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

  暗香 注釋標題 最初發表於1995年《作家》雜誌,後收入小說集《北門口預言》,已譯成法文、日文。


  已經很久沒聽過這種聲音,聽上去有些耳生。他開始以為是老鼠啃木箱,工地上打樁,或者是樓上人搗騰什麽,後來才發覺這聲音與自己有關,就發生在自家門上——是敲門嗬?

  老伴從不敲門,因為她有鑰匙,回家時隻要戳得門上咯啦一響,籃裏的蔬菜以及一天的日子就回來了。兒子也從不敲門,因為他去南邊打工多年,連信都寫得越來越稀,越來越短,後來幹脆不寫,充其量打個電話來,讓老爹老娘顛顛地去巷子口,接聽那個米粉鋪裏的公用電話,接聽遙遠的一聲“喂”。


  鄰居更不會來敲門。他很少同他們交道,有時還會把張三叫做李四,把李四叫做王五,惹得對方不高興。那麽誰會來敲這張門呢?也許是敲錯了門。他懶得理睬,但咚咚咚的聲音鎖定這一家,一次次再度炸開,更加氣勢洶洶驚天動地,讓他不知所措也無路可逃。他偏偏一個人在家,如果老伴這時沒有去菜市場,事態也許不會如此嚴重。


  他從床上爬下來,總算找到了拖鞋,哆嗦著兩腿來到門前,突然想到這副模樣頗為不雅,又回身尋找棉襖,遮擋自己的內褲,包括補丁成團以致沉沉垂到膝頭的褲襠。


  “你……是找誰?”門外是一個逆光的黑影,他看不清楚。


  “老魏!”


  “對不起,你是……”


  “你認不出我了?”


  “我沒戴眼鏡,耳朵也不大管用……”


  “我就是竹青嗬,你連我都不認識了?”


  對方已經報出了名字,主人應該恍然大悟才對,應該嗬嗬嗬地及時親熱起來才對。老魏並沒認出對方,但已經這樣做了。


  “師母還好吧?”


  “好嗬好嗬。”


  “令郎還好吧?”


  “好嗬好嗬。”


  “二哥和二嫂還好吧?”


  “好嗬好嗬。”


  “三哥……”


  直到三哥三嫂、舅舅舅媽、姨媽姨父都好過了,全問候了一遍,老魏還沒有看清來人。門廊裏沒有窗光,加上廚房的窗子已破了兩塊玻璃,用馬糞紙湊合著擋風,整個門廊就如同暗夜。老魏接待著一種暗夜裏的聲音,努力地鞠躬和微笑。


  對方顯然聽到了他急促的呼吸。“你病了?”


  “老病,老病,就是心肌炎,支氣管炎,還有點風濕。”


  “哎哎,這穿堂風好冷,你趕快上床去。”


  來者把老魏護送回床,用餘溫尚在的被子嚴密捂住他。到這時,老魏才拉亮電燈,總算看清了一臉大胡子,一臉有些僵硬的笑,還有一頂軟塌塌貼在頭上的藍色呢子帽。這就是叫竹青的來人。這個叫竹青的人他應該認識,他毫無理由不認識。


  “好久沒見了嗬。”他試探著搭腔,心裏卻尋思客用的茶杯在哪裏,還有煙灰缸和火柴,因為久不用,不知被老伴收藏何處。


  “你不要動。”對方的屁股剛沾座位又跳起來,“你不要泡茶,小心著了涼。”


  “既然進了屋,茶總是要喝一杯的。”


  “天冷,我不喝。”


  “對不起,沒有準備煙。”


  “我不抽煙,你躺下。”


  “你今天怎麽來了?”


  “一晃就十多年了,想看看你。”


  “你現在……府上何處?”


  “回家了。在廣西平果縣,你知道這個地方?等到冤案平反,我身子骨也不行了,沒幹幾年就退休了。鄉下過日子省錢,空氣也好。我還喂得幾隻雞,撿些雞蛋。”


  “從廣西來?好遠嗬。”老魏繼續含糊和試探,“現在路上又不大安全,昨天報上還說有人在火車上明火執仗地打劫。”


  “不曉得你情況如何,不看看你不得心安,就下決心跑一趟。哦,你躺下,不要涼了肩。”


  “不敢當不敢當。你今天就住在這裏。我家老秦去練氣功,就要回來了。她做菜也還不錯,剛好屋裏有排骨,酒也有。可惜我不能陪你。我現在隻喝點稀飯。”


  “不要麻煩,我不吃飯,等下就要走。”


  “就走?哪有這樣的道理?”


  “我坐幾分鍾就走。”


  “你還有急事?”


  “倒沒有什麽事。不就是看看你麽?看見了,放心了,就可以了。飯在哪裏不能吃?我這個人不會講禮性。你看我,也是空著手進門,沒給你帶什麽東西,也沒帶東西給玉姐,沒帶東西給小波。”


  他是指老魏的妻子和兒子,看來對老魏家十分熟悉。這使老魏感到更加慚愧和窘迫:他也得問候一下對方的家人吧?可是直到現在,他裝模作樣地把藥瓶子放到桌上又取回來,裝模作樣地把藥瓶蓋打開又給合上,還是沒有記起眼前這個人是誰。他毫無意義地咳嗽,自覺咳得很空洞。


  已經這時候了,老秦的氣功還沒完?他有點煩惱,認定女人是過河去買豆瓣醬了。她總是迷信河那邊的豆瓣醬、河那邊的肉腸、河那邊的肥皂、衛生紙、掃把以及一切流言蜚語。其實哪裏的不都一樣?她遲遲沒有回來,不能幫著老魏回憶一下,從往事中找出這個竹青。她至少應該招待一下客人吧?應該把爐火升旺一點,把舊棉絮和氧氣包挪開,把尿盆塞到廁所裏去,讓客人有個像樣的坐處。


  客人扶著老魏坐了一次尿盆,倒了尿,洗了盆,又扶著老魏吃了一次藥,量了一次體溫,洗了個熱水臉,沒等到主婦回來,便搓搓手起身告辭。他不管老魏如何瞪大眼睛,如何拉住他的衣袖不放,如何叫叫喊喊像對付一個將要逃竄的入門大盜,隻是一個勁地笑笑,說看到人就好了,看到人就夠了。


  等到主婦回家,椅子上隻有一點餘溫。


  “是個女的?”剛剛練完氣功的老伴縮縮鼻孔,覺得屋裏似乎還有點香氣,嗅一嗅,又沒有了。


  “怎麽會是女的?他一臉胡子,張飛一樣。”


  “哪裏來的一股香味?”老伴狐疑地四下看看,“你從沒說過竹青這個名字。”


  “我剛才想過了,出版社從沒有這個人。”


  “下放認識的?”


  “也不是。那些人你也都見過。”


  “那不一定,我又沒特務樣的成天跟著你。”


  “他剛才說,他遭難的時候我關照過他,他一直記在心裏。你說怪不怪?那時候我關照過誰?我還能關照誰?”


  “你還有不記得的事情?三皇五帝那些陳穀子爛芝麻你都記得,湘劇名旦姓甚名誰你也都記得麽。”


  老魏聽出老伴的語氣不對勁,便笑:“你以為我要瞞你?你以為我還想瞞下什麽作風問題?”


  “放屁,這是你自己說的。”


  “你也不看看這幾個腳印,女同誌有這麽大的腳?”


  主婦這才注意到,衛生間有兩個泥水腳印,大概是洗尿盆時留下的。她操起拖把擦洗腳印,哼了一聲:“真是小腳印我倒也服了。也不看看你這吊頸鬼的樣子,有什麽值得看?莫說是同事,就是親兄弟又如何?還記得你是老幾嗬?”


  老魏知道妻子話裏有怨氣,怨他的三哥。很多年前,三哥被打成右派,遣返原籍勞動改造,挑塘泥時還閃了腰,一家日子十分困難。老魏便從每月三十多元的工資中省下十元,寄到鄉下去。大侄女後來進城讀中學,也一直住在他家,光是補習功課,光是生病請醫生,就沒讓老魏少操心。不料“文化大革命”結束以後,三哥平反複職,又順風順水當上什麽處長,甚至局長,還換了個年輕美貌的老婆……這就有點牛頭馬麵了。前不久,老魏六十歲大壽,三哥據說要去北戴河避暑,不能來吃飯。這也就算了,可怎麽連一個電話都沒有?北戴河就不通電話麽?大侄女倒是來了一下,坐了不到十分鍾就走,丟下一盒瓷茶具和兩把折疊雨傘,一看就是單位派發的福利用品,自己用不著,拿來打發叫花子……算了,這些屁事一說就血壓高,不說也罷。


  廚房裏開始傳來捶打煤塊的聲音,叭叭叭叭,捶得天地間有些震蕩,人的思緒更有些破碎。老魏還想起了一些人,也都是與他有過交情的人。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那些人以前的笑臉是多麽熱情,多麽甜蜜嗬。可是不久前他住醫院,病危通知單都下了,病床前卻冷清無比,連個鬼影子都沒有。同房有一位病友,看著床頭的蘋果香蕉麥乳精蜂王漿等等不勝煩惱,讓家屬一袋袋往家裏搬運,簡直是搬走了一個食品店,搬得老魏大為心寒。這叫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老魏呀老魏,你怎麽活得這麽慘?這是老伴當時說的。到最後,謝天謝地,他兒子以前的一位同學在醫院裏當電工,發現了他,送來一些蘋果,在他床前違規抽煙,說了些不堪入耳的粗話,總共不過待了三分鍾。但這已經足夠,這些粗話也足以使他熱淚盈眶,激動了整整一天,總是想找人說說。


  他老魏不是個想不開的人。至少,他還是相信自己的人緣,相信老熟人們沒來醫院,不過是不知道他住院的消息罷了,不會有別的原因,不會。眼下竹青不就來了麽?不就遠道而來探望麽?誰敢說他沒人緣?

  但他以年齡為線索,以姓名為線索,以自己的履曆為線索,以表情特征為線索,一步步開掘自己茫茫的記憶,但最終還是沒有找到一臉大胡子。這有些怪。


  竹青到底是誰?


  他懷疑自己腦子裏叭叭叭叭全是煤渣。


  又有十多年過去了。老伴病逝,老魏也更加年邁,買個米買個煤都十分不便,就應邀搬到女兒家。有一天,他去街口買了份晚報,吐勻了氣,穩穩地朝垃圾站後麵的大槐樹走來。這裏有一處空坪,成了一些老人經常聚集之處。有人在這裏拍掌,有人在這裏號叫,有人在這裏退行或橫行,大瞪眼睛或者猛伸舌頭,總之形狀無奇不有,幾如牛鬼蛇神出籠,而且越奇越讓人們信服,覺得必是強身健體的好門道。牌桌也必然會有的。圍成一圈的玩家當中,必有一個耳朵上掛夾子或頭上頂布鞋,忍受著輸牌以後的懲罰。鳥籠也必然會有的。主人們交頭接耳,交流著養鳥和馴鳥的經驗,聽群鳥啁啁啾啾啄走自己的晚年。


  老魏不玩牌,不養鳥,隻是在樹下的水泥墩上坐一坐。他結識了一位老婦人,以前的湘劇名旦,老魏年輕時遠遠地看過她演戲,還記得她當年的傾城之貌,倒也不在乎她現在身肥如桶,一見到老魏就總是說:“今天還好,打了兩個屁。”或者說:“不知如何搞的,一整天都沒打屁了。”或者說:“見鬼,今天的屁要打不打的。”她每日撲上脂粉描好眉眼以後便為這件要事歡喜或焦急,向旁人谘詢這種動靜對於腹部手術以後的意義。老魏還在這裏結識了一位中學的老同學,也是死了老伴的,也喜歡談古論今。但自從老魏有一次把對方的母狗踢了一腳,對方就有些賭氣,臉上不再有笑容。無論老魏如何熱情搭腔,對方總是不大聚神,頂多隻是敷衍兩句天氣:“今天天氣很好。”或者是:“今天天氣不大好。”他們的交談似乎在一聲狗叫之後就由氣象局管著,永遠不再有其他內容。


  老魏正在看報的時候,聽到有人叫他的名字,直到那個聲音越來越大,吸引了在場所有其他人的目光,他才抬起頭來,朝垃圾站張望。


  一雙手捉住了他的手。


  “你是……”


  “你看我是誰?你看我是誰?”


  “竹青吧?嗬嗬嗬,認識的,我認識的……”老魏睜大眼,看清了眼前的大胡子,還有風塵仆仆的呢子帽。


  “那一年你病在床的時候,我來看過你。”


  “對對對,那是八三年,八三年吧?”


  “又是十年了,你到底又老多了。”


  “一年是一年麽,你也都是兩鬢見白了。”


  “一餐還吃得兩碗飯,就是有點哮喘。”對方掏出一個噴藥器,朝喉管裏熟練地噝噝噴了兩下。


  “你怎麽找到這裏來了?”


  “問來的。”對方吐勻了氣,“問了我一上午。”


  “到屋裏說話去。”


  “不不,在這裏看看你就蠻好。這裏太陽好。”


  “哪有這種道理?到了門口不進屋的?”


  “我就是看看你嗬。看見人就好了,就放心了。”


  “上次茶都沒喝,這次說什麽也要多住兩天。”


  “茶哪裏不能喝呢?飯哪裏不能吃呢?再說人老了,囉嗦,我又哮喘,不方便的。”


  “你到別人家不也是要住?”


  “我不住了。今天還有一班車回廣西。”


  “你就要趕這班車?”


  “人情累人,你禮性來,我就得禮性去。是不是?我們都老了,不講這個了。”他笑笑,又朝喉管裏噝了兩下,“隻圖個心安。見了麵就好。”


  四隻手緊緊地抓著和揪著。他們以一種年輕人中少見的別扭姿態,帶有一種疑似摔跤過招的意味,兩體交纏相連,朝街口搖擺而去。巷子很窄很長,與熱情奔放的大街相比,小巷最適合老人緩行,也最適合他們暗淡的嘮叨和回憶。他們哎哎呀呀唏噓了一陣,說了些有關死亡的事。老魏的妻子死了。竹青的長子也不幸病逝。君良呢,去年居然被汽車撞死,慘。餘耀德呢,更慘,剛分上一套新房,還沒住進去,就在一條棉毛褲裏蹬岔了氣,蹬出一個中風,去了太平間。還有老金,就是金大姐嗬,最喜歡吃零食的金大姐嗬,據說在床上癱了四年多,磨得兒子女兒都沒有個好臉色,摔東打西的。這樣還不如死了的好。是的是的,自己連屎尿都管不住了,在後人麵前如何做人?這刀子、煤氣、安眠藥不家家都有麽?哎哎哎……


  老魏聞到了來客身上一種香味:“你身上怎麽好香?”


  “是梔子花香吧?這一段我家裏那些梔子花開得正好,什麽人去坐一坐,都要染上一身香。”


  “對,你這一說就對了,是梔子花的香。”


  “我同花木打了大半輩子交道,退了休也閑不住。我不抽煙,不喝酒,連茶都不愛,也就是有這小小的一好。”


  “有點雅興好嗬,花草可以養心。”


  “說不上雅興。閑著也是閑著。我那位養女下崗待業,我教她一點老手藝,賣賣花,還賺得幾個錢,可以貼補一下。”


  這麽說,他該是一個花工,而且是一個沒有親生兒女的花工。老魏感到疑惑的是,自己一生曾供職於學校、教育局、掃盲委員會以及出版社,但那裏從來沒有花工,也沒有什麽花。他什麽時候認識了一個花工?這位花工又怎麽可能熟悉老魏這麽多同事?還熟悉老魏的全家?

  老魏正想用一種合適的方式打探究竟,剛清清嗓子,巷子已經走到頭,暗淡的往事已經終結於喧囂大街,對方開始告辭。他說哎哎時間不早了,他要去趕車了。他希望老魏老師以後多保重,多多保重。


  “你慢些走,不要喘著了。”


  “起風了,你自己回去加衣。嗬?”


  “現在擠汽車的人多,你等人家上完了,再上。”


  “好的好的,我等人家上完了,再上。你留步,留步。嗬?”


  客人連連欠身,轉身融入了上車的人流。他被擠得偏偏倒倒,最後一個登上公共汽車,一隻套鞋還被車門夾住。


  老魏看不見他了,隻能對那隻夾在門外的鞋後跟揮手。他久久地發呆,遭到一次友情的突襲後不知所措。他突然想起自己還應該說點什麽,比方交代對方在車上要注意小偷,要抓緊扶杆,要注意站名,以後穿長褲時也不要硬蹬,要注意慢慢地穿穩穩地穿,如此等等。但他已經來不及說了。他甚至有點生氣:你怎麽這麽匆忙呢?怎麽來去得鬼鬼怪怪偷偷摸摸?當然,更重要的問題是:你到底是誰?


  老魏一直走到郵局的門口才發現自己走錯了,自己買的晚報也不知在哪裏。他猛回頭,沒有大胡子在身後。這就是說,竹青確實走了,從記憶的空白中走來,一晃,又回到記憶的空白裏去。也許,他永遠沒法知道這個叫竹青的人是誰。


  後來有一天,他準備刷鞋,卻打開了一隻木箱。他老了以後總是這樣,想要喝茶,卻走到了陽台上。想要看看電視,卻到處找自己的假牙。想要說點讓女兒高興的話,一開口卻埋怨她把飯煮硬了或者把菜做淡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樣,不知道什麽人總是通過他做出他十分意外的事,包括打開了眼下這口木箱。箱子裏有以前一些書、筆記本以及手稿,是他當編輯時留下的。其中還有兩件小說手稿,是他偷偷寫下來的,從來沒有發表過。


  一件大事就在這個時候發生了。他發出了一聲大叫——原來他在一篇小說手稿裏看到了竹青,蔣竹青,千真萬確就是這個名字,而且還長著大胡子!是不是就是前不久那個來看望他的廣西老漢?


  小說是這樣寫的:竹青是個歸國華僑,因為有一台照相機,被懷疑從事反革命活動,開除出教師隊伍,當上了一名花工。在一次校園火災事故中,他再次蒙受冤屈,被當作縱火嫌疑犯,由革命師生憤怒地扭送公安局。但他事實上是一個好人,多年來幫助一位素不相識的鄰家啞女,得知啞女喜愛鮮花,每逢節日就在啞女窗前獻上一束,以鼓舞對方自學和自強的勇氣,直到啞女多年後成為一位名聲大振的畫家……那年頭的小說,當然多是這一類淺白的故事。老魏現在記得更清楚了,他當時自以為寫得還不錯,尤其得意於自己對各種花卉的描寫,真是寫得五彩繽紛,芳香四溢,出神入化。


  如果說有什麽不滿意的地方,他隻是後悔自己沒把故事線索展得更開,沒把男主人公寫得更加多姿多彩。竹青去了公安局以後會怎麽樣?他不會成為囚犯中的英雄嗎?不會因為在地震或洪災中救死扶傷,把警察們感動得一愣一愣的嗎?他原來還有過什麽經曆?不可能是一個飛行員?一個實業家?一個教授?一個演員?在回國之前不可能有一段感天動地的戀情或者出生入死的曆險?……


  他越看越覺得惱,很不喜歡自己的舊作,尤其後悔當初沒給竹青添上幾個兒女,讓他的晚景有點孤單。為此他吃不下飯,好幾天鬱鬱寡歡,甚至賭氣不吃藥,同自己過不去。當然,女兒和女婿知道事情原委以後,都大不以為然。女婿買來幾瓶鈣片,說報上早就警告過,老年人一缺鈣就容易患癡呆症。女兒的看法不大一樣,說不是什麽鈣不鈣的問題,主要是要多動腦子,要用勁地想,想不出來的時候更要想。她還對父親說:“你一定要學會玩麻將。麻將活動手,也活動腦子。”


  老魏笑了笑,“我天天活動腦子,明白得很。”


  “你明白什麽嗬?把去年記成今年,把長沙當作武漢,還明白?明白個鬼。電視裏一下雨,你就要我們出門打傘。”


  老魏瞪大眼,“你說誰?你是說我?”


  “怎麽不是你?還成天念叨什麽竹青不竹青的,我都懷疑你是白日做夢。未必真有這個人?你說他來過,怎麽沒見他到家裏來?我們怎麽沒看見?”


  老魏生氣了:“你們這是什麽意思?說我騙人?”


  “沒什麽意思,你吃飯,飯都冷了。”


  “你們是嫌我麽?我不一定要住在這裏,我明天就走,我有自己的房子。我早就說過我要回去。”


  “哪個嫌你了?你不要動不動就拿這話來嚇人。我隻是要你少一點胡思亂想,這也是為了你好。你住在這裏,沒餓過你,沒凍過你,我們當晚輩的也對得起你了不是?”女兒也生氣。


  “我給了錢的,我有退休工資!”


  “我們是為錢麽?是為錢麽?”女兒更委屈,眼一紅,跑到廚房裏去了。


  一餐飯不歡而散。老魏本來就無心吃飯,現在連湯都不喝了,偏不喝,留下那麽一碗,看他們怎麽辦。他本來也可以不開窗子的,但他偏要打開,讓冷風吹得自己渾身哆嗦,看他們怎麽辦。他從來說到做到,何況有退休工資他怕什麽怕?

  他不再與他們念叨竹青,隻是窩在自己的房裏,決心改寫舊稿,重寫過去的日子,彌補自己的歉疚,追補自己的一番情義。可惡的風濕,使他手上的每個骨節都痛,脹大如竹節,整個手抽搐起來形同雞爪。他揉揉骨節再寫,寫得很慢,甚至字都寫不成形,寫著寫著就全身汗濕,大口喘氣,心跳得厲害。他寫到春天來了,寫到竹青在那個春天落入情網,忍不住哧哧哧傻笑。寫到秋天來了,寫到竹青在那個秋天無辜受辱,忍不住老淚縱橫,哭濕了衣袖。他後來完全進入了紙上的情境,比如寫到苦雨,便已經換上了膠鞋;寫到打雷,先用棉花團塞住了耳朵;寫到饑餓,就趕快去廚房啃個冷饅頭。他寫到當年全國的武鬥風潮和城裏的停電斷水,禁不住臉色慘白,急忙用臉盆水桶屯水,又買來一些蠟燭。


  下一步就要寫到竹青和他的花木了,就要寫到蜜蜂嗡嗡嗡了。他關了窗子,也要女兒把所有門窗關起來。他們開始還不相信,說也奇怪,不一會兒,果真有蜜蜂撞得窗戶玻璃叮叮響,這才驚訝老父親的先見之明,才手忙腳亂地用碎布或廢紙去塞住門縫牆縫,怕蜜蜂鑽進屋來。他們發現屋裏越來越暗了,原來是窗子漸漸被蜂群遮蓋,黑壓壓的一片,眼看就要封住最後一孔日光。他們聽到門外轟轟轟的聲響,開始還以為是附近的汽車行駛,後來才知道是蜂群旋起一浪又一浪的轟鳴。女兒百思不得其解,是什麽把這些討厭的小蟲子引來?


  她根本不相信,它們是前來尋找父親筆下的花香。她收收鼻孔,衝著父親冷笑:“屋裏哪有香味?明明隻有鹹魚味。”


  她是指丈夫買來的鹹魚——那種海魚氣味太重,一進門就要腥了整個屋子。


  父親哈哈大笑:“你那個橡皮鼻子,還算個鼻子嗬?”


  父親沒有辦法。沒有人能證明花香,沒有人能證明他的鼻子是對的。竹青也不在身邊,不在他的房間裏也不在客廳裏也不在廚房裏。他轉了一圈後記起來了,竹青已經退休,已經回了廣西的平果縣。下一次來看他還不知是何時。他隻能等著,一心一意地等著,等著他再次出現在麵前。


  他想好了,那個家夥肯定是見一麵就要跑的,他沒法挽留他,讓他喝口水或者吃口飯。但老魏至少應該多送送他,一路上也可以多說說話。他有好多話要說嗬。他已經多次了解和確證去火車站的路線,隻是擔心自己兩腿無力,到時候登不上公共汽車的那個門階,要急壞自己也急壞後麵的人,要被後麵的人白眼或埋怨。想到這一個要害問題,他找到一張木椅,把它當作汽車的門階,每天偷偷地練習往上登。開始的時候,他憋得滿臉通紅,憋得尿濕了褲襠,怎麽也登不上去。一個月,兩個多月,三個月過去了,工夫不負有心人,他居然可以靠一隻手攀住窗台,顫顫抖抖登上去了。再過了三個月,他更有長進,一聲嘿,就可以無需攀扶地穩穩跨上木椅,誌得意滿,無限風光。他站在上麵從容四顧,看到整個世界在他麵前突然怯怯地矮了一截。


  每一天的日子都過得很實在,讓人放心。


  他後來是在一個秋雨天去世的。他的手痛得隻能停筆,看著遠處電視天線上停落的一隻鳥,突然感到肩背酸痛,胸內輕輕一顫,大概是撕開了一道裂紋,幾分鍾以後就撒手西歸。太平間的護士給他換衣時,隻是稍有些奇怪:這個老人身上骨瘦如柴,胸膛隻剩下一包殼,兩條腿倒是飽滿強健,肌肉還略有彈性,是很青春的腿麽。


  女兒清理他的房間,發現一張木椅的椅麵已經磨去一塊油漆,磨出了黃澄澄的木紋,右邊沿還磨去了棱角。這張椅子沒法補救,拿給客人坐,肯定有失體麵。她想了想,便拿去廚房裏墊米桶。她還發現了一大堆紙,是七八個練習冊,上麵有些字大,有些字小,亂七八糟混在一起,完全看不清楚,如同天書。她想了想,把它們塞進火爐子燒了。


  不久,她收到一封來自廣西的電報:


  家父×月×日不幸死於意外火災,喪葬已畢,專此哀告。


  落款是三個眼生的名字,大概是死者的後人。但老魏的女兒既不認識死者,也不認識拍電報的後人,還發現發報人沒有留下地址,覺得這封電報沒頭沒腦,可能是郵局出了錯,便把它退給郵遞員。郵遞員說,這種死電報以前也有過,因地址不詳沒法投遞又無法退還,隻能在郵局裏積壓,真是毫無辦法。


  郵遞員臨走時打了一個哈欠。


  1995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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