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喻的傳統

  比喻的傳統 注釋標題 此文為法文版《女女女》自序,PHILIPPE PICQUIER出版社,1991年。


  《女女女》不是一篇關於女權主義的作品,也不是一位男人發泄厭女症的刻毒。事實上,這位作者是熱愛女人的,並覺得這個世界的毛病大多要由男人負責,由那些商界政界學界裏裝模作樣的男人負責。《紅樓夢》中的賈寶玉說:男人比女人醜惡。男人是泥,女人是水。


  但這篇小說並不接觸這樣的主題。另一方麵,作者對任何主題、對任何因果關係的概括都覺得不無可疑。隨著敘述推進,他的思考總是充滿失敗感,比如對肯定與否定的奔赴,對樂觀與悲觀的奔赴,常常適得其反。中國有些古人(如禪宗)曾用閉口不言或打啞謎來應付這種困境。同樣,作者在這裏也隻能回歸到“吃了飯就去洗碗”這樣原始而簡單的生活信念。在他看來,持有這種信念的人,其心靈比較安全,能夠抵禦浩繁哲學教條的侵擾——雖然這並不是一種積極的解決。


  幺姑是一位東方禮教訓練之下賢良克己的女人,與我們十分敬重的其他善良人不同,造物主給了她一個中風致癱的機會,使我們得以窺視她內心隱藏的仇恨,並以此測試了周圍更多善良人的同情心。她似乎是長在人類臉上的一個痂瘡,使體麵的我們不免有些束手無策。她的死亡也是一句漫長難耐的符咒,揭發人性境況的黑暗,呼喚上天仍賜給萬物以從容而友好的笑容。


  如果我們把世界大戰或五穀豐登都看作某句符咒的應驗,並不會使某個中國鄉下農民感到特別荒唐。我也是一個鄉下人。沒有西方科學理性的侵入,中國鄉下人並不缺乏對世界的見解。比方說,他們會振振有詞地斷定,某個人的死亡與地震有某種關係,某一棵怪樹與鄰近一位婦女的不孕有某種關係。民間傳說中這一類豐富的見解,是另一種知識,另一種邏輯。它不過是把假想當成了真實,或者說,是把假想中或多或少的真實因素加以強化,用來支撐自己麵對世界的信仰。


  從某個方麵來說,這當然是荒唐的、不實用的、有損國計民生的。但有意味的是,迄今為止我們篤信不疑的種種“真實”,不也是不斷被查證出或多或少的假想因素嗎?地心說與日心說都過去了,牛頓力學與量子力學什麽的也將要過去,科學理性總是有局限的,有時還會使我們心胸狹窄,性靈呆滯,比方說我們真的認為,某個人的死亡與接下來的地震這兩者之間毫無關聯——盡管這個想象有些誇大甚至永難證實。


  事實上,科學並不能做所有的事情。假如征兆、報應、機緣、參悟、幻覺、宿命、巫術、神話等全部被科學排斥,假如真實不能得到假想的滋養的佑助——就像西方早已發生而中國正在發生的情況一樣——那麽美就沒有了,生命的豐富性就沒有了,文學作品乃至語言中的比喻也不會有了。幾乎每一個比喻都隱含著對科學的背叛,都是假想對真實的拒絕和超越。把女人說成花,這是最普通的比喻。一個是人,一個是植物,把人說成是植物,這不真實,不符合科學。但比喻通常就是在這一些毫不相關的事物之間,尋找它們的相關,指示它們某種共同的本質。比喻不過是把科學所割裂的世界,予以藝術的聯係和整合,表現或還原另一種真實。因此越是精彩的比喻,本體與喻體之間就越具有科學所判定的差異、阻隔、距離,八竿子打不著,風馬牛不相及。人們不會把女人比作女人,隻會比作花、星星、流水、鳥或詩。在這個意義上,比喻總是在尋找對科學最強烈的對抗。


  比喻是文學的基因,幾乎寓含了文學最基本的奧秘——在語言日益科學化和理性化的今天,它仍然頑強固守人類的神性,人類的美。那麽中國的文學傳統之一——尤其是民間文學傳統之一,就是不僅僅把比喻當作修辭手段,而是當作對生活本質的理解,由此建立審美化的人生信仰。這樣的作品會有些似是而非,甚至鬼鬼怪怪。我希望法國的讀者能夠給予理解。


  如果我的小說無助於這種理解,那是笨拙無能所致。我表示深深的歉意。


  1991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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