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十六
白日裏還好, 忙忙碌碌的, 一天也就過去了。可一到了晚上, 夜深了, 一切都安靜下來, 對兩個孩子的思念便也就湧上了心尖兒。
打不散, 消不去。
鶴葶藶隻要一閉眼, 眼前就會出現兩個娃娃笑起來的樣子。一幅幅場景,走馬燈似的在腦海裏晃。
在小搖籃裏睡大覺的,在她懷裏咧嘴傻笑的, 還有跟江聘鬥氣逞凶的…
咕嚕有單邊的小酒窩,呼啦有單邊的小梨渦。他們隻要隨意一咧嘴,便就會甜的不像話。
酒窩是隨了她, 梨渦來自於江聘。隻是他們都都是淺淺的, 不笑的很開根本看不出來,誰想到兩個娃娃隨的這樣好。
有時候想的太狠了, 她心裏便會難受, 酸澀得疼。怪自己當初的狠心, 在他們這樣小的時候舍下他們走了那麽遠, 不是個好娘親。
見她悵然若失的樣子, 江聘也心疼得不行。便就會抱著她勸慰,哼哼呀呀地給她唱不成調的曲子哄她開心。跟她說孩子們會理解她的, 再學著那咿呀的小奶音,叫她娘親。
鶴葶藶本來心中難過, 被他這麽一挑弄, 也笑起來。
若是天色不算太晚,他也會給她畫兩幅畫來,逗她玩耍。
鋪一張宣紙,再用墨筆和朱筆在上勾勒。畫咕嚕擰著小眉毛往他懷裏撒尿時的狡黠樣子,還有睡覺時總是不經意就吐了幾個泡泡的呼啦。
他這一年都在忙來忙去,圍繞著軍營和孩子轉個不停。連靜下心來看兵書的時間都要擠一擠,更是沒工夫去畫畫。
但江聘就是有這個本事,提了筆隨意揮兩下後便就不再手生。無論是花鳥魚蟲還是美人月色,他都是信筆拈來。
鶴葶藶還曾笑過他,若不是生在這個年代,他怕是會做了個國畫大師。
一想到一身兵痞氣、歪理一大堆的江聘會留著山羊胡子、攥著小狼毫筆教學生的樣子,姑娘便就笑開了花兒。
他畫的極好,生動又傳神。鶴葶藶捧著畫看來看去,看濕了眼眶也舍不得放下。
她那兩個總是活潑得讓人頭疼的小寶貝,也不知道現在過得好不好。會不會想念她,會不會因為嚐不到娘親的奶水而委屈得哭鼻子?
她已經兩個月沒有抱過他們了。軟軟香香的兩個小團子,渾身都是甜膩膩的奶香氣,沒一點小男子漢的味道。
不過這皮實勁卻是隨了他們爹爹,一言不合就是放開了嗓子哭鬧,誰也勸不住。可自己的孩子,哭起來的聲音,也是好聽的。
江聘也跟著她一起看。他站在案邊,手環著她細細的腰,把下額枕在她的發頂,安靜的,呼吸都放得很輕柔。
爹爹和娘親都是俊俏的人,兩個小孩子雖然小,卻也看的出來些底子。咕嚕的眼睛很大,又黑又亮,像顆瑩潤的黑珍珠。呼啦則是狹長的眸子,眼尾挑的有些妖豔。
他們被養的極好,白嫩嫩,圓滾滾,兩顆小湯圓似的。讓人看了便就會軟了心,隻想過去親親抱抱。
明明是雙生子,兩人的長相卻是差了許多。幾個月的小孩子都是那副樣子,可這兩兄弟卻是極容易便可分辨得出來。
他們的眼下都有顆淚痣,不過咕嚕的是在左眼的眼尾,呼啦的則在右眼。圓圓的,很精巧的樣子,嵌在他們嫩白的小臉兒上,總是莫名地讓人覺得會很美味。
一想起這對兒娃娃,鶴葶藶心都要化了。那軟軟的嘴唇貼在她臉頰上的觸感,還有他們嘰嘰咕咕地發出些聽不懂的聲音時可愛的樣子,都讓她覺得幸福。
江聘跟著她一起笑,用鼻尖去蹭她的臉,或是伸舌頭去舔她晶瑩的耳垂。
可笑著笑著,又會絆幾句嘴。無聊又幼稚的鬥嘴,像幾歲的毛頭小孩似的,他們還是樂在其中。
她鼓著臉頰指著畫跟江聘鬥氣,非說咕嚕的鼻子和眼睛像她。大眼睛高鼻子,精巧又可愛。江聘就逗她,小孩子的鼻梁還沒長起來,怎麽就看出她的影子了?
明明是呼啦的眼睛隨了他,狹長又精致,眼尾的弧度那樣的漂亮。
姑娘不高興,掐著他的腰繞著桌子轉來轉去地和他鬧,嘰嘰喳喳吵個不休。
那副畫還鋪在桌麵上,被他們帶起的風吹揚了紙角兒。兩個娃娃並肩躺在一起,笑盈盈地看著爹爹和娘親玩兒。
可鬧夠了停下來,還是會神傷。
有時候在夜晚生起的火堆旁,看著江聘被映得紅紅的側臉,鶴葶藶便就會失了神兒。他輕輕笑起來,唇角那會有一個淺淺的小窩,鼻梁高挺,眼睛溫潤黑亮。
整幅畫麵生動明快,又意外的溫暖。
她會湊過去捧起他的臉,嘟囔著說,你和我兒子長得真像。
江聘啞然,又失笑。旁邊還有許多的士兵走動著,看著他們,姑娘倒是不再害臊了,任由他環著。她柔順地靠在他的肩上,視線飄渺著不知道落在了哪裏。
收到家裏來信的時候,是她最高興的時候。傳信兵一拿來那張薄薄的信封,鶴葶藶都會樂得合不攏嘴。淺黃色的信紙,上麵是貴妃娟秀又大氣的字跡。
有時會寫多些,有時會寫少些。都是跟他們大略地說一下近來的家常瑣事,還有對他們的掛念和一些叮囑。天涼要加衣,要好好照顧自己,凡事都要加小心。
不用惦記家裏,一切都進行得井井有條。達城很安穩,民眾一心,大家都盼著他們凱旋歸來。老夫人也很好,每日含飴弄孫,笑總是掛在臉上。
孩子們又長大了些,更漂亮了。還是原來那樣,總是哭鬧。不過她留下來的那些小玩意還真是管用,隻要晃一晃小撥浪鼓,就能安靜了些許。
還有就是,爹爹不在,咕嚕都不愛撒尿了。
她捏著那兩張紙,對著月光和燭火,一字一句慢慢地讀。恨不得看上一千遍一萬遍,還嫌不夠。
就像是一年之前,她靠在燭台邊瞧著江聘給她的信一樣。一行行的,全是思念的難過。
那些字讀起來的感覺,又甜又苦,澀澀得難以下咽。可幾日未吃,卻又饞的心都疼了。
寫回信是一件大事,鶴葶藶總要先洗了手,細細地斟酌一番,才敢下筆。她明知道孩子看不懂,卻還是盡力把每一個字都寫到最好,摻進屬於娘親的愛。
她心裏有許多許多的惦念和愧疚想要表達,可握緊了筆,又不知該從何說起了。隻能一遍遍地囑咐著那些瑣事,說著她的想念和愛意。
說等娘親回來了,一定要好好陪伴他們,再也不走遠了。他們永遠是她的眼珠子,心肝肉兒,她會用更多的愛來彌補現在的缺憾。
鶴葶藶說不清隨軍的決定是錯還是對,不過不容分辨的是,這對兩個孩子來說,有些不公平。她心酸,卻也無奈。
江聘也會坐下來,認認真真地回一封信。寫他作為父親的惦念,還有那些期盼。
幾張薄薄的紙,裝進信封裏,由快馬帶走。剩下的,隻是那騎背影,還有蹄下揚起的塵。
天黑了的時候,兩個人躺在小鋪子上,總會聊起些雜七雜八的事。兩個寶兒的名字一直掛在鶴葶藶的心上,她著急,就愛催著江聘快些起。
江聘讓她枕在自己的臂上,笑著應,說快了快了。小小的一張床,相互摟著,一起取暖,熱氣從外傳到裏,烤的心裏暖融得不像話。
他斂了眉眼,低頭親親她的額。輕輕一吻,便就酥了心扉。姑娘仰了脖子看他一會,嚶嚀一聲埋進他的肩窩,不再說話。
江聘笑,伸手把她摟得更緊。姑娘軟綿綿的,露在外麵的肌膚滑膩膩,他收緊了那把細腰兒,看著她顫顫的睫毛,笑得更歡。
鶴葶藶沒想到,江聘這次真的選了兩個名字。第二日一大早便就寫在紙上給了她,還是那樣淩厲的字,寫成的卻是全世界最美的情話。
江不忘。
江不疑。
他推拒了老夫人和貴妃選出來的那麽多含義深遠的字眼,最後自己鼓搗出了這麽兩個神來之名。鶴葶藶笑著捶他的肩,說他不正經。
江聘則靠在她的背上,輕輕咬她的耳朵,柔聲跟她解釋。
他說,“你還記得我第一次見到你時的景象嗎?那是我見到過的、最美的蓮池。而那方小亭中,站著我見到過的、最美的姑娘。”
“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她驀地呆住,微啟唇,說不出話。隻是看著上麵的字,淚漸漸地就沾濕了眼睫,模糊住眼前的景象。江聘展眉,貼過去蹭她的臉頰。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歡娛在今夕,嬿婉及良時。”
“此為不忘,所謂不疑。”
鶴葶藶捂唇,半晌後,猛地回身抱住他的腰。精瘦的,胸膛溫暖。外麵士兵的走動聲和說話聲不絕於耳,她卻好似什麽都聽不見了。
耳邊隻有他的心跳聲,一下一下,讓人沉淪。江聘的手放在她的背後,緩緩撫著,唇邊帶笑。
我們孩子的名字,便就是我最想對你說的情話。
軍隊一路往東走著,披荊斬棘。江聘帶出的兵和他的性子一樣,出擊時迅捷猛烈,毫不拖泥帶水,勇猛無畏,一擊必中。
瞿景在行至一半的時候便就帶領一半的隊伍離開了,按照原先的布置,先往南走,再回上京。轉眼間,也是一月有餘了。
越往東,越能感受到浮躁的民心。稅收太重,百姓們叫苦連天,餓死病死的人越來越多。守城的士兵也沒什麽鬥誌,見到了攻城的軍隊,有些甚至連抵抗都不願,直接便就開了城門降了。
實在是無力再承受戰爭的苦難了,不如改朝換代,反倒有絲生機。
每次新攻克一座城池,總會修整一天半天的,江聘便會抽出閑暇來,陪著鶴葶藶去逛逛街。街道蕭條,店鋪許多都關閉了,隻零零星星地開著幾個鋪子。
他們牽著手慢悠悠地轉,穿著布衣,人家隻當他們是對相貌出色的尋常夫妻。江聘喜歡拉著她往脂粉鋪子裏鑽,桃紅色玫紅色的胭脂,也不管她用不用,買了就是一大堆。
鶴葶藶沒心思去弄這些,她愛去那些擺在街邊的小攤子,賣些小零碎兒的那種。她過去細細地挑,買幾個小撥浪鼓,小老虎枕頭。
買了也沒什麽用,她就是想看看,放在手邊,摸摸碰碰。聽聽小鼓發出的撥楞撥楞的聲音,心情也會燦爛許多。
她還是喜歡小孩子,見著了,總會給幾塊糖吃,笑著摸摸頭,說兩句話兒。
小孩子不懂事,扯著她的袖子笑嘻嘻地說謝謝姐姐。回過頭看著環著她肩的江聘,躊躇了下,說了句謝謝叔叔。
鶴葶藶笑得直不起腰,江聘鼻子都快氣歪了,可看著那蹦跳著跑遠的孩子,又隻剩無奈。
他捏捏旁邊姑娘的小臉兒,凶巴巴地嚇唬著讓她不許笑。姑娘忍不住,扯著他袖子眼睛眨啊眨地撒著嬌,那甜膩膩的小音調把江聘的心都給暖酥了。
她彎著眼睛喚他,“阿聘哥哥。”
江聘飄忽忽的,急慌慌扯著她往回走。腳步匆匆的,還要低著頭啞聲囑咐,“葶寶乖,待會到了榻上,也得這麽叫。”
她上了癮,踮著腳尖貼上他的耳邊,拉長了尾音,脆生生地答,“都聽阿聘哥哥的。”
隻一瞬,心房就坍塌成了一堆碎末兒,轟隆隆的聲音炸的江聘腦仁兒生疼。
陽光從樹的枝椏間灑下來,她的發上有光彩。唇邊是促狹的笑,眼波流轉,顧盼生輝。江聘口幹舌燥,滿腦子想的都是該怎麽將她拆吃入腹,渣也不剩。
阿聘哥哥…
一路上,雖有險情,可更多的卻是捷報。從冬日嚴寒,走到春暖花開,上京城外的護城河解凍的時候,他們終是到了。
幾方的軍隊匯集到一起,幾十萬人將上京城圍得密不透風。
多少個日日夜夜的企盼,成功或是失敗,就要見了分曉。
攻城的那一日,天氣頗為晴朗。春日昭昭,柳綠花紅。
鶴葶藶留在駐地,看著江聘騎著馬離去。銀甲生輝,亮得刺眼。
她見過他無數次的背影,這一次,格外動人心弦。
遠方高舉的大旗上寫著他的姓氏,碩大的江字,染在紅布上,隨風飄搖。獵獵的聲音隔著老遠,卻還是讓她聽得清清楚楚。
江聘揮著銀槍,紅纓飄揚,挽成了朵漂亮的花兒。他笑著回身,跟她說,等我回來。
這一次,若是回來,便就是真正的凱旋而歸。
她彎唇點頭,揚聲應他。“好。”
抬頭看,雲淡淡,風輕輕。
一切都快結束了吧。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