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有生命的蘿卜
一個有生命的蘿卜 注釋標題 此文為張檸《敘事的智慧》序,山東友誼出版社,1997年。
我與張檸還沒見過麵,隻是看過他幾篇批評文章,又因為《天涯》一篇文稿的關係,與他有過一兩次電話的交談。老實說,對於他的研究,我還不具備評價的資格。他的很多闡述在我的知識範圍之外,他的博學常令我驚異。從我已讀到的有限幾篇文章來看,這位批評家至少已經配置了結構主義的、曆史主義的、存在主義的、東方神秘主義的(如佛學與易經)等多種批評方法,學接今古,識涉中西,理法操演不拘一格。對多種知識資源的汲納和占有,使他的批評總是不時洞開文明史的縱深空間,接引讀者與人類的智慧相遇。
更使我感興趣的是,作者似乎並不執迷於方法,在使用這種或那種方法時,表現出了應有的審慎。他不是方法的仆役、發燒友或者宣傳推廣機構,一方麵是大膽運用各種方法,另一方麵則較為注意特定方法對於特定批評對象的適用性,眼藥水不會抹在腳上。他也明白方法的局限,用他自己的話來說,“解讀可以從多個不同的角度進行”,他的批評“不過是眾多互文的一種”。這種實踐者的通達當然贏得了我的信任——因為看破了方法之短,所以最有可能用好方法之長。
二十世紀從獨斷論之下解放出來,加上文化資本的超常膨脹,一串串的新主義、新學派、新方法正從學院裏湧現,讓人目不暇接。隨手撈上一個作家,都可以變成課題,然後養活幾個文學教授。隨便摘取文學作品中的一隻蝴蝶、一紙病曆,或兩個特異的修辭句型,也足以讓某些批評家展開言之鑿鑿的邏輯體係和話語空間,在學術講壇上建構流派。這是一個眾聲喧騰的時代,方法輩出和方法超產的時代。
照理說,方法沒有什麽不好。方法是以邏輯組結起來的知識體係,既是認識的成果,也是認識進一步逼近事物真相的手段。沒有相應的方法,我們如何能夠檢測出蘿卜裏麵的維生素?沒有其他方法,我們如何知道蘿卜裏麵還有糖?還有氨基酸?還有水?還有空氣?……對文學的深度分析就是這樣展開的。但問題的另一方麵在於,文學是這樣一種蘿卜,並不是蘿卜中各種成分簡單的相加,更不僅僅是其中的某一種成分。測出維生素固然很重要,但維生素這東西蘿卜裏麵有,白菜裏麵同樣有,而且臭烘烘的垃圾裏麵也會有。執迷者最常見的錯誤,就是“維生素主義”治天下,於是傑作與垃圾無從區別,真前衛與仿前衛成了一回事,優質解構與蹩腳解構成了一回事。他們甚至會把根本不會寫小說的人,把最可笑的學生腔,也當作文學的流行品牌,來印證自己方法的勝利。
由此可見,批評的方法並不能等於批評。批評的方法載舟覆舟,即便是最高明的方法,也有它的邊界,也有它的陷阱,弄不好就有可能使批評離藝術更遠。批評最重要的功能是明心見性,是美的發現。在這一點上,萬法同宗,批評家也許更需要倚重於他自己用來創造、選擇、運用、超越乃至揚棄各種方法的生命感受。這種感受是他們與作品最本質的相互關切。張檸潛心於他的作品論,並且說過,他對忽略“文學性”的批評抱有警惕,也不讚成“用不合國情的西方術語來強說”中國的作品。我不知道他這些說法的全部具體所指,但我相信他正在獲得一種駕馭方法的眼界和能力,正在保護和複活理法中的智慧,器識中的性情,方便多門之下精神的無限豐富性。
一個成熟的作家或作品常常是多解的代數式。如果要借用“主義”來抽象,這個作家或作品可能既是現實主義的,也是現代主義的;既是古典主義的,也是浪漫主義的;既是形式主義的,也是曆史主義的;既是理性主義的,也是直覺主義的……嚴格地說,優秀的文學總是超主義的心智奇跡——至少是一個有生命的蘿卜。
其實,優秀的批評何嚐不也是如此?沒見過麵的張檸也許能同意我這一點感想。
1996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