,一點沒有貴家女子養出來的嬌氣勁。還總是勸他不要這樣緊張,她很好,過得很習慣。


  她很有番本事,苦中作樂,自得其樂。


  行軍路上,自然不比平時。沐浴都成了件奢侈的事情,有的時候髒了的衣服也要很久才會洗。這裏的風沙大,在戈壁沙漠遇上大風的時候,連天色都是黃的。


  鶴葶藶習慣得很快。平日裏那樣愛幹淨的姑娘,現在整日裏穿著不幹不淨的衣物在風塵裏跑來跑去,卻也不抱怨。


  江聘還是心疼,總覺得委屈了她。姑娘隻是笑著搖頭,倒是反過來抱著他勸慰。


  這條路上的艱辛她早就想到了,隨軍也並不是一時衝動,是細細考量過的,是以從未覺得辛苦。隻要和他在一起,便就有了底氣,再怎麽都不覺得難過。


  鶴葶藶心思細密,想的總是多些。因為她的到來,還是或多或少得給軍隊添了些負累。雖然沒人說什麽,她心裏還是有些過意不去。


  她本來就勤快,也不貪懶好擺架子,便也就力所能及地做些自己能做的事。


  生灶做飯的事情有專門的士兵負責,可到底是大鍋飯,做飯的又不是專門的廚子,食材也有限,燒出來的東西雖算不上難以下咽,到底還是不好吃的。


  鶴葶藶以前在家中的時候便就喜歡鼓搗這些東西,現在隨了軍,正好倒成了門好手藝。她對這些有著天賦和自己的領悟,生火搭灶用不著她,她便就在調味上下些心思。


  江聘知道她心裏的那些小九九兒,也不阻攔。隻是給裹緊了圍巾披風,便就隨著她去弄。


  她倒也是厲害。還是同樣的菜肉,經她的手加了些油鹽醬醋,燒出來的東西味道竟是驚人的好。


  雖比不上精心調製出來的美味佳肴,在這樣的環境下,卻也是讓人歡欣愉悅。將士們行軍本來就疲憊,現在夥食變得這樣可口,心裏也是鬆快了很多。


  到底是民以食為天,一時間,底下的士兵對於這個跟著將軍的小夫人的推崇之聲變得甚高。甚至直逼江聘。行軍的枯燥勞累也緩解了三分,軍心更是穩固。


  五大三粗的糙漢子們對她很是尊敬,見了她總是要恭恭敬敬地停下來行個禮,說句夫人好。鶴葶藶心裏高興,做事也就越發精心。


  江聘跟她調笑,說她好手段。這群士兵他降服著都有些吃力,她倒是輕輕鬆鬆便就給拿下了。姑娘更是歡喜,撲到他的懷裏彎著眼睛笑眯眯,喜滋滋地邀功。


  怎麽會不喜歡呢?她就像是道漂亮的風景,如同泥潭裏開出的清新的花。柔柔的,靚麗自然,給人帶來歡樂和幸福。


  路上總有些磕磕絆絆,士兵們的衣裳有時候會破損。他們又不經心,口子就像是小孩咧開的嘴,越來越大。鶴葶藶見了,便會給他們些針線,讓他們自己去縫。


  有時候那些手笨的不會,厚著臉皮來找她,她也不會拒絕。就和和氣氣地給補好了送回去,有閑暇的時間,還會指點一二。


  這事剛開始的時候江聘不知道,便就罷了。後來被江醋王知道了他家小妻子天天還要抽空給傻大兵補衣裳,發了好大的一頓火,鶴葶藶無奈,便就不再做了。


  一路上驚險是有的,難過是有的,甚至一些更不好的事情,也是有的。


  不過沒關係,他們都挺過來了,情況在變得越來越好。


  有時候,江聘會摟著鶴葶藶問,會不會後悔和他來。


  如果她當初選擇留在達城,根本不會經曆這些風吹雨淋。她還會是那個被嬌寵著的姑娘,錦衣玉食,每日裏被安置得妥妥當當,看花彈琴,悠閑自在。


  她便笑,說從未悔過。和他在一起,總是踏實的。


  她寧願穿著粗布衣褲,陪在他身邊笑笑鬧鬧,便就高興了。比起每日提心吊膽德坐在窗前,想著不知道在何方,在作甚的他,現在簡直太好。


  而能為軍隊做些事,就更是幸福。


  除了苦難,還是歡樂更多些。鶴葶藶不是個愛愁眉苦臉的性子,江聘更加不是,隻要能看著愛人的臉,心中總是住滿陽光。


  有時候會遇上平坦的路麵,得了空子,江聘就教她騎馬。由幾萬精兵護衛著學馬術,這倒是有史以來頭一份兒。


  天氣晴朗,微風也算是柔和。士兵們有序地前進著,江聘遣了副將去調度,自己則是拉著他的棗紅馬到旁邊去,以權謀私地陪著他家的姑娘玩兒。


  鶴葶藶以前沒接觸過這種事,唯一的一次也隻是一年前由江聘帶著去馬場轉了轉。看著昂首擺尾的高頭大馬,她最開始還有些打怵。


  江聘朗聲地笑,環著她坐在身前,用臂夾緊了,慢悠悠地駕著馬轉圈圈。姑娘小聲地哼哼,從原本的眼睛都不敢睜開,到後來興奮地看著向身後疾馳的景色笑。


  到了最後的時候,不要江聘在,她也能一個人騎著馬不害怕了。雖不敢跑的飛快,但跟上隊伍的腳步還是綽綽有餘。


  姑娘的翅膀硬了,江聘便就退下位來,任勞任怨地跟在她的身邊。看著她笑顏如花的側臉,無聲地笑。


  有時候周圍地勢寬闊平整,環境又安全,鶴葶藶也會放了膽子由著馬跑起來。江聘不放心,就擺擺手派一隊騎兵跟上去,自己遠遠地望著。


  她不會玩太久,跑到隊伍的前方便就停下來,等著江聘到。身後的騎兵們個個精神抖擻地跟著,黑色的大馬個個油皮發亮,氣勢十足。


  姑娘昂著頭,彎著眼睛跟和她問好的士兵應著話兒,氣息因為激烈的動作有些不勻,鼻尖上染著汗。江聘過來揉她的頭發,笑著讚她有女將之風。


  鶴葶藶捂著唇笑,從自己的馬上蹦下來要上他的,搖搖頭說不會搶江大將軍的功勞。旁邊的士兵聽了,肩膀顫動,卻又被江聘威脅,憋著不敢笑。


  除了騎馬,她還學會了很多別的事情。比如說耍兩套不入流的劍法,拉著弓射出一支落地距離短短的箭,搓搓手耍些花拳繡腿。


  剛開始是她自己想學,江聘不讓。後來想著能學些本領,對她自己也有好處,便也就教了。奈何姑娘實在是個太柔弱的姑娘,細胳膊細腿兒的,什麽也做不好。


  江聘也不太在意,隻當給她強身健體,逮著安營紮寨的空檔,便就教一教。


  雖然鶴葶藶隻是半瓶子酒,半點拿不上台麵。但兩人一起在月色下拿著銀劍比比劃劃的,倒也別有番意趣。


  周圍的士兵見了,也隻是善意地笑笑,見江聘心情好的時候,一起起個哄。姑娘便會臉紅紅地不再玩,江聘則沉著臉罵,摔了袍子要揍人。


  這幅場景,也算是漫漫征途裏的一點生趣吧。


  鶴葶藶變了許多,風吹日曬的,原本白皙得像是玉蘭花瓣似的肌膚黑了些。腰肢兒更細了,下巴也尖了。不過眼睛依舊閃亮亮的,唇邊總是掛著盈盈的笑。


  江聘原來所擔心的事情一件也沒有發生,她從來沒哭過,也沒喊過一句難受。就連一次戰鬥中他受了傷,她顫著手給他上藥包紮,紅著眼,卻也沒掉一滴淚。


  無論再難的環境,她都能很快地適應,並且傾盡全力地給身邊的人一些幫助。他的小太陽,在哪裏都是個小太陽。


  他原本以為她是一朵經不起風吹的嬌嫩花兒,卻沒想到,她也可以做一顆堅韌的草。不過即使是草,也是漂亮的,沾著露水,青蔥翠綠,堅強得讓人心疼。


  隻除了夜晚的時候。鋪子簡陋,窄窄一條兒,江聘摟著她擠在上麵,蓋著棉衣睡。她睜著眼睛看帳頂,半晌也不說話。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便吸吸鼻子,翻身蜷進他的懷裏,摟住他的腰。


  江聘拍拍她的背,歎息。


  他們都知道,還是有惦念的。在遙遠的達城,他們還有兩個嬌軟的娃兒。


  他們一定要好好的,早一些,再早一些回去見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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