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聽沙
戈壁聽沙 注釋標題 最初發表於1983年《湖南日報》,後收入散文集《夜行者夢語》。
六十年代末,一小群中學生曾想瞞著父母去新疆參加軍墾——其中便有我這個初中生。那次逃竄未遂的記憶被悠悠歲月洗刷模糊之後,直到去年,我才尋得一機會西出邊關。
據說我去得不是時候,草原已枯萎,河流已幹涸,葡萄園已凋零,肅殺寒風把夢境中的繽紛五彩淘洗一盡,隻留下一片沙海。沙丘,沙河,沙地,沙窟,舉目茫茫,大地幹淨。不管你什麽時候在車上醒來,疲乏地探頭遠眺,看見的很可能仍是一片單調的灰黃,無邊無際又無聲無息,讓人覺得車子跑了幾天卻仍留在原地。沙地上常見曲曲波紋,或緊密或空疏,層層如老人肌膚的皺折;每一層當風的那一坡麵,還稀稀薄薄地披一抹灰黑,似古老的沙漠生出了一層鏽。
這裏的時間好像也鏽住了,凝固了,不然那幾根猙獰白骨,何以曆久不腐?而那條通向遠方的寂寞小路,玄奘三藏是否剛剛扶杖引馬目光堅定地離去?
人們不喜歡沙。其實細想一下,葡萄和哈密瓜適宜在沙土裏生長,坎兒井這種特異的水利工程也是沙漠特產。因為多沙缺水,人們洗手靠銅壺吝惜地澆淋,髒水也被銅盞承接留備它用,這才有了精湛的銅品工藝。因為塵沙撲麵,婦女們都習慣輕柔的頭巾和麵紗——而且很可能基於同一原因,她們多有長長的睫毛,這才給戈壁添上了神秘的嫵媚。沙的嚴酷,使人們更為勤勉和勇敢,於是市場上有了豐富的羊奶、羊皮以及寒光閃閃的英吉沙匕首。沙的單調,使人們向往熱烈,於是荒原上有更多的彩裙,冬不拉和月下奔放的歌舞。那林立的清真寺呢,那顯目的油綠色彩和新月圖案,也許是對黃沙烈日的補充;而充滿著對自然和命運敬畏感的孤零零的祈禱呼號,也許更易於出現在風暴裏和荒涼的沙海之中吧。
我想,壯麗的西部文化是不是從我手中這一捧沙礫中流出來的?
這裏的人種和文化是多元交匯型。俄羅斯族相當一部分來自戰敗的白俄,帶來了東正教;蒙古族同樣作為軍人的後裔,帶來了喇嘛教;伊斯蘭文化源自西亞;而儒家文化則來自關內。直到五十年代,這裏還流通著英鎊、盧布、馬克和“袁大頭”,還流散著各種英國的、俄國的、日本的槍炮。當文化用槍炮來體現的時候,密密火舌就把西部焚燒得進一步沙化了。我曾在汽車上看到不少幹幹的河穀,問起來,當地人也不知道它們的名稱,隻是說那些河早就不存在了,僅隱約閃爍在老人傳唱的民歌裏。於是,我就隻能默默注視這些河的屍骨,幹瘦,痙攣,像一個個問號葬在風沙深處。
西部漢人不少,但沒有當地的漢方言,因為漢人多為外來者,都說普通話。解放以後,曾有幾批漢人遷入,主要是:王震部解放軍約三萬;陶峙嶽起義部隊約八萬;來自湘鄂京滬等地的知識青年數十萬;此外還有為天災人禍所驅來的“盲流”。解放初期,政府考慮到性別的平衡,曾從各地遷入女性入疆。我在這裏遇到好幾位青年,問起來,他們的母親多是湖南人。
這些偉大的母親和她們的親人,與西部各民族一道,真正開始了對沙的征服。據說當年解放軍為投資軍墾,節省軍費,每人每年少發一套軍服,而且軍服都沒有衣領和口袋,省下一寸算一寸。白日汗淋全身,夜晚圍爐取暖,反正軍營裏鮮有女性,官兵們赤條條來去倒也無牽掛。中央知道官兵太苦,曾給他們一人補發了幾百塊錢。但他們口袋裏的光洋叮當響,就是買不到什麽東西。
一位醫院護士還向我說起她以前的一些知青夥伴。她們初入疆時,怕附近勞改營的歹徒,怕野獸,怕鬼,晚上不敢上廁所。團場給她們發的馬桶,經幹燥的風沙吹打,早已扭曲開裂不能用。於是她們隻能緊閉房門,一個人哭起來,女伴們就陪著哭一夜。有位女子想媽媽,實在忍不住了,帶著一個提包獨身外逃,結果迷路在大沙漠中。找到她時,發現她雙腿已經凍壞,隻得將大哭大鬧的她送往醫院,鋸掉雙腿……
在烏魯木齊,在喀什和石河子,我在陌生的人影中默默地尋找,想知道誰是當年那位鋸去雙腿的城市姑娘。我甚至想,要是十六年前我來到這裏,我會是這人海中的誰呢?是那位蹲在牆角咬著羊肉串、不時用油光光的袖口抹嘴的大胡子嗎?
戈壁灘收納了太多的血汗和眼淚,但這一切流入疏鬆沙土,很快就滲漏了,無影無蹤了。一捧捧沙礫,竟全是同樣的灰黃色,沒有任何痕跡。
遠古時期的戈壁似乎是較為繁榮的。西域早就是中國版圖中重要的一部分。考古工作者還證明,這裏存在過石器時代,而東亞很多民族與這些石器有著奇妙的關係。黃帝族和炎帝族(羌族一支)都是從西北遊牧區先後進入中原。苗史專家們曾推測苗族發源於帕米爾高原,後東遷中原以至西南。一些土家族史學者也曾認為土家族為伏羲之後,源於甘肅,並以龍山縣彭何兩姓均自稱“隴西堂”為證。研究古代服裝的沈從文先生,曾認為今天的苗裝,可能保留了西部原始氏族的服飾特征。王國維的《讀史》詩則開篇就是:“回首西陲勢渺茫,東遷種族幾星霜?何當踏破雙芒屐,卻向昆侖望故鄉。”又說:“自是當年遊牧地,有人曾號伏羲來。”
如果這些古代民族都是源自西部,或者至少說——它們曾一度被西部的山川所養育,那戈壁灘真是一個孕生中華民族的巨大子宮。上下幾千年,它輸送了一個又一個的種族遠去,流盡了血,自己卻枯縮了,幹癟了,隻剩下一片靜靜的荒沙,還有幾聲似乎沙化了的鴉噪。
誰能說清我們祖先當時離鄉背井披荊斬棘長途遷徙的原因?誰能說清這神聖的發祥地為什麽一瞬間竟沙化出如此的靜穆?我在吐魯番的曆史文物館裏看到了一具木乃伊。這是一位體態豐腴的少婦,長長的黑發很美麗,幹癟下陷的腹部更突出了骨盆的寬大,一身皮膚均為絳紫色,隆起的肌肉像蟑螂殼子,使人感到裏麵很空很輕,感到她確實已經死去,不大可能重新站起來。她驚慌地擰著眉頭,目注長空,雙唇中填著一隻半卷著的大舌頭,像咬住了一句剛要說出口的話。她要說什麽呢?是要說出這灰黃色曆史的秘密嗎?
我靜靜聽著,她終於沒有說,隻有室外嗚嗚咽咽的風沙聲。
那是戈壁在哭泣罷,是思念它孕育的東亞億萬子孫而哭泣吧——戈壁灘如此幹枯,以致沒有淚水了,隻有這嗚嗚咽咽的幹泣。
我突然想起,十六年前我鬼使神差地要遠赴西域,一定是在睡夢中聽到了這哭泣,有一種孩子對母胎下意識的眷念和向往。
我離開新疆時沒有坐飛機,目的之一是為了更多地看沙和聽沙。火車昏沉沉地搖晃著,因為路基多沙,鬆泡,不宜高速。坐在對麵的是一位維族青年,他告訴我,政府正在考慮運用日本專家在中東治理大沙漠的經驗,中外合資,來綠化戈壁。當然,這需要很多很多的錢。但我們會有錢的——他笑著說,抽了口莫合煙。
我點點頭。這時,車頭長嘯了一聲,拉著列車掠過張掖,向河西走廊的出口奔去。我感到我正在從母腹中第二次誕生下來。
1983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