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景憶雪
八景憶雪 注釋標題 最初發表於1998年《湖南日報》,後收入散文集《然後》。
由於移居海南,已經多年沒有看見下雪。這次回鄉探親,剛下飛機時還隻聽見機翼上有沙沙雪子響,進得城來卻已經滿目皆白,積雪掩道。汽車爬到一個斜坡時突然力不從心,手刹、腳刹以及大轟油門全不管用,車上人也來不及跳車,隻能眼睜睜地隨著打橫的汽車向後滑——幸好身後沒有懸崖。這樣的事情在熱帶海南真是不可想象。
我回鄉之前已同老李在電話裏約定,這次度假,全家隨他到八景老山裏走一走。李是我當年插隊時的領導,與知青相交甚好,後來到老山裏任職一幹就是八年,對那裏的情況相當熟悉。
其實我當年的一些“插友”,當年也曾在老山裏落戶。那時的八景,在我的印象中也是冰雪景象,總是與雪地裏一行曲曲折折的孤寂足跡相連——因為下雪才有農閑,有閑我才可能進山訪友,而無雪的八景我根本無緣相見。我曾一次次興衝衝地步行三十來公裏,奔赴雪山裏的火塘、趣談、烤紅薯、口琴聲和《三套車》,還有關於馬克思主義的幼稚討論。
我當然知道,同學們眼下早已不再在那裏了,他們早已回城並且眨眼工夫就已被忙碌生計鏤出了額上的皺紋,已經在下崗的話題和麻將的嘩嘩聲裏生出了白發。也許是久違的緣故,這些日漸解散的男女形體線條,這些熱鬧的話題和麻將,使我不無陌生之感,使我常常有點詞不達意。我一次次把夢中三十來公裏的雪地足跡拋向他們,又一次次地清楚地明白,那足跡的盡頭會有太多的空白。
我不會玩麻將,也無力讓這些老友免於下崗,免於艱難生存中不無必要的自我麻醉。也許我的八景之行隻不過是對某種空白的突圍,去尋找某一隻舊夢的殘跡。就像我在一篇文章裏說的,一場壯劇或悲劇已經散場,演員早已紛紛離去,而我隻能去探訪冰天雪地裏一片空空蕩蕩的舞台和布景,彎腰拾一縷嫋嫋的餘音。布景仍是大雪,仍是高山流水撲麵而來。汽車呻吟著從一段深深的泥濘中掙紮出來之後,潛入了八景的穀地。路邊仍有一間木屋,但那位女同學早已不再在這裏喂豬。山那邊仍有一列紅泥土屋和一個球場,但那位男同學早已不再在那裏當夜校民師。他們不再會從窗子裏突然探出一張綻笑的臉,讓我看見他們破爛的棉襖,還有臉上的泥點或頭上的柴灰。
他們的八景峒甚至麵目有變:大壩拔地而起,高峽綻開平湖,一個水麵浩闊如海的大水庫淹沒了往日的家園。當機動渡船在水上剪開碧波並且剪碎一匹匹雪山倒影,我知道當年的知青點和很多山民的舊居,就在這些嘩嘩倒影之下,在湖水黑暗的深處,由那些魚龍寂寞地守候。
山裏太靜了,靜得任何一絲足音或一聲喘息都赫然膨脹了好多倍。不僅當年的知青們早已離開了這裏,連山裏的好些農民也正在遷出山外去闖蕩世界,留下路邊一棟棟或一間間的空房,留下了鳥啼的空空回聲。老李告訴我,附近還有兩個大水庫,三湖相接,風景秀美,可惜沒有人來這裏開發旅遊。他見到他的熟人們,都情不自禁地含糊其辭,把我們這一家外來人描述成一個可能的投資者,誇張我們的身份和財富背景,似乎要強迫我們一家成為山民們眼裏興奮的閃光,在這多雪的年關,給鄉親們送一線致富的希望。
一群水鳥從岸邊的叢林裏驚飛而起,沒入遠處一片皚皚白雪之中。我不是投資者,但不想更正李的含糊和誇張。我能夠理解八景的希望——如果不抓住旅遊這條出路,如果不把這裏的青山綠水變成商品,我不知道這些寂寞山民怎樣才能與現代的資本洪流接軌。但我也知道旅遊是怎麽回事。我可以想象高速公路把購買力和各種垃圾同時源源不斷地送來,可以想象不久之後在這裏燈紅酒綠的度假村、燒烤場、太陽傘、遊艇以及日本的電聲設備和美國的可口可樂。我可以想象山裏的女兒們怎樣濃妝豔抹地去表演一些誇張的所謂民俗,而山裏的少年們怎樣穿上呆板的保安製服並且過於謙恭地去接受小費。到那個時候,人們也許會實現溫飽和富足,但是就我的記憶來說,八景這一劇不僅是演員們已分飛離散,連最後的舞台和背景也都會徹底更換,幻變成金光閃閃的假香港或者偽曼穀——那也許不錯,但它還是八景麽?還是我的夢鄉麽?
那是不是記憶大幕最終落下來的時候?
一段歲月最終成為空白的時候,還會有大雪嗎?還會有雪地裏獨行人留下的曲折足跡嗎?而那些足跡又會通向什麽人的不眠之夜?
我在問你。
你知道我在問你但並不期待回答。
你知道很多事我不會說出來。你還知道汽車碾著殘雪駛下大壩的時候,我會覺得自己不過像是從一張巨大的老照片中逃出,從依稀往日一頭撞入了陌生而耀眼的現實,向公路盡頭的地平線飛馳而去。
1998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