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對床夜語

  當年對床夜語 注釋標題 此文為胡錫龍《村夫野語》序,湖南人民出版社,1998年。


  我在中學時語文成績不好,作為知青下鄉後,逐步學習文學寫作,得益於很多老師的指引和幫助,胡錫龍先生便是其中一位。他中文科班出身,這在當時的小小縣城裏並不多見。可惜那時節“文革”陰雲懸之不去,使他的身上多了一些拘謹之態,在機關裏供職免不了總是低眉順眼。兩隻粗布袖套常隨身配備,顯示出當時知識分子終於工農化的流行形象。


  他其實是一個開朗人,不乏村夫式的樸質和熱心,毫無某些讀書人的酸腐。他一手筷頭行草的絕活和有求必應的楹聯創作,更使他與城鄉百姓尤其是引車賣漿者流建立了天然的聯係。下班之後,如果有了二兩酒或一壺好茶,他也少不了朋友麵前的天南海北放言無忌。我有幸是他當時私下裏過從甚多的朋友之一,有幸從他那些坦誠交談裏獲得了許多語文的知識和經驗,算是補上了社會動亂給我耽誤的部分課程。有一次,我在大會上發言的效果不佳,自己也有些沮喪。他事後及時把這一失敗診斷為“體裁錯誤”:該寫成小品的,你居然做開了論文麽。這話一語破的,至今留給我的印象很深。作為一種實踐心得和臨場判斷的智慧,這種診斷能力不僅很難從一般課堂學取,在時下諸多博士和教授那裏似乎也不多見。


  我離開汨羅已有二十年,與錫龍偶有書信往來,但並無太多聯係。近日讀到他寫的一些散文,倍覺親切和欣喜。常常穿戴粗布袖套的他,在文書和楹聯中畢其大半生,大概無意靠文字來轟動或傳世,但他關於告別父母爬上大山遠遊求學的動人記憶,讓我鼻酸;他關於瀟灑看透權勢與金錢的夫子自道,讓我亮眼;他在文史、民俗、文字、思想時論等方麵的拾遺補闕,為文明建設事業不可或缺的一磚一瓦,讓我增長了不少見識。當然,這些文章裏透出我熟悉的口氣,熟悉的生活,熟悉的情懷,更使我的思緒不時飛向當年,飛向當年金黃色的油菜地,或大雪掩蓋了的鄉間小路。在那條小路的盡頭,在鄉間某個黃泥小屋裏,一盞閃閃飄忽的油燈之下,錫龍與我抽著最廉價的香煙對床夜語,有不知人間漢魏的飄然世外之感。待起身小便之時,忽聽屋頂之上一隻大鳥呼啦啦驚飛而去而不知所終。


  我想,有那樣的夜晚,一生便不再貧乏,也不再冷寂了吧。


  1997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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