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握手

  最後的握手 注釋標題 最初發表於2007年《海南日報》與《湖南日報》。


  海南省前作協主席葉蔚林病重的時候,我和邢孔見去他家看望。他一把抓住我的手久久地沒有說話。他的手很大,很柔軟和細嫩,給我突如其來的陌生之感。我後來才想起,與他交往三十多年,我還幾乎沒與他握過手。


  他當時眼花耳閉,不方便說話了,隻能用握手來表達心語。時間已經無法挽留,三十多年倏忽一閃,我們不可能像當年那樣徹夜長談,像當年那樣結伴長旅,像當年那樣激烈爭議或忘情大笑。我相信他像我一樣,此時有很多話想說,但一時找不到語言和話題,更不知道是否有說的必要。


  他屬於八十年代純淨、明亮、放闊以及熱烈的文壇。盡管那時候他在同事中最晚結束下放的身份,盡管他曾經隻有一間逼仄的住房和一份低微的職位,但隻要讀過散文《過山謠》、《九嶷神話》以及小說《藍藍的木蘭溪》的人,都會在他茂盛的才情麵前目瞪口呆,然後毫不懷疑他在湖南文學界真正的核心地位。他家裏成了青年們出入最多的地方,聚會的燈光總是亮得最晚。連當紅的古華、莫應豐、王蒙、蔣子龍、諶容等作家也尊崇有加,口口聲聲稱他“葉帥”。他後來也獲過獎,但很多未獲獎的作品也許更好,比如,小說《黑穀白狐》,比如,我在知青歲月裏唱得最多的歌曲《遙望南方》與《故鄉嗬巴勒斯坦》,還有《挑擔茶葉上北京》——我後來才知道這些歌詞都來自他的筆下。


  他活得有些放任無羈,對很多事情不認真,但唯有一件事他特別認真:藝術。文字不精美的決不出手,形象不鮮活的決不出手,意趣不高遠的決不出手……這使他的發表近乎低產,閱讀他人作品近乎挑剔。當時概念化和公式化的製作餘風仍盛,他的執拗不合潮流,甚至受到時髦正統和時髦叛逆的雙重冷落。但事實很快就證明,他代表了藝術的良心。有一次,我與他接受政治任務去采寫一個重大事件。一個多月的實地采訪中,他的臉色越來越陰沉,走過一排排犧牲者的墳墓時紅了眼眶,抓住一件小事就沒頭沒腦大發脾氣。憑他的寫作能力,他完全可以寫,可以輕鬆賺來一筆政治紅利。但他的感情與藝術阻止他下筆。“那麽多人嗬,都是年輕人嗬……”他事後想到滿山墳碑時還聲音異樣,“誰家沒有父母,誰家沒有兒女?這件事我怎麽寫得下去?”


  他終於一個字也沒寫,在別人刷刷下筆時隻是獨自散步。


  他頂住壓力,任性地放棄了一次獵名和獲獎的機會——雖然那些獲獎之作不多久就永遠被曆史刪除和遺忘,隻贏得一時的顯赫。


  那時,他是一個具有青銅氣質和風笛情調的感情主義者,一個人道主義的藝術王子。當然,他也許沒有想到,八十年代以後的形勢劇變使人道主義不再夠用。他眼中那活潑靈動的藝術閃光也許可以透視暴力和冤獄,卻不一定能破解後來的現實迷局。拜金是人道,還是反拜金更人道?道德是人道,還是反道德更人道?……事情正在變得複雜,人的敵人成了人自己。於是文學一度成了無舵和無帆的大船,很多乘船者不免茫然、浮躁、消沉,乃至進退失據。九十年代的利益風浪就這樣迎麵撲來。


  我們也在這樣的風浪裏各自東西。一次在電話裏聽到他要來找我,或在電話裏說我要去看他,但我們終究見麵很少。


  “你也老啦。”他眼下緊緊握住我的手,仔細打量我,有些憐惜和傷感,在他一段停筆多年的沉默之後,在一個不無錯失和遺憾的晚年之後。


  “我們都會老,都會有這麽一天的。”我幾乎要說出的話是:你不過是先走一步,你在前麵等等我們。


  我想起他意氣風發和生龍活虎的當年,想起我們一起走過的南方和更南方,不覺鼻子有些發酸。我知道,以他嚴重失聰的耳朵,他肯定沒有聽清我的話。大限將近,我們隻能點點頭,笑一笑,似說非說,聽一個呼啦啦急速遠去的年代從我們手中消失——與其說這是最後的握手互別,不如說是我們告別生命中共同的過去。


  時值海島深秋,我送別手中的青銅和風笛。


  2007年1月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