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十八

  高大的帳篷擋住了斜射過來的光, 落在地上是一片陰影。幾個帳篷外的陰影處, 走出來兩個走的吊兒郎當的男人。


  一人手上提著劍, 劍鋒處還往下滴著血。另一人則叉著腰, 歪著嘴衝旁邊樂, “你數過沒, 死了多少了?”


  “九十九。”答話的男人從地上扯了把草葉子, 慢悠悠地把血擦幹淨,答得漫不經心,“江聘一共留下了一百人, 算上那個,現在正好缺了倆。”


  所以說…留下來的人除了鶴葶藶和徐軻外,都已經死了。


  怎麽被害的, 不言而喻。


  歪嘴的正掰著指頭在那數, 五個指頭剛伸出了倆,便就被提著劍的用胳膊肘戳了下腰, “嘿, 阮二。”那人挑了挑眉, 繼續說, “你猜…那倆是不是私會去了?”


  阮二聽了愣了下, 隨即便是哈哈大笑。眉間的刀疤因為表情的太過誇張而扭曲成了條醜陋的蜈蚣。


  他拍拍自己的大腿,砸了兩下嘴, “嘖,江大將軍被人帶了綠帽子咯。”


  兩人還在那笑嘻嘻地聊著, 周圍又陸陸續續地圍過來了一圈。個個手上都提著劍, 神色各異,約莫有五十人。


  他們沒什麽顧忌的樣子,叫鬧聲伴隨著劍鞘互相碰撞的聲音,順著風傳遍了整個營地。


  鶴葶藶躲在離他們隻有幾步遠的帳篷裏,蹲下身蜷成一團。她手撐著地麵,耳朵盡量靠近門簾處,仔細地聽。


  那個叫阮二的她認識,一個不大不小的百夫長,嘴皮子最溜,拍馬屁最精。每日裏耀武揚威的,嗓門奇大無比,眼神卻總是閃爍。看人的時候,臉上帶著不冷不熱的笑。


  江聘以前就說過,這個人心術不正,他早就想解決了他。可又因為阮二曾立過個不小的戰功,就又隻能耽擱下來,想著再瞧瞧。


  現在聽著外麵他猖狂的笑,鶴葶藶蹙著眉,隻覺得胃裏一陣翻騰,幾欲作嘔。


  徐軻擔憂地看她一眼,擰著眉,麵帶怒色,卻也說不出什麽話。


  外麵的交談聲還在繼續。阮二的嗓音還是那樣的囂張跋扈,又帶著顯而易見的興奮。


  “陛下說了,那個鶴小妞兒要留活的。抓著了,大大有賞。”


  陛下是誰呢?不言而喻。


  又是一陣喧嘩聲,歡呼雀躍。一群人商量了會,隨即又鳥獸般分散開,挨個帳篷去搜查。他們很輕鬆,一邊找著,還一邊說著話。


  賞要怎麽分,功要怎麽領,娶幾房妾侍,蓋幾座宅院…


  吵吵嚷嚷的,沒一會,小帳篷旁邊的人就隻剩下了幾個。包括阮二。


  鶴葶藶站起身,緊繃著臉去裏麵翻找。她的動作很急,把東西翻得淩亂。徐軻被她嚇了一跳,趕緊過去阻攔,“夫人,您這是做什麽?”


  “找匕首。”鶴葶藶深吸了口氣,將一把斷了茬的劍握在手心。她隨意對著床褥劃了劃,棉絮飛了出來,零零落落灑了一地。


  “您…”徐軻看著她把那半支劍就那麽塞進袖子裏,張張嘴,想伸手去把劍奪回來。


  “我覺得…他們是想捉住我,去威脅江聘。”鶴葶藶緊緊閉了閉眼,躲過他,放輕了步子往門口處走,再在離簾子一步之遙的地方停下。


  “或許還有些別的原因,但肯定是對將軍不利的…”她的唇在抖,眼睛卻是清澈。徐軻跟過來,鶴葶藶側頭,“你和我都不能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對不對?”


  要是江聘在,肯定是要誇獎她的。他的小妻子,現在終於長大了,不再遇事就隻知道慌亂地跑去找他,撒嬌癡纏淚珠點點。


  可又會心疼得欲要落淚。他家姑娘怎麽能有現在這樣的神情呢,發絲亂著,臉色蒼白,無助得像隻可憐離家的小鹿。


  眼神卻又是那樣堅韌,不屈不撓,不退縮。像極了他。


  此刻的她鎮定得讓人害怕,聲音輕飄飄的,但擲地有聲,“我不能毀了這一切啊。”


  徐軻的眼睛盯著她藏在袖裏的手,鶴葶藶頓了頓,問他,“你說是不是?”


  有鮮紅色的血滴下來,落在枯黃中帶著點點綠意的草地上,消失不見。她的手在抖,斷劍的刃劃破了她的臂,血流得有些急。


  “夫人,您…疼不疼?”徐軻擰眉,心底有些發酸。


  他見到過的夫人,從來都是溫柔笑著的。見人都和和氣氣地應好,偶爾也會和將軍假意嗔怒,過一會便就又笑起來,從不吝嗇對人的善意。


  將軍很愛護她,即便是隨軍這樣艱苦的環境,也不讓她受一點委屈。她總是那樣精巧又細致,穿著很簡單的衣服,卻還是一眼就能看得出的矜貴。


  可現在,她死死攥著那半支斷劍,把臂劃傷了也未吭一聲。有些狼狽,卻又堅強得讓人心疼。


  “不疼。”鶴葶藶搖搖頭,在袖子外按了按傷口的位置,微微蹙眉。


  不過…要是江聘在了,她肯定會說疼。


  “您躲起來吧,我在外抵擋,您不要冒險。”徐軻咽了口唾沫,想護著她往裏麵走些,又被鶴葶藶即刻擋下。


  “你保護不了我的。”外麵的腳步聲踢踢踏踏地越來越近,她把劍柄攥得更緊,低聲拒絕,“咱們不能躲了。”


  阮二罵罵咧咧地帶著人衝進了旁邊的那個帳篷,馬焦躁地摩擦著地麵,不時仰著頭發出幾聲嘶鳴。


  “你聽我說。”鶴葶藶看向徐軻,輕聲吩咐,“若是我能跑得掉,那是最好。若是逃不脫,我會…”


  徐軻當即便就啟唇想要阻止她,可那兩個字還是溢出了口。


  自盡。


  忽然就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她和江聘在一個冬夜的晚上談起的事。那天,燭火搖曳,把他因為微醺而帶了些緋色的臉映得格外俊美。


  她問:阿聘,要是有一天,愛國和愛我有了衝突,你會怎麽選擇?


  他答:我會選擇國家,但會和你一起死。


  因為那是使命,而你是愛人。


  當時聽江聘那樣認真地說起的時候,鶴葶藶便就覺得眼酸。可她從未想到過,有一天,真的會有這樣一份選擇擺在他們的麵前。


  她已經知道了江聘的選擇,那她的呢?


  她寧願死去,也不想成為江聘的拖累。她不想看到他在城下痛苦抉擇的樣子,她會難過,會落淚。


  血滴在地上,敵人的腳步聲就在幾步外沙沙作響,她都不會哭。可一想到江聘在馬上,紅著眼看她,卻還要哆嗦著唇下令攻城時的樣子…鼻尖喉頭又都酸澀得要命。


  從沒有一次,心碎成這樣…


  如果她一定要死,不該是由她最愛也最愛她的人無奈又痛苦地下令。不該的…


  這樣未免太殘忍。


  “徐軻。”鶴葶藶仰頭把淚憋回去,喚他的聲音有些啞,“你千萬不能讓我活著被他們捉去,絕不可以。”


  “夫人放心…”總是笑著說男兒流血不流淚的人,現在還是得含著淚。短短四個字,被他咬的支離破碎。徐軻重重點頭,“將軍早就告誡過我們,寧可死,不為俘。”


  阮二從旁邊的營帳出來,嘴裏的叫罵聲更大,看得出來心情有些糟糕。


  “嗤。也不知躲到哪裏去了,娘的。”他手裏拿著短劍,一邊說一邊往布料上劃著,“這個,來人看看這個帳篷。”


  刺啦一聲,身後黃色的帆布被割除了一道長長的口子。陽光從裂縫裏穿透過來,在地上形成了道細長的線。


  他們來了。


  “夫人,門口備了馬。您待會騎上,一路往河邊走。冒次險吧,這是逃出生天的唯一路徑了。”徐軻把腰間的劍解下來握在手上,衝她施了一禮。“屬下定全力抵擋,為您爭取時間。”


  鶴葶藶哽咽了一聲,開口承諾,“若是我活著,定會將你的父母奉為至親,養老送終。”


  “將軍是好將軍,夫人是好夫人。徐軻能遇見您們,三生有幸。”


  這是他們之間,最後的一次對話。


  阮二的聲音已經到了門口,徐軻笑了下,揮舞獨臂用劍將門簾斬落。光線一下子衝進來,能看見空中飄舞著的細微的塵。


  有三個人站在門口,見著他俱是一驚。隨後便就聽著阮二囂張的笑聲,“喲,都在呢。果真是來私會了…”


  話音未落,劍便就落下。眨眼間,人頭落地。


  血濺在鶴葶藶的臉上,溫熱。她來不及回頭再看身後一眼,全力跑出去,再用手上的斷劍隔斷拴著馬的粗繩,揚鞭駕馬。


  馬通人性,絲毫沒拖她的後腿。一聲昂叫後便就載著她如離弦的箭一般飛馳了出去,風極速地刮過她的臉,有些疼。


  身後的聲音都已經遠遠地被拋下,鶴葶藶想哭,卻哭不出來。她也不能哭,沒時間了,每一個呼吸間,都是生與死的距離。


  有人騎著馬跟上來,鞭子的破空聲極為淩厲,聽得人心驚。


  這說明…徐軻已經不在了吧。


  鶴葶藶抖著唇,再次揚了鞭子。一人一馬,身後留下草葉灰塵無數。


  她從沒跑得這樣快過,以前江聘陪著她,也是騎馬,卻隻是晃悠悠地轉幾圈,為的是逗她高興。現在,卻是為了逃命。


  她被晃得受不了,幾次要跌下來,隻能咬著牙攥緊韁繩,盡力俯身貼向馬背。手被磨得出了血,被斷劍割破的傷口還隱隱作痛,大腿可能也早就血肉模糊…


  可是…不能停。


  前麵就是那條河。鶴葶藶記得冰最厚的位置,心下一緊,毫未減速地衝過去。


  到底是春天,冰怎麽可能經得住一人一馬全速通過。幾乎是馬每跑一步,底下的冰就會裂遠一丈。嘁哩喀喳的聲音像是踩在屍骨上的響聲,聲聲奪命。


  馬的腳下打滑,卻也未停。身後的冰好像完全碎了,那些追她的人和馬落進河水裏,響聲巨大。


  撲通。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好像就那麽一會兒,卻也像是過了一輩子。當她再次踏上地麵的時候,回望,身後已是了無蹤影。


  那塊最後支撐著她過來的冰也瓦解了,流動的河水悠悠蕩蕩。她瞧過去的時候,正好有條魚跳出來,金紅色的,很漂亮。


  鶴葶藶不敢耽擱,轉身進入茂林之中,可是下一瞬卻是下意識地回頭。


  對麵的營寨忽的燃起了熊熊大火,借著風勢,沒一會便就點燃了整個駐地。


  火紅的,舔舐著天空。


  淚實在是忍不住了,鶴葶藶咬著唇,扶住旁邊一顆細細的樹,彎下腰哭出聲。


  阿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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