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心,平常文學

  平常心,平常文學 注釋標題 此文為黃茵《鹹淡人生》序,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年。


  黃茵這本書本來不適合由我作序,因為我遇到什麽事愛瞻前顧後,尋根究底,而她想什麽似乎都不願往深裏去,瞬間即止,感覺便可,女性化喜樂哀愁飄忽而零碎,全無定數,不能讓我過癮。


  但讀完這一百篇,我又慶幸她不似我這般拘泥於前後與根底,才保持了自己生活感受的率真、簡捷、鮮活以及稚拙,才能在生活裏俯拾皆美。美是不可能有什麽定數的。淡抹是美,濃妝亦美。自由之輕與責任之重都可閃耀光輝,全看你有無對美的敏悟。黃茵愛吃,愛旅行,愛音樂,愛交朋友且愛把男士統統稱為“男孩”,常在凡人小事中捕捉開心根據和愛慕目標,形成了她特別的人生。這等好福氣,恐怕主要是因為她尚未被成人思維汙染太甚,有時發點小脾氣,生點小哀怨,鬧點小事故,也不會怎麽嚴重,隻存在於一個個瞬間世界。


  她是著著實實如孩童般生活也希望別人都如孩童的。說這不深刻,也對,這一百篇自然不是《聖經》,不是《資本論》,甚至適宜在兒童商店出售,但深刻也常有危險,常被我等平庸之輩拿來肢解美感,幹些成年人的蠢事。正如一些半吊子學者,倘若他們一看見花,便想起花的拉丁學名以及綱目科屬、產地、用途、化學成分,或想起花的傳說掌故以及名言警句、人格比附、意旨寄托,那麽深刻倒是深刻了,但較之於一位叫叫喊喊的采花少年,他們心中少了多少花季裏的驚喜!

  說黃茵完全是孩童也不對。在這本書的後半部分,憂患的低聲部漸強。她居然開始羨慕活得完全傳統的父母,開始思考自己燒菜與掙錢的某種終極意義,開始茫然於自己對瀟灑與平實的兩難選擇……在黃昏時空蕩蕩的居室裏,活得如一位沉重哲人。當這些現代的超級自疑冒出來時,我暗暗為她捏了一把汗。這些問題不去深究也罷,若深究又不得徹悟,用她的話來說是不得“通透”,高處不勝寒,便會苦矣哉黃茵。


  一個人要有點智慧並不難,智慧得有些傻頭傻腦就不容易了。普天下知識人士(尤其是知識女性)談起人生多悲苦之言。他們一讀書便心大,想追求某種高層次活法,但他們的知識又往往不夠通透,悟不到平平常常才是真才是福才是美的大道理,所以常被知識所累,倒不如愚笨一些的草民,多少還能守住幾分執著與寧靜。


  古人推崇平常心,這實是人生智慧的精要。我願黃茵穿越超級自疑的驚濤駭浪後,仍能通向一片平常心的綠岸,仍能通向她快快活活的廚房和旅途,並在那裏收獲更多不瞻前不顧後不尋根不究底的美。倘若不是那樣,她就隻能被所謂知識活活毒害了去——如同時下眾多焦灼男女,苦海無邊。


  黃茵對寫作也是平常以待的,拿起筆就像聊天,於是運用短章隨筆這種體裁也是很自然的結果。很久以來,小說太像小說,散文太像散文,太顯技巧與規則,種種專家化的文字麵目日漸生異,最後隻能退到自家圈子裏熱鬧,與讀者沒有多大關係。看那種文字,如同觀賞舞台上的高難度表演,端坐而仰視,看久了難免乏力。因此很多人眼下更需要親切而隨意的聊天,需要某種聊天式的文學。小說家們重拾隨筆、小品、遊記、書信、日記等“日常體”,便是可能的一種動向。自然,這不應成為取巧和偷懶,而且並非所有的聊天都是文學,比如在主席台上對著話筒聊的,多是政策;在菜市場或辦公室裏聊的,多是新聞;唯有夜深人靜之時與密友對床長談的內心隱秘,才可能是文學。黃茵的這一百篇裏,很多篇便是這樣的文學,讀者不難從中讀出雨的涼意和夜的靜寂,讀出孤燈餘暉。


  黃茵的平常心給我快樂,她使文學重返平常人的努力,我也很讚成,於是便說幾句這樣不鹹不淡的話。


  1991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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